前尘
前尘
满山浓绿,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极盛,清透浓烈,如画卷般展开。
在林间,宫长诀提着裙角拼命地向山上跑去,而山腰处,是大批御林军,正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宫长诀被脚下枯枝绊倒,她衣衫上的牡丹早已浸血,极其妖冶和瑰丽。
她挣扎着想爬起,却被枯树的树干压住手。
宫长诀猛地地将手从树干下抽出,双手已数道血痕,她看着手上的鲜血淋漓,仿佛仍是在阴暗的狱中。
在狱中,她的双亲被吊起来严刑拷打,满身疮痍,血流成河。
当着她的面,她的庶妹被狱卒凌辱,宫长诀疯狂地大叫着,拼命地拍门,却无济于事,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失去清白。
下一刻,宫长诀被狱卒抓起,一次又一次地被丢进水里,无数次窒息濒死,她挣扎着,被捞起又放下,终于,狱卒们停止了动作。
宫长诀背倚着水缸,无力地呼吸着,一个穿着宫装的清秀女子在一旁冷眼看着,高傲地抬起下巴,
“宫长诀,这就是你勾引楚世子的下场,你以为宫家权倾朝野就坚不可摧了?本宫告诉你,父皇想除去宫家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哪怕是这么大的罪名落在宫家身上,父皇亦是查也不查就直接给宫家定罪。”
女子用一只手捏起宫长诀的下巴,声音温婉而透着狠厉,
“真可惜,楚世子没能看见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然定然要心疼了。”
“宫家的所有人都已在刑场上了,只怕这一刻,正是宫家覆灭之时。宫家上下,还活着的只有你一人了。”
“方才你妹妹的遭遇,想必你已看得一清二楚。我之所以留下你不让你上刑场,就是要你将你妹妹尝过的滋味尝个遍,让楚世子看看你欢爱痕迹遍布的尸体,彻底对你死心。”
女子大笑着,一个彪形大汉进入牢狱中,目露淫光,上下打量着宫长诀。
宫装女子示意大汉动手,大汉将宫长诀从水缸之中捞出来,压在地上。
宫长诀想反抗,却因受过水刑而失去了全部力气。
忽然,狱门被人破开,一个男子提剑猛地刺入大汉体内。
男子背起宫长诀,脚步一点向外奔去,方出狱门,无数士兵包围住他们,
宫长诀从左晋背上滑下,摔在地上,左晋忙要扶她,宫长诀摇摇头,
“表哥,你走吧,我会连累你的。”
左晋将宫长诀抱起,放在马上,用剑刺向马身,马抬蹄猛跑,
“长诀,抓紧缰绳,不要回来!”
马已冲出重围,宫长诀回头,左晋在重重包围之中抬剑厮杀。
她双目睁大,
“表哥!”
左晋大喊,
“走——快走!”
马疾驰着向远处奔去,左晋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马落河而死,宫长诀挣扎着从湍急的河流中爬起,她爬向一旁的青山。
追兵又至,在山上她被树干压住双手,她猛地将手抽出,双手却已鲜血淋漓,血从她手上滴落,坠在她衣衫上的牡丹花蕊上,极尽妖冶魅惑。
宫长诀看向身后,猛地爬起,向山顶而去,直至万丈高崖之上。
宫长诀看着高崖万仞,又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
她的手颤抖着。
她无路可走了。
如今宫家已亡,家族覆灭,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与其当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不如殉族而去。
宫长诀退后一步,一个男子自桃花林中飞越而来。
“不要!”
深浅远近的桃花开了遍野,纷纷扬扬的落下,叠荡在宫长诀血色的衣衫上。
宫长诀回头看向楚冉蘅。
他立于蓁蓁桃华之中,眉眼如画,似玉树临风,他的眉却紧蹙,生怕她下一秒就坠入无边深渊之中。
宫长诀笑,然而她的笑却是那么苍白和痛苦。
“楚世子,你我萍水相逢,我生死与否对你来说都没有关系,也不该有关系。”
“纵使我宫长诀,宫家之祸皆由你而起。我也不怪你,我宫长诀清楚,害宫家沦落至斯的人是瓮喻公主,是皇帝,与世子无关。”
楚冉蘅立在风中,看着她的双眸,
“宫家还有机会平反,你也还有机会活下去,何必自寻绝路。”
悬崖上的长风将她的红裙吹得烈烈飞扬绽放,她似一只蝴蝶,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落,跌入深渊。
宫长诀的泪沿着她的面颊落下,
“宫家全族上下一百二十一人已亡,纵我能得生,这一切于我而言,已毫无意义。”
“楚世子,来世再见。”
她清浅的声音仍响在耳边,下一秒,宫长诀拔下发簪,狠狠地刺破了她的脖颈,鲜血喷洒,如天边的残阳,刺目惊心,她缓缓向后倒下。
楚冉蘅上前想抓住宫长诀的手,
“不要——”
深绿的山涧中,一抹鲜红落如碎玉坠下。
宫长诀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重重叠叠的烟青色帘帐,正随纱窗吹入的风缓缓飘动。
她缓缓坐起,看着眼前的一切,抬手撩起帘帐,她在帘帐间走着,每一步都似踏在云上一般虚浮和梦幻。
这是哪儿?她不是死了吗?
她素手撩起帘帐,随着她的脚步,一层层帘帐落下。
烟青色的帘帐似烟云般轻柔滑过她的指尖。
走出重重帘帐,入目是一陌烟柳,宫长诀对此甚感熟悉,那是她十三岁时央了父亲才得以种在院子里的。
还有院中的那棵紫藤花树,紫藤花蔓缘着云台的棚顶而生,落下夭夭灼灼的一蔓蔓,蔓上紫花开得正盛,绕着云台,令云台宛若仙境,云台中一张几案,几案上摆着一架琴。
那是她的玉碎琴,是她及筓那年母亲左氏赠予她的及筓礼。
可惜,在宫家被抄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了。
或许,正是因为她死了,才能见到这些心心念念的物事罢。
一个小丫鬟端着托盘上前,欣喜道,
“小姐,您醒了。”
宫长诀回头,看见小丫鬟的笑颜,不由得也笑起来。
梳妗,侍奉她数年的贴身侍女。
宫家被抄家之时,抄家的士兵要推倒祠堂供奉的先祖牌位,宫长诀抵死不从,士兵拔剑相向,是梳妗挡在她身前替她挨了一刀,当场身死。
宫长诀笑,泪却落下,抬手抚上梳妗的面,真好,在这儿还能看见她。
梳妗有些莫名其妙,见宫长诀落泪,梳妗道,
“小姐您别伤心,孟家那等子忘恩负义的根本不值得小姐伤心,小姐貌美无双,来提亲的人必定踏破门槛,有的是好郎君愿意娶您。”
宫长诀的手一顿,缓缓放下,
“你说什么?”
梳妗笑道,
“小姐,别不开心了,就孟家那个无才无德的嫡子,谁稀罕呐,此番若真解了婚约,对小姐来说,也算是好事呢,小姐您别伤心了。”
宫长诀皱眉,看向周遭事物,红亭华陌,青砖绿瓦,每一寸都真实得不可思议,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毫无半分虚假。
宫长诀走在院子里,依稀可闻隔壁院子的哭闹声,
“叫你日日去同老夫人请安,又偷懒,被人抓住了小辫子,指不定日后怎么多事呢。”
“娘,我错了,别打了。”
“……”
是万姨娘在教训她的庶妹,责怪庶妹不懂规矩,给人留把柄。
宫长诀手抚过那青砖,一块块青砖的触感极真。
梳妗担忧地看着宫长诀,
“小姐,您怎么了?”
宫长诀喃喃道,
“好真实,像是真的回到了从前一样。”
梳妗表情疑惑,
“小姐,您在说什么呢?”
一个婢女忙跑入院子里,
“小姐,不好了!孟家的人又来闹了。”
梳妗道,
“什么!那等子不要脸的又来了?”
梳妗上前,
“小姐,孟家又来退婚了,要不您出去看看吧,总不能被单方退婚啊。”
宫长诀转身,当年她被孟家退婚之事几乎让整个长安都笑掉了大牙,在这个朝代,女子被退婚是极大的侮辱,印证着女子无才无德。
而她被退婚后,不喜她的贵女们纷纷用这件事来嘲笑贬低她,一时流言四起,她貌若无盐,德行败坏的名声也因此传出。
在这之后,她更是闭门不出,但不过一个月,她便听闻了孟家嫡子孟华文迎娶长安首富朱家庶长女的事情。
大婚当日,长安轰动。
朱家富庶,又只有一个女儿,故而嫁妆百抬,送嫁妆队伍的头到了城南,队伍的尾巴还在城北,当真是十里红妆,就是官家女子也少有如此排面嫁人的。
一时惹人艳羡不已。
但不过八个月之后,这朱家的庶长女就诞下了一个男婴,对外都说是早产。
可宫长诀联系起之前发生的事和孟家奇怪的态度,她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不是早产。
而她被退婚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孟华文早已同朱家的庶长女有了首尾,珠胎暗结,孟家不得不退婚,让孟华文娶那个庶女。
于是,宫长诀就变成了牺牲的那个人。
宫长诀握紧了拳,孟家为了掩盖丑闻,强行退婚,让她走在了风口浪尖之上,承担了所有后果,变成了众人口中那个因为德行有亏被未婚夫家强行退婚的女子。
可作为罪魁祸首的孟家却丝毫未曾受到撼动,仍旧是那个世代簪缨的奉常之家,享受着民众的敬仰。
若只是这样便罢了,可后来,坊间竟还传出她与人私通被孟华文撞破,孟华文才忍痛将婚事退掉的传闻来。
宫家大小姐,无德无才,貌若无盐,无媒苟合,长安众人皆知。
宫长诀在这种流言的倾迫下,不敢出门,日日都躲在家中,日渐孤僻。
直到十九岁都未曾嫁人,记忆里那些让她痛不欲生的流言至今仍记忆犹新。
后来,朱家的那个庶长女在宴会上避开众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将所有事实说出,
她才知道,原来那些不堪的流言全都是孟家与朱家一手操控,为的就是摘清孟家和朱家,让宫长诀成为彻彻底底的过错一方,唯有如此,孟家和朱家才能成为受害者,让众人怜悯,让众人觉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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