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结局(二)
宗政无忧和九皇子带领七千玄衣铁骑,马不停蹄赶了数日,先大军赶到乌城。一进城,到处都在说退敌之事。
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奇迹,与其说是五万人战胜三十万人的奇迹,不如说是一个女人用她的生命来捍卫一座城池乃至整个江山的奇迹。然而,城池保住了,女子却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启禀皇上,臣当日看着娘娘进的屋,不到半个时辰,臣领了大夫进屋为娘娘诊脉时,娘娘人就不见了!臣命人戒严全城,四处都搜遍了,仍然找不到娘娘。”
宗政无忧怔怔立在她住过的屋子里,看着门口地上一滩鲜红刺目的血迹,恍惚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迅速凝固。他将这里的东西统统都翻了一遍,没有找到她留下的只字片语。
向戊在他身后跪着,将这些天发生的有关于娘娘的事情一一禀告。
宗政无忧不发一语。他眼底盛满焦虑,神情暗藏慌乱,人却又像失了心魂般一动不动。他宁愿她在遇到危险时,抛弃一切,只要保护好她自己,平安无事来到他身边就好。可惜她什么都会,唯独不会逃。
九皇子震住,以一力单挑几十万大军,从古至今,是闻所未闻,可她一个女子,却做到了!但是,对七哥来说,她费尽心机所保住的,都不及她本身来得重要。他叹口气,安慰道:“七哥,你别担心,七嫂一定会没事的。也许她只是太累,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天。”
宗政无忧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启云帝当真死了?”
向戊回道:“被娘娘一箭射中,跌下了石台。”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你确定那人是启云帝?”
向戊愣了一愣,微微思索道:“这……臣不确定,离得太远,臣只见他穿着龙袍,是启云帝的装扮,而且他摔下石台之后,启云国的将士慌成一团,不似有假。”
宗政无忧双眉皱得更紧,此事恐没那么简单。启云帝是什么人,相隔百丈,他怎会如此轻易的被射中,毫不闪避?莫非,攻城只是手段,她才是他的目的?想到此,宗政无忧浑身一震,眸光陡然阴鹜,回身吩咐道:“立刻张榜,十万两黄金,寻皇妃下落。另派人去启云国境内秘密查探,看启云帝到底死没死。”
向戊领旨,正准备退出去,九皇子问道:“那个……萧可那丫头呢?”
向戊道:“娘娘让姚副将送萧姑娘回宫了,怎么,萧姑娘没回去么?”
九皇子脸色遽变,“没收到她回宫的消息。”
向戊惊道:“姚副将也没有回城,难道……他们也出事了?”
九皇子神色一慌,对宗政无忧道:“七哥,我马上去通知楼里消息阁,查探七嫂和萧可的下落。”说罢也不等回应,飞快的跑了出去。
向戊退下,屋里只剩下宗政无忧一人。他望着那早已没有温度的床榻,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走近床边,抬手抚摸着她曾躺过的单子,双手紧紧攒住,从心里叫了声“阿漫”。悔不该放她离开,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将她困在身边,才最安全。
*
初夏的太阳还不够毒辣,但这片大地已然透出夏日的浮躁。
一辆不大且普通之极的马车内,漫夭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心头微窒。
“容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身边的人见她黛眉轻皱,突然抬手按住胸口,忙询问。他的声音无比温柔,且略带紧张。他手伸过来,一触碰到她,她便如避毒蛇猛兽般的躲开。冷声道:“和你没关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这已是她被带离乌城的第六天,身边的男人自然是她以为已经被她一箭射死的启云帝。想不到他如此狡诈,找了一个替身卸下她的防备,而他早已趁乱混入城内,躲进她的房间,只等她心力交瘁后的“胜利”归来。
内力被封,她眼睛让一块细长的黑布蒙住,什么都看不见,她也懒得揭开,因为她此刻不想看到身边的这个男人。
启云帝眸光一暗,手垂了下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怅然轻叹,“容儿,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是,很讨厌。”她十分肯定的给他答案,面容冷漠,神色与语气中的厌恶之色异常明显。
启云帝面色蓦地一白,冰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一片死寂,猛地咳嗽起来。那咳嗽之声,一阵比一阵急剧,带着沉重的喘息,听在她耳中,仿佛一个将死之人要将心肺都一并咳出来的感觉。这几日,这是她听到的最多的声音。
马车停了,小旬子撩起车帘,快速进来递给启云帝一颗黑漆漆的药丸,“皇上,您快含着这个。”说罢转眼看漫夭,目光复杂,语气似是恳求又似埋怨,“公主,奴才求您别再气皇上了,您这么做,迟早会后悔的。皇上不像您想象的那样,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您,如果没有皇上,您以为您能活到今天吗?”
“住口!咳、咳、咳……谁准你多嘴,出去。”启云帝不悦,极少有的动怒。小旬子不甘的叫了声:“皇上……”
“朕叫你出去。咳咳……”见皇帝动怒,又是一阵咳嗽不止,小旬子忙住了口,叹着气退出。
漫夭转过头,她看不见启云帝,只能听到他如同撕裂心扉般的咳嗽和喘息,她微微皱眉,不知怎么了,心中不自觉的多了一丝隐隐的不安。小旬子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会后悔?他说没有启云帝,她活不到今天,可是,若不是启云帝,她又怎会受了那样多的罪?即便从前启云帝对真正的容乐公主有大恩,那与她又有何干系?她不是容乐,她只是漫夭。她这样想着,心中便安定了。
咳嗽声渐停,启云帝没有再开口,只是靠在车厢,目光温柔而又复杂,一直看着她的脸。她感觉到他的视线,别过脸去,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这样的相处,诡异得让人心里发颤。
马车走的是偏僻的小道,可能是考虑到她身怀有孕,马车行驶速度不快,且每过一座城,都会在客栈住上一晚,让人为她煎上一碗安胎药。
她有些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可以对待同一个人,狠心的时候那般冷酷残忍,体贴之时又这般细心周到?他的心思,像一潭深水,让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他何时又会给她狠狠的一击,是害她的孩子?还是利用她做筹码要挟她心爱的男人?无论是哪一种,对她来说,都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即便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感激他。
边城之夜,一家普通客栈上房,她终于抵不住多日来的疲乏困意,沉沉睡去。
推门而入的男子缓缓靠近,在床边轻轻坐了,小心翼翼揭下她眼前的黑布。望着那张每日出现在睡梦里的容颜,他面上一贯的温和儒雅褪去,目光痴然如醉,眼中一片哀伤。只有等她睡熟了,他才敢取下这块黑布。他害怕她清醒时看他的眼神,那么浓烈的憎恨和厌恶,像是一把钢刀,穿肠剖腹,直扎心底深处,更胜过那一日城墙之上,他亲眼目睹她朝那个穿着他衣裳的男子毫不留情射出的利箭。本在他意料之中,然而,他的心,仍在那个时候,随着那支箭,支离破碎。
容儿,你为他,可以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可为何独独对我……总是这般残忍?
他在心里无声的问她。
“皇上。”一身夜行衣的小旬子轻步而入,拉下面上的黑布,小声唤道。
启云帝头也不抬,随口问了句:“情况如何?”
小旬子压低声音回道:“皇上所料一点不差,幸好我们去的及时,早他们一步。现在太后娘娘正四处派人寻您呢。南、北朝也派出很多人查探消息,各处关口都有人盘查,如果您不想让太后娘娘找到我们,那我们的令牌就不能用了。”
启云帝点点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淡淡吩咐道:“照原定计划,去准备几套粗布衣裳,乔装上路。”
小旬子应了,又道:“可是皇上,您的药……不多了。”
启云帝眸光顿了一顿,问道:“还剩多少量?”
小旬子忧心忡忡道:“照正常的服用量,怕是撑不过两个月。”
启云帝清眉微蹙,沉吟片刻后方道:“以后煎药时材料减半,再由三日一次改为五日一次。”
小旬子惊道:“这如何使得?您的身体……唉!皇上,您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启云帝冰灰色的眸子里一片死灰般的寂然,他凝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睡梦安详的女子,苦笑道:“已是半个入土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你去安排吧。”
小旬子无奈,只得退出去,为他关好门。
启云帝坐回床边,想握握她的手,却又怕吵醒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看着那双手,几近和他一样的苍白颜色,他突然不知道,当初救她,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他们就在那个时候一起死了,是否就能避免这后来所发生的不幸?
第二日一早,漫夭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睁开眼,看到床前站着一个女子,她只扫了一眼,也没细看,便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温柔一笑,将一套粗布衣裳随手放到她面前,说道:“容儿,起来换衣服,我们该走了。”
漫夭撑着起床的手顿时僵住,诧异的转头,瞪着他看,这“女子”……竟然是启云帝?!她怔了怔,想不到他堂堂一个皇帝,扮起女人,竟似模似样,倒是极美的。
“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她困惑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嘲弄。
启云帝仿若不见,只温雅笑道:“权宜之计。”
漫夭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玩笑话:“原来齐哥哥是个大美人!”
她一愣,皱眉,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又是容乐的记忆?她再凝眸望他,虽是一身粗衣布衫,但身材高挑,面容秀雅中透着一股子英帅之气。忽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觉从心底升起,仿佛这样的他,她曾经真的在哪里见过。
“你以前是不是这样穿过?”不知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不在她意识之内。
启云帝微微一震,眸光忽然亮了起来,急急上前抓住她肩膀,“你记起什么了?”
漫夭猛地回神,对于自己奇怪的心情和言语有些懊恼,她这是怎么了?他以前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低下头,神情冷淡道:“没有。你出去,我换衣服。”
启云帝止住动作,神色因那冷漠的口气而黯然,他收回手,直起身子后退两步,缓缓转过身去,胸膛微微起伏,眼睛盯着地面,轻声说道:“我,不看你。”
漫夭抓起衣裳的手又放下,他的意思是不出去?她郁闷地扭过头去,朝相反的方向,不看他,也没有任何动作,无声的表示抗议。
启云帝似是料到她会这般,他敛去方才的失落之色,回头温和笑了笑,面带宠溺道:“如果容儿没力气换衣裳,那我来帮你。”说着人已经过来了,漫夭气极,拿衣裳拍开他的手,用眼光狠狠剜着他,闷声道:“转过去!”
启云帝住了手,笑看她,听话的转身。漫夭迅速的换好衣裳,那衣裳的尺寸竟刚刚好,像是照着她的比例量身定做一般的合身。
穿好衣裳,启云帝将她按到椅子上坐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便挣扎反抗。
启云帝大手捏住她的肩膀,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隐隐的警告,“容儿乖乖坐着别动,我不想伤着你和孩子。”
漫夭因这温柔的警告立刻停止挣扎的动作,她相信,这个人绝对能说到做到。愤怒的盯了眼铜镜里那一脸温和仿佛无害的男子,她气恼的别过头去。
启云帝不在意的笑了笑,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用双手拢了她的头发,银白的发丝泛着柔软的光泽在他指间流淌,像极了他们那曾经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发丝,然后将其绾起,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却认真而仔细。绾好头发,他拿起一块蓝色的布,将其整个给包住,在侧面系上一个结,两角垂下,别有一番风韵。
他又拿过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分很多个小格,里面盛满不同颜色的凝膏和脂粉,他用指尖沾了些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他弯着腰,脸离她很近,两人的鼻息清晰可闻。
漫夭身躯微微僵硬,总想躲开他迎面扑来的灼热气息,但下巴被他紧紧扣住,动弹不得,只得任他动作。不能挣扎,她又不愿看他,索性闭上眼睛。
足足半刻钟他才停下动作,满意的看了一眼他的杰作。
漫夭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脸孔愣住,那是一张完全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的脸,却也不丑,只是平凡,平凡到让人看了十次也不易记住。原来没有人皮面具的易容术,也可以这样完美。她抬手在脸上尝试着擦了一把,竟什么也擦不掉。
启云帝看着她的动作,笑着将东西收起,拉着她走出去,小旬子已经等在外头。
这一次路过繁华街市,他没再点她穴道,也许是因为易了容,不担心别人认出她,又或者是有警告在先,了解她有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
接道行人很多,马车行的慢,漫夭听到外头有人议论,说宗政无忧重金悬赏,寻找她的下落,并疯狂般的带人四处找她,她心中顿起波澜,想象着无忧为她寝食不安的模样,便心急如焚。她现在这个模样,就算说她是南朝皇妃,恐怕也没人相信。她曾尝试着用各种方法递出消息,结果,不论她递出去的是什么,最终都被启云帝亲手送回到她手上,而被她选择的递信之人,无一例外的让他灭了口。
她就这样被他死死困在身边,像如来佛祖手中的孙悟空,怎样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不禁丧气极了,本就是有身子的人,如此折腾,愈发的疲惫不堪,走几步道都想睡过去。
“容齐,你究竟想怎样?”马车里,她极度疲倦的靠在车厢板上,愤怒而绝望地瞪着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质问出声。
启云帝以相同的姿势靠着,他的眼中有着同样的倦怠,定定的望着她,他没做声,只偶尔发出一阵咳嗽。
停停走走,二十多天,他们还在路上,不知道在小心的避着谁?她真的是太累了,这样日夜不安的猜疑防备,永无止尽的斗心斗智,她累,他也疲惫。
不如,摊牌。
她说:“皇兄,我现在还叫你一声皇兄,我想问问你,我的利用价值真有那么高吗?高到让你不惜用三十万大军作饵?你抓住我,到底想做什么?不妨说出来吧,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你我到底是兄妹,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看在你这些天尽心尽力照顾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我考虑考虑。如果触犯了我的底线,是我所办不到的,那你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成全你。”
启云帝看着她倔强的双眼,眼睫垂了一下又扬起,他冰灰色的眸子动了动,柔声问道:“那容儿告诉我,你的底线在哪里?”
她气恨说:“你知道。”
启云帝皱了一下眉又挑起,“宗政无忧?你害怕我利用你威胁他?”
“是。”她无比坚定的回答。
他瞳孔一缩,双唇微颤,只觉气血上涌。总是这样,明知不可能,却总想听到否认的答案。他转过头,手握成拳抵着苍白的唇,咳了几声,再开口,声音如同寒风掠过破陋的埙,垂下的眸子晦暗难明,“他在你心里,竟已经如此重要了吗?你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他受到伤害?为什么?”那句为什么,问得艰难。
漫夭道:“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的男人。我可以为他生,亦可为他死。”
唯一爱?她说:唯一爱!
他心中遽然一痛,眼底涌现一种情绪——悲哀,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和背叛后的悲哀。可他依旧微笑着,似是三月的春水,温柔在表,冰凉彻骨。他垂着头,张了张口,许久都发不出声音。最后,在咳声中,模糊的吐出一句:“你确定吗?”
“是。”又是一个肯定的答案,毫不犹豫。
而那个“是”字的尾音淹没在他一阵陡然激烈的咳嗽声中。
漫夭看着他弯着腰,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捂着嘴唇,似是想极力抑制住咳音,但却无济于事。
他的头发垂下,遮住一侧脸庞。瘦削的肩膀因隐忍的咳而不停的颤抖,那后背明显的骨架轮廓清晰异常,她这才发现,他似乎比三年前瘦了许多。忽然,一滴艳红的血滴在车板上,在他脚边溅开,漫夭一愣,疑惑的蹙眉,她似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刺激他的话,他至于如此激动到吐血?抿了抿嘴唇,对于这个男人,她真的不想心软,她甚至恶毒的想,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她是否就自由了,就可以立刻去见她的无忧了?
心中作此想,但不知为何,嘴上却说了一句:“我去叫小旬子。”说完,她叹气。
“不用。”她刚起身,手被他一把拽住,他的力气依旧很大,手指苍白,映着她同样苍白的肌肤,她怔住,她的手是从何时开始,竟也同他的一样,苍白似鬼。怔愣之际,他微微抬头,吃力问道:“容儿,原来你还会担心我。”
漫夭一听,立刻甩开他的手,想说:“谁会担心你。”但话还未出口,一抬眼,便对上他眼角殷红的印迹,她身躯一震,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铺有席子的软榻上。那血……竟然不是从他口中流出,而是……而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
好诡异!她怔怔的望着那张消瘦的脸颊,苍白的面部肌肤,衬着眼角垂下的两道血痕,他冰灰色的眸子也笼上一层淡淡的血雾,让人看了心惊胆颤。
她见过的血腥场面已经太多了,但这种眼睛里流下血泪的情景却是第一次见,顿时面色一白,心中盈满了恐惧感,分不清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启云帝见她用如此神色看着他的脸,不禁用手摸了把眼角,对着手上的残红,眸光变了几变,却对她笑了笑,仿若无事般的说道:“吓到你了。”
漫夭双唇紧抿,没有吱声。
启云帝平稳了喘息,重又坐直,目光投在地板上的殷红血迹,没有焦距。过了半响,他突然问道:“容儿,你确定……他真是你这一生想要的幸福?”
漫夭用眼神告诉他,确定。
启云帝靠回身后的车厢板,缓缓缓缓闭上眼睛,他的手垂在身边,一点一点的捏紧。
漫夭看着他疲惫到极致的容颜,不再说话。他也会累吗?她觉得好像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他都是醒着的,她几乎怀疑这么多天,他到底有没有睡过觉?还是他警觉性太强,哪怕是她睁开眼睛也能吵醒他?
见他闭着眼睛许久不动,她以为他要睡着了,以为这次的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正当她也准备合眼休息之时,启云帝再次没有预兆的开口:“好,我成全你。但我有一个请求,你助我达成一个心愿,我此生唯一的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心愿,然后,我便放你离开。”
漫夭问道:“什么心愿?”
启云帝张开眼帘,眼中一片朦胧而隐晦的光,看不出神色,“陪我去一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段普通人的生活。”
她眉头微蹙,稍稍犹豫,她可以不答应吗?她似乎没有选择吧!
“什么地方?需要多久?”
他说:“你去了就会知道。至于时间,也许五个月,也许半年。”
“不行。半年太久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她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半年一过,她是否能见无忧最后一面都不一定。而她的孩子,她要亲手交给他,嘱咐他一定要很疼很疼他们的孩子。
启云帝似是看穿她的心思,“你害怕见不到宗政无忧?不用担心,你的时间,我会还你。”
“还?怎么还?”她没听说过时间也可以借可以还,除非,他能解她身上的毒。这“天命”之毒,或许是他下的也说不定。她心里忽然燃起一丝希望,定定望着他清隽温和的面庞。
启云帝却再不开口,重又闭上眼睛。
“你……”漫夭想问,但她一个字还没说完,启云帝温柔的打断她的话:“容儿,我累了,想睡一会儿,别吵。”
他的声音似是从肺腑里艰难刺出,虚弱无力,却堵得她不得不住了口。
马车入了启云国边界,漫夭撩开车帘,看见边城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条白帆,以示国哀。
如今的启云国,四处都在讨论一件事:皇帝薨,一直潜心礼佛从未踏出慈悉宫半步的太后娘娘突然站出来,持国玺,以皇帝没留下子嗣之名独揽朝政。而更令人奇怪的是,朝中几名举足轻重的大臣竟站出来表示支持。太后掌政,发出的第一道旨意,以藩王之位为悬赏,活捉皇室不孝子孙——容乐,为皇帝报仇。
因此,漫夭再不敢轻举妄动。而她的肚子,也一天天的更沉了。
马车又走了十日,这天傍晚,停在了一个小村子里。
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子,紧邻启云国皇城汇都的边缘,村子不大,约有十几户人家。村里有一条大河,河上修建了错综复杂的长木桥,桥边锁链上挂着各种颜色的莲花灯,一到晚上,整个河桥莲灯亮起,五颜六色,斑斓多彩。
这里的村民朴实憨厚,靠打渔为生。白天坐在桥上垂钓,晚上乘船游湖,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令人羡慕不已。
漫夭被扶着下了马车,站在河岸上,望着周围的景致,忽觉有些熟悉,仿佛曾经来过这里。
启云帝已换回男装,虽不再是锦衣华服,但那天生王者,一身儒雅高贵的气质是那身粗布棉衣所遮掩不住的。他也为自己易了容,但奇怪的是,就连他易容后的模样她似乎也见过,好像这一次与他出来之后,他的行为举止,她都不自觉产生一种隐约的熟悉。
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布裙,头发用深蓝色的布包裹着,配着这张普通的面容,虽有不凡的气质,但一般人不会想太多。
“公子回来啦?”远远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见到他们,立刻高兴的迎上来,笑容真切,“房子一直收拾着,等着你们回来呢。这下好了,夫人,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夫人?漫夭皱眉,疑惑的看向身边的男子。
启云帝温和有礼的笑道:“多谢余嫂。我们这次回来,大概会住上一阵子。旬子。”他对小旬子使了个眼色,小旬子掏出一锭金递给余嫂,客气道:“辛苦余嫂了,这是我们……公子的谢礼。”
“哎呀,这可使不得,快收回去。”余嫂连忙推拒,“这几年也就是去扫扫尘,擦擦土,不费啥力气,哪用得着这么重的礼啊!公子每年派人送来的银子我们都使不完呢,这回说啥也不能收。你们刚回来,天也黑了,今晚就别起火了,来我家里将就着吃一口吧,也没啥好菜,别嫌弃就成。”
这余嫂倒是个实诚人。启云帝礼貌笑道:“不麻烦余嫂了,我让旬子去村口酒肆买些饭菜回去就好。容儿她身子重,得早些回去歇着。”说着他有意看一眼漫夭隆起的小腹,面上神色似是将为人父的喜悦和幸福。
漫夭皱眉,不得不赞叹这人的伪装功夫不是一般的强。而此刻的启云帝敛去一身的威仪,面对寻常百姓,完全没有一个皇帝的姿态,他就像是一个儒雅的隐士,谦和易处。
余嫂顺着目光去看,喜道:“哟!原来夫人有了身孕啊,那我得恭喜公子和夫人了!想想啊,你们成亲也有好几年了,这是第几个孩子?”
成亲好几年?容乐和启云帝?六月天,漫夭感觉心底遽然升起一股子凉气,将她整个冻结。她糊涂了,这容乐和她的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啊?怎么让人越来越迷惑?
启云帝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对余嫂笑道:“就这一个。”他说着,拿了小旬子手中的金锭放到余嫂的手中,又道:“这个你还请收着,我想请你帮个忙。”
余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需要我做啥,公子只管说。”
启云帝道:“是这样,容儿自从有了身子以后,脾气不大好,我这次带她出来散散心,家中老人不知。倘若有人问起,麻烦您就跟他们说我们是您的远房亲戚,过来投奔您的。”
余嫂了然一笑,想来定是婆媳之间闹了矛盾,这小夫妻出来暂时避一避。果然是大户人家是非多啊!她爽快的一拍胸脯,笑道:“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别说是旁人打听了,就算是衙门里的人来查,我也能应付。”
启云帝道了谢,牵着漫夭的手,俨然一个体贴的丈夫模样,神情温柔的说道:“容儿,走,我们回家了。”
漫夭抗拒的想挣脱他,那余嫂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道:“公子真是天底下少有的体贴人啊!希望夫人惜福才好。夫妻两要同心协力,才能过好日子。快回去吧,怀着孩子别累着,有啥需要我我帮忙的,让旬子过来打个招呼就得。”
“我……”
“容儿,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听话。”启云帝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拉着她就走。
余嫂在他们身后看着漫夭的背影,直摇头叹息,“唉,这夫人也真是,有这么个体贴的丈夫还不知足,非得闹别扭。也不知道六年前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害得公子一个人伤心……”
漫夭走得慢,将余嫂的话都听在耳中,惊在心里。她眉头紧皱,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也越发的不安,容乐和启云帝的关系,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他们不是兄妹吗?
纷乱的愁绪如一团麻,越理越乱,想得头都痛了。
启云帝带着她走进村子东头竹林前的一栋简单而又别致的小院,她眼前一亮,只见院中花草茂盛,院墙四周种满了银杏树,枝叶繁茂散开,将整个小院拢在中央。而院中半人之高的白色重瓣蜀葵大片大片盛开,聚在一起,繁华似锦,走在其间的石板路上,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随风迎面袭来,吹却一腔烦绪。
“一别六年,这银杏树一点没变,只是这些花儿,已经长得这样高了。”他蒙了一层雾般的目光四处打量,带着怀念,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哀伤,最后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剩下温柔又宠溺的笑意,“容儿,你喜欢吗?”
漫夭身子忽然一僵,脑海中有一副模糊的画面一闪而逝,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齐哥哥,这些银杏树我喜欢,我们把房子盖在这里吧?等到秋天,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金黄色的银杏叶,那一定很美!”
“我不喜欢牡丹,我觉得蜀葵花就很好,到夏天,开满整个院子,一片圣洁的白色……”
“齐哥哥……”
头又痛起来,像要炸开般的感觉,她用手抱着头,蹲下身去,突然不想听到那些话。为什么记忆越多,她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
“容儿,怎么了?头又痛了吗?旬子,快去煎药。”启云帝急忙将她抱起,走进屋里,放她到床上。
她用手揪着头发,怎么都止不住那猛烈袭来的痛感,整个脑袋沉重到无力支撑,亦无法思考。她无措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用力掐进去。
手臂上的疼痛没有令启云帝皱一下眉头,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疼惜,由着她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血色指印,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她累了,累得连掐他的力气都没了,瘫倒在床上,喘口气亦觉得艰难。
启云帝转身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手中端着一个药碗。他吹了吹,扶她起来,将药递到她唇边,苦涩的药味合着一股子刺鼻腥气直扑而来,她皱着眉偏过头去,直觉的想拒绝。
“喝了它,头就不疼了。容儿乖。”他像是哄一个孩子般的哄着她。
漫夭盯着他端着药碗的手,有些发愣,这是第三个喂她喝药的男子,第一个是傅筹,第二个是无忧,第三个是他,她来到这个世界六年,与这三个男人纠缠不断,他们都曾伤过她,却又都是真心爱着她,而她,从来不贪心,只想要一份爱就足矣。
她端过药碗,屏息饮下,当真是苦涩之极。递回药碗,她瞥见他抬手时衣袖滑下,苍白的手腕间一道被利刃割破的伤口,未来得及处理,还在流淌着鲜血。从她眼前划下,一道凄艳的直线,而她分明闻到了那股沾带腥气的苦涩药味。
她心中一惊,震颤的抬头望他,“这药里……是不是有你的血?”
启云帝怔了怔,眸光一闪,没有回答。
漫夭身子僵住,她竟然喝了他的血?!她顿觉胃里一阵翻涌,那股血腥气在鼻尖久久不散,她俯了身子连连干呕,痛苦的憋红了脸。她在想,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他的血放进药里?难道他的血能解她身上“天命”之毒?
启云帝顺了顺她后背,等她平复了,才递给她一杯清水,带她喝完,温柔笑道:“服了药就睡吧。”说罢扶她躺下,替她盖了薄被。虽说已是六月天,但这里的天气并不算太热。
他做完这一切,端着碗出去了。
漫夭歪过头,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该如何看待这个人?她已经不知道了。
睁着眼睛看房顶,心中喃喃道:“皇兄,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一边置我于死地,一边又用自己的性命来救我?”
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他想要什么,她不懂了。如果说他有争霸天下的野心,那么,一个眼中只有江山权势的野心家,怎么会跟一个女子到这么一个乡村来盖房子、种花、植树?如果他没有野心,那他又为何处处利用她,欲侵占临天国,将她推入死路?假如,他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真正的容乐,他又会如何?还会以血相救吗?或者干脆掐死她。
带着无数的疑问,在药物的作用下,她沉沉睡去。
这个村子,他们一住便是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启云帝对她好极了,除了不放她离开以外,其它的,她想做什么他都会依着她,对她呵护备至。而他的咳嗽日益严重,不只眼角流血,鼻血也常见了,而她嗜睡的毛病反倒有所减轻。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的关怀细心,令她不再如初时那般对他冷言冷语,至少可以心平气和的谈话,无关原谅,只是无奈下的暂时妥协,为了自己,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这一年的秋天,满院子都是金黄色的银杏叶,铺了满满一层,在秋日的晨光中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在忐忑和欣喜中迎来了孩子的降生。
撕心裂肺的痛楚尖锐的撕裂她的身体,筋疲力尽的折磨,她连叫也叫不出声了,几度想放弃,想就那么睡过去。而那个令她讨厌且憎恨的男人怎么赶也赶不走,就坐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一只手,两个人的手心都被冷汗浸透。
她疲惫而无力的渐渐瞌上双目,产婆急忙叫道:“别睡,千万别让她睡,这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再用把力,头就快出来了。”
可是她好累啊,没力气了。
启云帝慌乱地扳过她的脸,“容儿,醒醒,不要睡。”
“我好困。”她微弱的声音像是飘渺的尘烟,迅速散尽。
启云帝急道:“再困也不能睡。你不是想见他吗?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他了,你想见他,就得坚持住。还有孩子……你这几个月的忍耐,不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吗?”
“孩子?对,我的孩子……”她疲惫的睁开眼睛,黯淡的目光燃起一丝光亮,她伸手去抓他,“你刚才说谁?他?是……无忧吗?”
启云帝点头,“是。”
漫夭面色一喜,“真的?你……你没骗我?”
“不骗你。”启云帝无限怜惜而又悲哀的眼神令她开始相信他的话,她眼角清泪垂下,天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想念无忧,一直想,一直想,从来没停止过。每一次孩子踢她的时候,她想让无忧与她一起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她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给她力量的人是无忧。
启云帝轻拭着她眼角的泪,心中苦涩无比。
漫夭意识恢复,撕裂般的阵痛再次侵袭而来,她咬紧牙关,死命的抓紧他的手,指甲狠狠掐进去,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叫了出来,“啊——”
紧接着,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她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无力的瘫在床上。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衣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是个男孩。”她听见产婆这么对启云帝说。
她欣慰的笑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能平安活着就好。
启云帝那布巾轻柔的擦拭着她脸上的汗珠,看着她苍白而疲惫的容颜,紧张询问道:“容儿,还好吗?”
她看了眼他目中真切的担忧,微微点了一下头,费力的抬手,虚弱的对产婆说道:“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启云帝接过孩子,放到她身边。她看着那个孩子,刚出生的婴儿眼睛还睁不开,整张脸也是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那孩子“哇”的一声哭得更起劲了。她初为人母,面对孩子的哭声,有些手足无措。
进来帮忙的余嫂笑道,“孩子刚出生就是要哭的。哭声越响亮,以后越有出息。听这孩子的哭声,往后啊,肯定了不得的。”
漫夭看着孩子可爱的脸蛋,摸着他软软的小手,初为母亲的喜悦和幸福盈满了心扉。孩子,这是她和无忧的孩子!她面上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真心的笑容,欣喜而幸福。不知无忧看到这孩子会是什么表情?想到他翻天覆地的到处找她,她便觉心疼。
余嫂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啊?”
漫夭随口道:“还没取呢,等他父亲取。”
余嫂笑道:“那公子快给取一个吧。”
启云帝身子微微一僵,目光黯然,望着那个孩子,心绪潮涌。如果这是他的孩子,那该多好!可惜,他命中注定,永远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听着那孩子的哭声,他清眉微蹙,对那产婆道:“把孩子抱到那边屋里去吧,容儿累了,让她先好好睡一觉。”
“别,我想再多看看他。”漫夭不舍的摸着孩子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以后便看不见了似的。
启云帝道:“你先休息,等你养好了身子,有的是时间抱他。”说着不顾她阻拦,抱起孩子递给余嫂。
余嫂笑道:“公子真是体贴,夫人好福气。”说完和产婆一起出了这间屋子,轻轻把门带上,留下空间给他们两人。
漫夭无力的躺着,浑身瘫软,但却一点也不困了。之前因为担心无忧会为了留住她性命而选择牺牲孩子,现在孩子出生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见他。
“你……真的派人通知他了吗?”她试探的问着,依然有些难以置信,皇兄费尽心机带她来到这里隐姓埋名,他真的会让无忧找到她?还是他又设计了什么阴谋?“那他什么时候到?”
启云帝见她神色企盼而焦急,心头刺痛,垂目望向自己的手,那苍白的肌肤上不多不少,五个鲜红的血印,淋漓在目。他往日里深沉的看不出情绪的双眼渐渐染满悲伤,却故作轻松随意的问道:“容儿就这样迫不及待?这段日子,过得不好吗?”
漫夭目光扫见他手上的伤,微微有些歉意,但她没有对他说抱歉。
她淡淡道:“不是日子不好,而是身边的人不对。平静安详的生活一直是我所期盼和向往的,但前提是我心甘情愿的住在这里,而不是被人禁锢和胁迫。”
启云帝唇边的温和笑容凝住,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那你是谁?”启云帝又问:“你又怎知你不是?”
漫夭无法回答,她不能告诉他,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样,也许她会被当做妖怪给一把火烧了。
启云帝定定的看着她垂下的眼睑,片刻后,他站起身来,“你好好歇着吧。”说完欲走,漫夭叫住他,“皇兄。”
他顿住,回头。
漫夭望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体内的‘天命’之毒,是不是你下的?”
“你可以……当做是。”启云帝双眼之中的冰灰色,从眸子中央的一点逐渐扩散开去,如今已经占据了他整个瞳孔,看上去毫无生气。
果然是他么?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下这种要命的毒?既然要封存她的记忆,如今却为何又要让她记起来?他似乎是一个矛盾的人,他的行为和他的感情总在相互冲突,她想不明白。又问:“真的能解吗?”
启云帝略微沉吟,若有所思道:“也许能,也许……不能。”
这是什么回答?“那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我不知道。”
“你!”漫夭无语,不知道?那他说会还她时间?
她气恼,他这是在戏弄她,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她不想再说什么,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他,不再搭理这个男人。
启云帝无声的叹息,准备转身出门。
“啊!你是谁?你,你,你……”另一间屋子里突然传来余嫂惊恐的叫声,一句话没说完,便听到“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嚣的脚步声。
漫夭一震,噌得一下坐了起来,顾不得身子的不适,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而启云帝微愣过后先她一步掠了出去。
门外大批御林军守卫,跑着齐整的步子过来门口分两列站好。为首的御林军统领见皇帝出来,忙领着众人下跪参拜。
启云帝面色一变,到底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尽管隐蔽,但终究还是被找到了!
漫夭披了衣裳,踏出房门,隔壁屋子里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余嫂和产婆跌在地上,被外面的阵势吓得愣住。漫夭扫了外头一圈,没见有人抱着孩子,便急急问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余嫂心有余悸的颤声道:“被一个……黑衣蒙面的人抱走了。”
黑衣蒙面?漫夭扶着门框,脑子里已经无力思考,她转过头去,狠狠盯住启云帝,那目光又急又恨,“这就是你的目的吗?用五个月的时间和三十万大军的性命,换一个孩子做筹码,牵制我,牵制宗政无忧,来达成你争霸天下的野心?说什么通知了无忧来找我,说什么我身上的毒也许能解……全都是假的,你骗我!你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她冲上去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似是想将他掐死般的疯狂。
怎么办?怎么办?她不停的在心里问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命,又弄丢了孩子,她有何面目去见无忧?
启云帝定定的站在那里,任她发泄着她心底的恨怒。望着她几近疯狂的怒容,因焦虑和愤恨交织而生出的怨恨眼神,他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看着这样陌生的她,眸光像是被凌迟了一般,寸寸碎裂。曾经他就想,像她这样时时保持着冷静和理智的女子,要怎样在意的人才能让她变得疯狂?他一度希望,有一天她的疯狂失态,是因为他,哪怕是恨,也好。
御林军统领道:“公主不必惊慌,您的孩子已经由太后派来的人先一步接回了宫里,等您进了宫,自然会见到。皇上、公主,请!”
漫夭一怔,太后?那个不需任何人请安,整日在慈悉宫里吃斋念佛的太后?她在启云国皇宫三年,还未曾见过。
太后命人抱走她的孩子做什么?还有,太后怎知他们在这里?她不是以为皇兄死了吗?还正式发了国丧,下懿旨,用王位做悬赏,活捉她为皇兄报仇。若只是查她,应该在临天国境内查探才是,又怎会查到这个地方来?
她双眉紧拧,思绪有些纷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一想,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太后知道皇兄没死,假借发丧和下令抓她之名,站出来主持国政;其二,这一切都是启云帝所设的计谋。
“上车吧。”启云帝语气淡然中带有一丝轻颤,说完,他自己先朝那太后命人为他们准备的马车行去。
该来的终究会来,挡也挡不住。
御林军统领见她站着不动,又说了一遍:“公主,请。”
漫夭没有选择的跟着上车,浩荡的队伍起行,在余嫂及村民们震惊和诧异的目光中渐渐远去。
就在他们离开的一个时辰之后,马蹄声溅响在这个宁静的村子里的河岸上,十数骑黑色骏马飞驰而来,停在那铺满金黄色银杏叶的小院门口。领头的男子身着墨色锦衣,一张面容俊美绝伦,却有着一身如魔般邪妄冷冽气息,令人一见便颤到心底里去。他率先跳下马,脚未沾地便直奔屋里。
屋子里凌乱不堪,床上的被褥掀翻在地,房中空无一人!
宗政无忧望着屋子里的两大盆血水,还有一些染血的布帛,心中猛地一阵颤栗,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冷炎看了一圈,过来禀报道:“爷,屋里没人。好像是刚走,炉子还是热的。”
经过了四个多月,无隐楼才查到了消息,而那个时候,他又收到一份匿名信。他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她去了哪里?这些血,又是谁的?“速去找周围的村民问问这里发生过何事?”他话还未落音,外面有人问道:“你们找谁啊?”
余嫂在院门口探头,看这些人似乎都是老头不小,便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冷炎忙出门问道:“这位大嫂,请问你可知这屋里的人去了哪里?”
余嫂道:“他们被宫里来的人接走了。那些人管公子叫皇上呢,我早看出他们不是一般人,那也没想到他居然是皇上。诶,你们是什么人啊?找皇上做什么?”
冷炎少有的耐心,“我们是他们的朋友。你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有这么多血?”
余嫂笑道:“哦,那个啊,夫人刚生完孩子,那些血水我还没来得及倒掉呢。说也奇怪,按道理说,夫人应该是娘娘才对啊,怎么那些人管夫人叫公主呢?”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生了?他转身,快步走出,深沉的眼眸有着掩饰不住的紧张,问道:“大人可平安?”
余嫂一见他的脸愣住,乖乖,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还是个男人!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盯得她有些紧张。
余嫂不自觉的退后几步,心头生出莫名的惧意,冷炎见她被吓得说不出话,只好皱着眉,耐着性子道:“大嫂,你不用怕,我们只是打听打听他们的情况。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
余嫂微微犹豫,拿眼角偷偷打量着宗政无忧,见他气势虽凛冽,但明显是关怀紧张的神情,不像是坏人。这才小心应道:“哦,平安,大人和小孩都好。还是个男孩,哭声可响亮了。”
平安就好!宗政无忧松了一口气,说不上是喜是忧,孩子没事,可是她体内的毒……他又问道:“那她人去了何处?”
“被接回宫里了。”
宗政无忧浓眉一皱,目光顿时阴鹜。余嫂看的一愣,这人脸色怎么说变就变?
宗政无忧折身回头,去屋里亲手收起了她的衣物,那上面有她的味道,淡淡的馨香。他双手攒着那件宽松的白色布衣,环视这间她住了四个月的屋子,在怀孕最辛苦的最后几个月,他没能在她身边照顾她,就连她生孩子这种紧要关头,他也没有陪在她身边,她该是多么的辛苦!单单望着那两大盆血水,便已是心惊肉跳。
“主子,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冷炎出声提醒,宗政无忧收敛心绪,“去搜一搜,看看他们可留下什么?”
“是。”
搜了一圈,一名侍卫在另一间屋子里发现一本厚厚的册子,“主子,只找到了这个。”
冷炎接过来,看了一眼,惊道:“是天书!”
宗政无忧一愣,拿过来翻了几页,一个个详细的地形图,精明扼要的标注,优胜劣势一览无余,且旁边还注有针对每一个地势最适用的计策。果然是任道天留下的天书!原来这书在启云帝的手上,难怪他行军速度如此之快,仿若入无人之境。他合上书册,凤眸微眯,启云帝为何将这等重要之物留在这个地方?
他带着疑惑出门,翻身上马。
“走。”
骏马扬蹄嘶鸣,飞奔而去,如来时一般的速度,只留下大片尘土。
*
启云国皇宫,太后居所,慈悉宫。
正殿内,一尊高大的漆金佛像挂着慈悲的笑容,普度众生般的笑看天下苍生的表情。
佛像前,一个松软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一名美妇,四十左右的年纪,身着一袭素白衣袍,面容极美,乌发蓬松。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只眼角处有几丝浅浅的纹路,划下几不可见的沧桑。此人便是启云帝的生母,如今执掌朝政大权在握的太后娘娘。
她手握佛珠,静坐蒲团,双眼微瞌,面容看上去慈和平静。
“太后,皇上来看您了。”贴身丫头进来禀报,太后神色不动,眼都不睁一下,淡淡道:“让他进来吧。你们都退下。”
“是。”宫女们退出去,启云帝缓缓步入。走到她身后七步远停住,未曾施礼。
太后依旧是那坐姿,表情不变,只缓缓睁开双眼,那眼中的神色,与她面上的慈和表情完全不同,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果敢和锐利。
“跪下。”没有温度的声音,直接下达命令。
启云帝眉头一皱,一撩衣摆,在原地跪了。
太后头也不回的问道:“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启云帝不复平常的温润儒雅,面无表情道:“儿臣不知。”
“你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了?不但不想着报仇,还处处跟哀家作对。倘若哀家今日没有找到你,你是否决定永远也不回这个皇宫,就留给哀家一具尸体?”太后起身,转过身去看他,面色陡然严厉,眼神愠怒。
启云帝的目光越过她,望着前头的那尊佛像,眼光一动不动,面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母后无需动怒,其实母后在意的,并非是儿臣回宫与否。儿臣,也不想与母后作对,只是,母后让我来到这世上,赐予我仇恨的使命,然而,那些仇恨报与不报,对我而言,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因为,它改变不了我的命运。而我的命运,在我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母后就已经为我定下了。”
太后眼光微变,拨弄着佛珠的手顿了一顿,她手指紧紧按住的珠子散发着寂远幽黑的光亮,仿佛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的眼睛,肆意的将天下苍生囊括在目。她缓缓朝他面前踱了几步,沉声缓问:“报仇没意义,那什么才有意义?他们令你承受了这么多年病痛的折磨,无法施展你一统天下的宏伟志愿,你不恨吗?”
启云帝眼神慢慢垂下,望着膝下冷硬的地砖,映在眼中土灰般的颜色。如果仇恨能改变命运,那他为了心中所愿可以努力的去恨。但,人生一世最可悲的,莫过于不知自己来这人世走一遭究竟意义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等待死亡的降临吗?他曾经胸有宏志,坐拥江山平天下,与爱人共享,只可惜,命不由人万事休。
他抬眼,太后严厉的目光直射向他的眼睛,他丝毫不避,忽然站起身来。
太后面色一沉,斥道:“哀家没让你起来。”
启云帝淡淡看她一眼,对她的斥责充耳不闻,只若无其事道:“儿臣累了,想回宫休息,就不打扰母后修身养性。”他说完就转身,太后在他身后冷了眼光,盯着他的背影,启云帝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笑道:“依儿臣看,母后这佛……不念也罢,要想求得安心,佛,帮不了您。哦,还有,限母后三日之内把孩子送到朕的寝宫,否则……”
太后挑眉道:“否则如何?”
启云帝道:“否则,休怪朕,不念母子情分。”
太后忽然笑了起来,嘴角的笑意远远遮盖不住眼中的怒气和恨意,她抬高下巴,“你要如何不顾情分?哀家倒想听一听。”
启云帝目光深沉,道:“母后似是忘了,朕,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皇帝?”太后好笑道:“皇帝不是已经死在乌城那场战争里了吗?哀家与满朝文武一起为皇帝发的丧。”
启云帝笑容微冷,“那又如何?朕现在站出去,还能有人不认朕这个皇帝不成?即使有些大臣不认,但朕不信,所有的大臣都能昧着良心否认朕这个皇室唯一的血脉,甘愿屈服于一个女人的淫威。”
“你!”太后双眉一横,明显动了怒却又极力忍住,她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齐儿,你就这点出息?!竟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孝道,屡次拂逆哀家之意,你可记得,母后是怎样辛苦才扶你坐上这个位置?你就这样报答哀家?”
启云帝眉头微微一动,“母后扶朕坐上这皇位,到底是为朕,还是为母后你自己?我想母后心里最清楚。儿臣以为,这二十多年,我为母后做的已经够多了。”
“你,”太后两眼一眯,“哀家把你生到这世上……”
启云帝目光一沉,陡然截口:“朕宁愿母后从来没有把我生到这世上!”他的声音要多冷,有多冷,灰色的眼眸沉中带痛,悲哀无比。
太后愣了一愣,拧眉望他,启云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内潮涌的波动,语气冷淡道:“母后歇着吧,儿臣告退。”说罢转身就走,再没看太后一眼。
太后望着他那离去的背影在这个秋末黯淡的阳光中投下寂寂寥寥的影子,目中涌现一阵复杂的情绪。
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恨。
她收起手中的佛珠,转身走进里屋。
那是一间看不出何处是墙何处是窗的屋子,屋内一盏烛灯被厚厚的灯罩罩住,微薄的烛光只能隐隐照出椅子和地面的区别。
屋内里侧墙边,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盘残棋,盘中黑白子交错成复杂的局面。
太后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目光望着那盘棋,神色不明。
黑暗的拐角处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全身上下被一件宽大的黑衣拢住,薄光下,那人的面容看不大清楚,声音嘶哑道:“主子,南军已兵临边城,宗政无忧很快会得到公主回宫的消息,定会趁我们刚损失三十万大军士气正低落的空当打进来。主子请尽快做好防范。”
太后目光不抬,捻起一颗白子放在手心里把玩,面上神色与在外头那佛像前的慈和与愤怒表情都不同,那是一种冷漠至极的眼神,却又在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波涛汹涌的情绪。她听到黑衣人的禀报,不忧反笑道:“好啊,打进来才好。哀家就在这皇宫里头等他。你去散出消息,就说北朝四个月前突然失踪的太上皇和皇太后也在启云国皇帝的手中,启云皇帝诈死,趁人不备抓了南朝皇妃和北朝皇太后,目的是用此二人来牵制南、北朝的皇帝,以吞并临天国。呵,就让他们兄弟两个,一起来吧。”
一副闲聊般的姿态,说完之后,她才抬头,望向前方黑暗中的某一处,唇边笑容渐渐荡开,灿烂极了,似是那黑暗的墙角正上演着一出愉悦人心的大戏。而她,正是这场大戏里面所有人物的命运主宰者。
黑衣人犹豫道:“宗政无筹会信吗?”
太后笑道:“信不信,他也会来。只要让他知道那丫头在齐儿的手里,他一定会着急,我们就当是办件好事,帮他找个借口。”
黑衣人点头:“属下明白了。只是……这样一来,您,是否会有危险?”
“危险?”太后愈发笑得灿烂,那笑容有几分期盼,几分悲怆,她又道:“我要的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属下知道,可这次的计划被皇上破坏,若是仓促间将他们都引过来,属下担心,倘若再出岔子,恐怕将来……再无机会了。”
太后双目微凝,回头扫一眼盘中的残局,声音冷沉道:“所以这一次,绝不容许再出任何差错。你让人把孩子给哀家看好了,我已经等了太多年,没耐心再继续等下去。而且,那丫头的身体,怕也撑不了多久,你只管照我的意思去办。”
“是。”
“还有,痕香那丫头……能留就先留着吧。虽说襄伊当年的背叛不可饶恕,但秦永……对哀家也算有情有意,而他秦氏一门也因哀家而死,只要痕香那丫头老老实实听话,就为他留条血脉吧。好了,你去罢。”她摆了摆手,黑衣人闪身便不见了。
长乐宫,容乐长公主所居的宫殿。
漫夭被送回这里之后,除每日三餐之外,就再无人管过她。她没有见到她的孩子,也不曾见到太后,守在长乐宫门口的宫女太监全是新换的,她一个都不认识。宫墙四周布满守卫,她出不去,就连在长乐宫里的一举一动,也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十月底的长乐宫,许是太久没住过人的缘故,格外的清冷萧寂。寝宫内门窗有些开裂,到了夜晚,冷风透入,只有一床薄被盖在身上,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才刚生完孩子,体质虚弱,心中焦虑,如此一来,只两个晚上便染上风寒。走起路来,头重脚轻。
“我要见太后。”她手扶着门,对门口拦住她的侍卫说道。
侍卫道:“太后有令,让公主留在长乐宫好好休息,过些日子,等公主身子养好了,太后自会召见公主。公主请回。”
她皱了眉头,心道:这太后把她弄进宫里又不见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正兀自想着,忽见长乐宫外有两名宫女路过,那宫女她正好认识,是皇兄身边的丫头,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对门口的宫人说道:“那你们去禀报皇兄,我这两日感染风寒,身子不适,请皇兄派御医来此为我诊脉。”
门外路过的宫女听到声音朝这边看了一眼,脚步未停。门口的侍卫见她面色确实不大好,不像是说谎,不禁有些犹豫,想了想,才道:“皇上政务繁忙,奴才这就是去禀报太后。公主既然身子不适,就请回屋吧。”这时的他们,对她还有几分客气。
漫夭回屋后,从早上等到晚上,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拢着被子坐在床上,两眼盯着门口,看着外头明亮的天空一点点被黑暗所吞噬。没有人进屋里来为她点灯,她好像被这个世界给遗忘了。靠在墙上,浑身发冷,她一动也不想动。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更早一些,她安静的窝在那里,又开始想念她的孩子。不知道她的孩子过得好不好?她才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好好抱抱他。
他会不会像她一样,被扔进一个冰冷的地方无人搭理?他饿不饿?冷不冷?
“公主,吃饭了。”一名宫女进来将饭菜放到桌上,态度冷淡的叫她吃饭,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不只这宫里头,现在整个启云国的人都知道,她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她低着头,没说话,那宫女放下饭菜,径直转身出了门。
她披着被子下床,在透窗而入的微薄的月光中,端起冰凉的饭菜,胡乱的扒了一口。生硬的米饭,就着没有油水的剩菜,强自咽下。不管多难吃,她都得吃下去,要留着体力,等无忧来救她和孩子。
这个太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到底想做什么?以前一直以为太后清心寡欲,一心向佛,原来那些都不过是表象,做给别人看的而已。一个女人能在一夕之间掌握朝政,想必过去那些年没少费心思。
她总觉得皇兄最近的行为很怪异,那一次的三十万大军,其实完全有机会攻破乌城。如果皇兄要的是江山,那百丈之外的一箭,与其射中琴,不如直接射中她的心脏,岂不是来得更痛快?又何必等她生完孩子,再用她和孩子换南朝江山,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吃过冷饭,她继续窝回床上,没有了内力,她什么也做不了,像个废人。
卷着薄薄的被子,在冷风中蜷成一团,身上毫无温度。脑子里混乱如麻,混混沉沉。过了三更,胃开始痛起来,痛得大汗淋漓,无法入睡。她在床上来回的翻滚,一个不慎,便摔在了地上。
“容儿。”明明是极轻极轻的声音,她却听出了压抑的惊慌。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颀长而清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屋子里,他穿了一身夜行衣,显然是偷偷来的。
启云帝动作极快的掠到她跟前,将她抱起,紧张问道:“容儿,你怎么了?听说你病了?你的身子怎么这样凉?”
漫夭被他抱着,感觉他的怀抱很温暖,她提起力气,抓住他的手臂,急急问道:“皇兄,我的孩子呢?孩子好不好?他好不好?”
她是那样的担忧而急切,一提到孩子便失了平常的镇定。
启云帝将她放在床上,却没有松开她,仍然紧紧抱住,轻声道:“我没见到孩子,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孩子暂时不会有事。”
漫夭有些失望,连他都见不到孩子么?她渐渐平静,按住肠胃的位置,疼得直吸气。稍微缓一缓,便推开了他,又问道:“你们到底想用我和孩子做什么?”
启云帝垂了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微微扭头,看到旁边桌上的饭菜,皱眉,“她们就给你吃这个?”他拿起筷子,挑了点尝了,刚嚼一口,全吐了出来。神色既恼且怒,回头看她,目光心疼极了。这是他捧在心头的人儿,竟被那些人这样对待。枉他身为一国皇帝!
回身,蹲在床前,他抬手拨开散在她面前的白发,望着她倔强的强忍痛楚的容颜,面有愧色道:“对不起。也许你是对的,选择跟着他,总比跟着我要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漫夭推开他的手,“如果你真觉得抱歉,先解了我内力的封印,至少让我可以用自己的内力御寒,不用在晚上的时候冻得睡不着觉。”
启云帝愣了一愣,“你让自己生病,就是为了这个吗?容儿,我不解开你内力封印,是为你好。”
漫夭目光一沉,别过头去,微扬着下巴,不屑的冷哼一声。
启云帝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叹息一声,“罢了。”说着点上她的穴道,抬起她的手,两指聚内力按上她皓腕,顺着脉络往上,内力透入体内,打通封制。
她顿觉有了力气,心中一阵欢喜。这样一来,她可以趁着晚上的时间,出去找她的孩子。
启云帝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忙嘱咐道:“容儿,这个皇宫,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平静,你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不只你有危险,你的孩子也会有危险。”
他语含警告,神色间十分严肃,说完便拉起她欲走,漫夭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启云帝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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