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迢瀚

　　车队居中的一部庞车厢舆之中，蓝衣少年正拿起一支翠生生的珊瑚簪子，穿入发髻之中。

　　少年身上此时也已换上一袭崭新衣衫，仍是蓝色，只是蓝得更深几分，不变的却是同样雍容华贵，与这半方厢舆内雅致考究的陈设一样，处处透露着主人的身份。

　　只是这方旅途临时起居之所干净得有点过分，地面木板片尘不染，大小物什措置有序，就连内间榻席被寝也是整洁得不见半丝皱褶，一眼看去，倒像个妙龄女子的闺阁，不过这确也与公子那张白皙俊朗的面孔相得益彰。

　　过不多时，麻袋被送了进来，那名伴随接入厢舆之后，便没好气得望地板上随手一掼，不料激出一阵浮尘，蓝衣少年立刻掩鼻后退，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之色。

　　伴随见了，立刻吐了吐舌头，转而轻手轻脚得将麻袋扶正，缓缓靠住居室一角的书格，再而小心翼翼得解开束口绳索，将袋口褪下一截，那张灰头土脸便再次呈现眼前。

　　不出所料，那张脸上牙关紧闭，木讷依旧，远不如那个咬人的小东西来得活泼有趣。

　　小东西很快被一条腥臭的干鱼诱了出来，竟是一只灵鼬。豆大的眼珠漆黑，修长的身材如练，浑身顺滑如缎，殊为难得的是这只灵鼬的罕有毛色，以嘴角为界，上白下黑，两色均分，就连尾巴也不例外，除此之外，再无半根杂毛。

　　既知上当，小东西随即开始在那个小巧的竹笼里翻腾跳跃，龇牙咧嘴，极尽撒泼耍赖之能事，“呼呼呼”的威胁之声不时从口中传出，双爪却是紧搂干鱼在怀，绝不松脱，一副贪婪泼赖模样。

　　“好个刁蛮机灵的畜生，却跟了一个又呆又傻的主人，可惜，实在可惜！”

　　蓝衣少年对着灵鼬逗弄一番，兴致渐消，将目光重新移回痴瓜身上，“喂，本公子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天生聋哑，抑或就是个痴瓜呢？”

　　痴瓜目光呆滞，正盯着厢舆的一角发呆，没有言语。

　　“公子，管他是痴是哑，看他这身破烂衣裳好生肮脏，倒不如把他丢了出去，免得弄脏公子的厢舆！”

　　伴当见主人费了不少口舌，却仍旧无法从痴瓜的嘴中抠出只字片语，心中不免有气，一句忿忿之辞脱口而出。

　　蓝衣公子听了，一对剑眉猝然立起，花目圆睁，俊面上顿时浮出一层青色，对着那名伴当愤然骂道：“迢阿四，这话你休要再提半句，就算他是痴瓜也好，哑巴也罢，孬好也是一条人命，既然咱们伸手救了，岂有再丢回去的道理？”

　　被骂的伴当名叫阿四，只比蓝衣公子年长三岁，原是商队从国内招募来得驭手，只因伶俐聪慧，手脚麻利，才被层层拔擢作了公子伴当，至今已有五年。

　　而这位公子性情温润绵柔，最是通情达理，莫说发火生怒，便是重话也不曾说过几句，平日与阿四大为亲近，只要无人在场，便常以兄长相称。

　　此时这通数落不但严厉异常，而且已然连名带氏喊了出来，阿四立知公子真的恼了，于是连忙俯下头去，再也不敢言语半声，一副诚惶诚恐的可怜样子。

　　不过这也难怪，阿四面前这位蓝衣公子正是而今迢瀚国王的独子，也即迢瀚一国的未来储君，便如阿四区区一条小命，生杀予夺自然不在话下。

　　说起迢瀚一国，自来僻居东海之滨，北通霜林，南接蓬泽，西界迎曦岭与澄阳皎月两国为邻，东临碧波洋遥望海外浩缈五岛，国中多有丘陵滩涂，却无良田可耕，本是个十分贫瘠的穷苦地方。

　　好在，第十九代迢瀚国主远见卓识，窥见四方商路淤塞之弊，于是疏通人族诸国，建立迢瀚商队，以本国特产之海盐渔获为资，又从孤悬海外之浩缈五岛兑换许多海中珍奇，从此流转南北行商，沟通东西有无，筚路蓝缕，栉风沐雨，方始摆脱穷困景象，摇身一变为富庶之邦，迄今已有两百多年。

　　而这支堪称立国基本的迢瀚商队，名号自然也是得来非虚。

　　首推陆路，自有庞车商队行走六合八荒，沿途繁华处多设驿站，转换货物、补给粮草之余，也沟通些物产信息与商路情报。

　　这一路顺应四时而动，恰于各国物产鼎盛之时到达，贩卖采买，再而运转他国，接济匮乏之地，由此交流人族八国风物特产。

　　因其范围广大，这一路便被称作外环商路。

　　水路一脉，则用双体四翼蓬船疏浚中土熙攘之地，这种蓬船大可走马，稳如平地，顺风时用帆，逆行则有鬼面巨魈与一干桨工在舱内踩动翻车驱动船只前进，更有四鳍灵龟水中纤拉，合力驱动蓬船前行。

　　船队每每西出之时，自浴月江溯游而上，及至炽谷国分金川转而向北，一路直达沐阳河中，然后向东折返，顺河而下，最后返回迢瀚国都所在——波荡城，构成又一个略小的闭环。途经之时，更有无数走舸深入两条大河支流岔港之中，往来递送物资，却也及时迅捷。

　　这一路逆时而动，又称内环商路。

　　而殊为重要的，迢瀚更是人族贝币源头，与炽谷戥金一同支撑起人族财富根本，从而货通天下。

　　一国分量纵然重要如斯，迢瀚却素来秉持童叟无欺的行商之道，财富与日俱增，声名更是水涨船高，堂堂皇皇，赫赫煊煊，远播于人族八国远近内外。

　　迢瀚繁华日增，怎奈蛮荒已久，民虽勤苦勇悍，却多蒙昧未化，国中之民大多有名而无氏，唯有登堂入室者与久入商队者方有资格得赐姓氏，但也要论资排辈，考核资历，着实艰难异常。

　　因此，直至而今，国中仅有四氏：迢、途、瀚、海。

　　其中，人数最众者莫过途氏，只因规模最大的陆路商队子弟皆属此氏。瀚氏则是远赴深海捕珠捞贝兼之沟通浩缈五岛一族；海氏主营水路商队，周游近海内河，往来贩卖运输。

　　至于素以晒盐捕鱼著称于世的迢氏，却为王族专用，偶尔也赏赐几个立下丰功显绩的能臣良将，以为荣耀昭彰。

　　阿四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出身山林野民，毫无只功片绩可言，莫说王族之氏，便是打熬来个途氏海氏的名头，也须到了不惑之年方敢奢望。

　　可眼前这位公子虽然贵为一国王子，平日里却没有半点架子，对待自己着实不错，同吃同住，情同兄弟不说，一待阿四冠礼之年，更早早禀过父王，破格赏赐了王族之氏，这在迢瀚国中可是无数臣民穷其一生都求而不得的殊荣！

　　正因如此，阿四才对主人这句指名道姓的斥骂如此看重，就怕主人一怒，再将那个荣耀名头收了回去。

　　真要那样，可是大大的不妙，且不说从此再也无颜立足国内族中，就连刚刚说成的亲事也会告吹，毕竟人家可是十里八村公认的一朵鲜花，能够应下这门亲事，少不得阿四有个王族之氏的功劳！

　　许是虑及此处，阿四脸上的汗珠更密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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