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六十七鞭
沈昭虽不能确定闻清徵是不是在那断崖下伤了眼睛,却有些希望是这样。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证明师尊是回来找过他?他将闻清徵被拖入饿鬼道时掉落的匕首一直珍藏在身边,早已知道他来过那处断崖,但却不知他是否真的下去找他了。
但他心里虽这样想着,又怕真的如他所想,师尊的眼睛是因他受伤的,那样的话他才真是于心不安,余生都难以安宁。
沈昭握着青年的手,感觉他的手冰冰凉凉,没有一点温度,再看到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想起自己昨夜失控的样子,心中更是心疼,低声问他,“是不是?师尊。”
闻清徵被他紧紧揽在怀里,周身源源不断地传来青年身上的暖意,但却无法把那颗心捂热。
青年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是千年万年如一的漠然,如高山积雪,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那双眸子漆黑清澈,却映不出前方的人影。
沈昭问他,他不会答,而要说些别的,闻清徵也不会回答。
沈昭苦笑一声,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态度来抵触他,原来,连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了么。
沈昭松开手,把他放在一边儿,不再靠近,声音低低地,似在诉说,“我知道,是我犯浑,我混账,师尊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您也不值当为我伤心难过,好好休息着,我晚些再回来看您。”
他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青年亦一言不发,不知是否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沈昭推开门,看到正守在殿外的赫舒,闭眸,呼出一口气,“你在这里一直等着呢?”他手腕微动,‘吱呀’一声,殿门便被关上了。
赫舒低眉顺目,回道,“是。”
沈昭抬眼,瞥他一眼,知道他既然是在这里守着,昨夜的事他也应知道了。他们前半夜闹腾得挺厉害,到后来切入正题时沈昭才在房内下了禁制,把声音都给阻断了。
“找大夫来开几服药,再拿些化淤消肿的药膏进去,还有……拿些祛除伤痕的膏药,全都送进去。”
“是。”
赫舒会意,行礼后要告退,又被沈昭喊住。
“暗牢那几个如何了?”沈昭眸中没了刚才吩咐他去送药时的温情,面色冷漠,阴沉沉地,让人望而生畏。
“回宗主,属下前些时间才去关照过那些道修们,都还苟延残喘着呢。”
“嗯。”
沈昭微微颔首,“没弄死就好。”
他长腿一迈,往暗牢的方向走去,想着,他前些年一直囚着这些道修们,让他们多吃了几十年的牢饭,占着地方,也还算有些用处。
尤其是,从那贺家父子的口中应该能知道不少东西。
那些,师尊不愿意告诉他的往事。
一双暗纹长靴映入眼帘,质地皆为上等的绸缎,是冰蚕丝织造而成,此时,正缓缓地步在暗牢平整的漆黑石板之上,轻轻的足音在这幽静的暗牢中很是惹人注目。
哗啦啦地,暗牢深处传来一阵铁链相撞拉动的声音,沈昭一走进暗牢,身旁便有无数被他囚着的囚犯们拖着玄铁脚铐手铐求饶。求他放他们出去的声音比以往少了许多,更多的,都是让他早些给他们一条死路的。
沈昭面色漠然,恍若没有听到,只是慢慢地走着,朝着最深的那一间牢房走去。沿途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褴褛老叟跪倒在地,哀求着给他一杯毒酒,沈昭只是瞥了一眼,便有狱卒立刻把那人拉下去,刑罚伺候。
沈昭等那人被拖下去之后,才想起这人为何那么面熟,原是他几十年前在青城时见到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南华宗宗主,谢琛。
他在血洗青城之时,灭了南华宗,把脑海中还记着的那几个昔日诬陷他是魔宗奸细的几个长老护法都揪了出来,带回魔宗囚禁,而那罪魁祸首谢琛,他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是不会让他和他那些宗内弟子们一样那么舒舒坦坦地就死了的。
沈昭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他秉性如此,就算是转世重生,他也发现自己更喜欢阴暗和杀戮。那些难以启齿的欲望与生俱来伴随着他,只不过,一直以来都被理智压抑。
他很擅长伪装,有时连自己都骗过了自己。
沈昭终于走到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面关押着的,是他的老熟人。
玄铁铸成的牢房中的两人衣衫褴褛,头发也乱糟糟地,根本看不出昔日道修高层的风采。一人左臂袖管空空荡荡,一人花白胡须,正是贺家父子。
“沈……”
那两人被关押得久了,很多年都不曾见过天日,对外界事物的感知也没那么敏感,在沈昭站在那里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是有人来了,忙抬头。他们以为是狱卒,所以下意识换上谄媚笑容,便可少挨点打,一看到那熟悉的面容,都怔了怔。
贺云游一看到他,几乎压抑不住怒气,他这些年来被关押在这个鬼地方,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都是拜他所赐。他咬着牙,便要朝他这边冲去,却忘记脚下下着镣铐,险些绊倒,又被贺知尘扶住。
贺知尘对他摇摇头,在心中苦笑。
如今的沈昭早已今非昔比,他是魔宗宗主,而他们只是他的阶下囚而已。当阶下囚便要有觉悟,要足够听话,还要会看眼色。
贺知尘拉着贺云游,不让他冲动,自己颤巍巍地跪下行礼,也让贺云游跪下,谄媚道“不、不知宗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沈昭往旁边看一眼,身边狱卒忙弯腰,拿着钥匙打开牢房的门。
沈昭走进去,没有看地下的两人,只是淡淡问,“师尊的眼睛是怎么伤的?你们应该知道吧。”
他自从将这些道修们囚在暗牢之后,便很少会过来,只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去尝尝不见天日而且不能死去的绝望。
直到今日,沈昭还未曾逼问过这两人。
贺知尘听清他的问话,顿了顿,却是迟疑着,“这……这,我也不知。”
“你说什么?”
沈昭长眸一眯,声音中透出几丝危险,让人不寒而栗。
贺知尘不禁打了个寒噤,讷讷回道,“我们真的不知道。只知道闻师弟自从从万古遗境中被那个万蛊教的戚怀香带回来之后,眼睛便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也曾让宗内的医师去给闻清徵治疗眼伤,但医师们都说无能为力……”
他的话跟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倾斜出来,生怕说得慢了沈昭不耐烦就要翻脸。
沈昭‘哦’了一声,没有言语。
贺知尘斗胆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角似乎有些红,不敢再看。
“我再问你,那他背后的鞭痕是怎么来的?”沈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猜测暂且压下,又问出一直压抑在心的那个问题。
他的声音冷冷地,到后面又带了几分杀意,道,“难道是,你们又安了什么罪名给他,让他去玉律司挨了鞭子?”
“不不不,不是!”
贺知尘忙否认,情急之下差点要站起来跟他解释,仓皇中又跪下,急忙解释道,“闻师弟身上的鞭子绝对不是在断情宗挨的,是、是在青城!”
“青城?”沈昭皱眉。
贺知尘忽然想到什么,忙指了指外面,是谢琛所关押的那个地方,他忙着要给自己撇清关系,“是那日,谢琛假公济私,要严惩您的时候。您不是挨了几十鞭子就昏过去了么,剩下的六十七鞭,都是……闻师弟为你挨下的。”
“!!”
沈昭心中一震,“你说什么?”
“是闻师弟见您昏过去,知道再打的话便保不住这条命了,所以请断情宗的长老行刑,为您挨完了剩下的鞭子。”
贺知尘说着的时候都断断续续地,心中忐忑,生怕说错了哪里就惹得沈昭震怒,忙把所有事儿都甩给谢琛,“就是谢琛!他得理不饶人,非要打,就算我们都去求情了,他而还不愿。”
却丝毫没提他那日讥讽闻清徵之事。
沈昭不再听他的辩驳,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往牢房外走去。贺知尘看到牢门未关,心中燃起些希望,拖着脚铐要往外跑,却被迎面赶来的狱卒推搡在地。
狱卒又重重地把门关上,隔绝了两人逃生的希望。
沈昭感觉背后不止有两道怨毒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心中情绪杂乱,顾不得这些,只是吩咐了暗牢内和往常一样行事之后,便漫无目的地在魔宫中走着。
脑中思绪越想越乱,之前的愤怒都变成了如今的恼恨和自责,沈昭竟发现自己连一丝能怪他的理由都没有,所有之前的怨怼都被他找了理由消弭了。
他是最会原谅闻清徵的人,比闻清徵自己更要容易原谅他,沈昭但凡能找到一丝丝正当的理由,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那一边。
更何况,在知道了师尊的眼睛也许就是因为去找他而失明的之后,沈昭便愈发自责。
他走着走着,天色已近暮,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寝殿门口。他在门口徘徊许久,犹豫着,终于叹息一声,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闻清徵正背对着他,一头雪发寂寂如月光,散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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