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和亲归去来(34)
不肯和亲归去来(34)
婆子揣着手,
“自然是楚世子好啊。”
“小姐头上的发簪,奴婢可是一个月之前就见小姐戴了,还有,奴婢虽然愚钝,但是那日,听见楚世子和您说的那番话,就明白,楚世子是真心对小姐好。那蓝解元虽然年少有为,但毕竟不是长安人,远在青州,就算是要住在长安,那到底也和小姐没有太多一样的话聊。楚世子知根知底,自然比蓝解元好。”
左氏看着路,忽然停住了脚步,婆子只以为自己说错话,忙道,
“是奴婢说错了,不该妄议小姐的婚假之事。”
左氏回头去看婆子,
“你自小护我长大,在我眼里也是长辈,二郎,小叔与长诀都敬你几分,说几句后辈的婚事算不得什么。”
婆子道,
“多谢夫人体恤,只是长辈二字,奴婢万不敢当。往后也不会再妄议大小姐。”
左氏沉默一会儿,才道,
“你当真觉得定王好?”
婆子点头,
“不然怎么会这么多人都盼着小姐与楚世子成双成对?”
左氏听着婆子的话,面对这条常去的路,忽然有些胆怯。
去,必定要与楚冉蘅的亲长商议婚事,大抵过不得多久就要出嫁。
不去,却也与她这段日子所思所想违背,她下定决心要让长诀活得自在些,想看见长诀出嫁,生子,平平凡凡地度过这些平常人都会有的人生历程。
这一步跨过去,可就回不了头了。
二郎同不同意尚是一说,她……却是极不舍得。
养育在膝下十六年的女儿,忽然就要嫁出去了,往后再也不是自家人。她作为母亲,怎么能舍得就这样轻易放手?
左氏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跨出了那一步。
走得步步都有些不稳,喘气声重起来,每一步好像都要花上许多的力气。
还没走到,就已经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不愿再向前去一步。
小小的宫长诀穿着西北特有的服饰,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捧着一个笼子,像献宝似地将笼子捧到左氏面前,
“母亲,你看,这沙鼠可是我亲手在西北沙洞里逮的,这是最白的一只了,我给母亲养着,母亲可千万要照顾好它。”
两个门牙还漏风,宫长诀嘻嘻地笑。
左氏拿着那沙鼠,虽然有些为难和害怕,但也接过,轻轻地,假装着不害怕地抚摸了那沙鼠的皮毛一下。
“这沙鼠当真好看得紧,长诀真厉害。”
十岁的宫长诀方从西北到长安定居没多久,面对常常明里暗里为难她的宫元龄,经常无所适从,所有的真心实意在短时间内都不敢轻易相交予。
那个小姑娘坐在廊上抹眼泪,喃喃自语道,
“为什么妹妹总是这般对我,明明我带给她的沙鼠最雪白最聪明,连李素姐姐和梳妗都没有。”
在西北,孩子间的交好,常常从送对方自己亲手抓的沙鼠开始,那也是孩子唯一懂得的示好方式,那时,也是左氏第一次明白过来,为什么每一次从西北回来,宫长诀都要送给她亲手抓的沙鼠。
宫长诀初定居长安,根本不知道要怎么与人相处,以为所有人都会向左氏一样开开心心地收下她的沙鼠。便奋力抓了许多回长安,却被人笑粗鄙。
而一向娇生惯养的宫元龄哪里敢玩这种小动物,接过来的那一刻就猛地把沙鼠扔掉,尖叫一声跑到万姨娘怀里。瑟缩着瞪着宫长诀。就此不愿意和宫长诀一起玩。
宫长诀在长安的时间,一开始其实是极孤独的,姑娘们都不敢和宫长诀玩,却因着大大咧咧的性格,渐渐和男孩子们玩得不错。一起去打马射箭,所有同龄的男孩子都震惊于宫长诀的马上功夫和射箭功夫。纷纷要宫长诀当师傅。
后来,这些孩子里,就属性格一向有些沉默的左晋和宫长诀玩得最好。因为左晋和宫长诀玩得好,左窈青也就慢慢与宫长诀熟识,因为是有血缘的表亲,交往也越发紧密,那个时候,左氏就在想,若是能让宫长诀嫁到左家,嫁给左晋,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至少,对左家和左家的孩子,她能放心。
但就在那之后不久,孟家用了些腌臜手段与他们订了亲,宫长诀也亲口承认说喜欢孟华文,孟华文也确实礼仪得当,书读得不错,也生得一表人才。左氏考虑许多,这才愿意让孟家的娶宫长诀。
一晃时间过去,孟家做到了九卿之首的奉常,不是当年的骑郎小官之家了,执意要退婚,左氏被气得日日夜里都睡不着,想到女儿被退婚之后可能有的遭遇,就如芒在背,怎么也闭不起眼睛安睡。
宫长诀突然告诉她,孟华文在外与朱家长女无媒苟合,她更是急火攻心,当日就到了左家,都已经是大人了,还抱着父亲的胳膊与父亲哭诉一番,父亲听了,只叫她回去,当日便与左晋查出孟家背后有鬼,准备好了让孟家倒台。
这个时候的长诀,好像慢慢有些不一样了。不再傻傻地相信人人皆真,也不再一味受人欺负只知道忍耐。
竟然拿着一卷自己写的公侯女传就去左家寻了父亲,告诉父亲要用这一出戏让孟家没有机会再翻身。
而那场申家的宴席上,也听说长诀竟然脱口而出一句众人惊叹,长安惊叹的诗,一夜之间扬名长安。
同时在传播的,还有长诀可怜的遭遇和身世。
左氏有时甚至在想,会不会,这一切全都是长诀有意地在谋划,有意地在引导算计?
直到看到那柄传说中的珠帘簪刺入长诀的肩膀,而肩膀上的伤口形状奇怪,像极了是自己所刺和时候,左氏开始慢慢有些明白过来。
长诀已经与从前不同了,她对于陷害自己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反击,用柔软的方式,用万人怜惜的方式,千百倍将痛苦还回去。
面对宫家的流言,她对簿公堂,而宫家被贬为庶人之前,她就已经料到,甚至向二郎主动说起这一切,要二郎与关廷尉合作。
她越来越不像左氏记忆里那个捧着沙鼠,露着门牙对左氏傻笑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她开始有棱角,有左氏和宫韫甚至都没有的干脆果断。左氏以为,宫长诀就算变得锋利了一些,到底也还是个孩子。
直到她直面了宫长诀的锋利。
那一日,宫长诀拿着一柄紫玉簪,猛地摔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些顶天立地的话时。
左氏看着宫长诀站在日光中,忽然就明白过来,这个孩子长大了,她不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她了。现在,这个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得比任何人都明白要怎么报护自己,保护宫家。
还是一手扛起大局。
但是左氏那日很伤心,那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起身,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宫长诀的院子里,却看见宫长诀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握着一块帕子出神。
左氏还未反应过来,宫长诀就已经无声地流下两行泪。在孤凄的夜里,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一直就这么独坐了许久,左氏也一直站在门口,以宫长诀不知道的方式,陪着宫长诀。
左氏本来打算转身离开,却忽然听见宫长诀轻喃了一句世子,然后泪水决堤。
左氏的脚步顿住了,她没由来地想起宫长诀十四岁突然要练的剑术,还有出了门,回来都一身花香气和尘埃混合。
婆子旁敲侧击地问左氏,可见过大小姐爬墙。
左氏当时懒洋洋地回一句,长诀虽然长在西北,却不是不知礼数的孩子。怎么回去翻墙,若是你看见了什么,必然是你看错了。
那一夜,左氏忽然就明白了。
她也听说过,定王世子箭术过人,每天在院子里练剑的时候都会有小姑娘爬上墙去偷看。
长诀,是不是也是那其中的一个?
宫长诀成长得露出迅速,原来是因为在左氏看不见的地方已经经历了许多事情,只是左氏不知道而已。
就如定王世子,也如现在以单薄的身躯要一力护住宫家的坚韧不移。
宫长诀的成长愈发让左氏惊讶,而后,见怪不怪。
但就算是宫长诀再能独当一面,左氏仍旧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多在她的庇护下活着。她如此不舍她的孩子,不舍得捧沙鼠的宫长诀,不舍得当庭摔簪的宫长诀,不舍得爬墙扑花的宫长诀,不舍得长大了的宫长诀。
就是如此不舍得,还想这个孩子留下来。
无论是天真无邪还是心事重重。
左氏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这条路走得极长,好像是她走过最长的路了。走完这段路,她就要下定决心和她的孩子道一声告别。
婆子惊了,忙道,
“夫人,您怎么哭了?”
婆子忙将手帕递上,
“夫人,这般去见客可是不妥,您赶紧擦擦。”
见左氏只是接过帕子不动,仍是兀自流着泪,婆子只好哄着,替左氏将眼泪擦干净,道,
“夫人,迟早有这一天,这是喜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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