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你叫朕什么?”明黄龙袍,金冠墨发,这去而复返之人正是刚才一句话都没说的宗政无筹。他收回望向漫夭的凝思目光,转而盯着面前这身材瘦小的神医,眸光异常犀利,语调深沉道:“你认识朕?”
萧可以前在将军府住了一段日子,叫他将军已成习惯,如今没料到他会返回,一时惊慌出口,自知失言,心中顿时有些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怕多说多错,被他认出来。她犹豫着,回头看了看漫夭,只见漫夭面色坦然镇定,唇角带着微微笑意,淡淡的扫过她一眼,似是说让她别怕。萧可心中一定,仿佛受到鼓励般,立刻镇定下来,规规矩矩朝宗政无筹行了一个礼,用刻意变粗的沉稳声音应道:“小人有幸,在北皇还是将军之时,小人曾瞻仰过陛下的马上英姿。想不到今日能再见陛下,小人一时激动,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按说这样回答应该不会错,可错就错在,她不该回头看了那一眼。
宗政无筹深沉的面容看不出丝毫的情绪变化,他紧盯着面前弯腰低头的“男子”,目中寒光一闪,他一直思考的问题似已有答案呼之欲出。对于此人的回答,他没有多做纠缠,只越过他缓缓走进了屋里女子的面前。
萧可在漫夭眼神的示意下退出去,心里很不安,也不知道北皇到底认出她了没有?如果被他认出来,会不会给公主姐姐带来麻烦?她懊恼抬手,使劲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真笨。
屋内,漫夭对来到她面前的男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无事般地坐在楠木雕花椅子上。她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眼光像是一汪不起波澜的湖。她一只手放在桌上,指尖不经意碰触到青花瓷药碗,刚刚还温热的瓷碗此刻却已是冰凉一片。她另一只手放在小腹之上,微微握紧了袖口边缘。
身前的男子定定站在那里,离她不过两步远。东面的窗子有阳光透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投下,罩住了她。宗政无筹面目冷峻,一直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来回的巡视,却始终没再开口说话。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又似乎在努力说服着自己去接受一件不愿接受的事实。
漫夭在他复杂的眼神注视下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和燥乱,她忽然站起来,面无表情道:“你又来做什么?我很累,要休息了,你请便。”她说完就要离开。
在错身而过的时候,宗政无筹突然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她似乎早有预料般地侧身避了过去,并退出了好几步,冷眼看着他。
宗政无筹抓了个空,五指在半空中微微僵硬,他望着前方空空的椅子以及椅子背后凉白的墙壁,自嘲地笑了笑,手指缓缓握成了拳头,看上去竟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漫夭皱眉,准备不予理会,转身就要回寝殿休息。而此时,身后的男人蓦然开口:“想不到你为了他,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不在乎名誉,甚至……自残身体!”
宗政无筹望着她的背影,声音沉痛无比,眸光如同被重铁器狠狠敲碎的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万千道碎裂的痕迹。
漫夭心下一震,他果然还是认出了可儿,进而如此轻易的看穿了一切,但她不会承认。撇过头,她语气淡漠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宗政无筹转过身来,“我一直在想,你明知宁千易对你的心思,随他来王宫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成为众矢之的,可你为何还会同意来尘风国王宫?你不愿跟我回去,你也不会跟启云帝走,如今,你又拒绝了宁千易,那你到这王宫……究竟做什么来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她来得这般巧,所为何,似乎已不言而喻。而萧可来得如此之快,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她方才喝药时嘴角甜蜜而幸福的笑意,那是他曾经奢望却从未曾见过的。
他用对她的了解如此犀利的指出了她此行的不寻常之处,漫夭心头一凛,头也不回道:“我做什么,与你有何相干?”
宗政无筹瞳孔一缩,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是啊,她做什么,与他何干?他为何要扔下几十万大军放弃最佳征战时机,从紫翔关一路快马加鞭不分日夜赶到尘风国来见她?他完全可以利用选马之期前的半个多月做很多事情。可他为何要不顾一切的跑来?
不过是怕她名誉受损而遭遇别人的冷眼;不过是怕她伤势过重无人可以依靠;不过是怕她心中太苦太冷找不到温暖;不过是怕她被爱人所伤对这个世界绝望……所以,他来了,可她却不稀罕。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为那人所制造的假象。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总是相差如此之大。
他望着女子满头白发披泻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命运对他如此的不公平。他移了目光,抬头深呼吸,将心头漫开的苦涩强自压制,袖袍一甩就转开身去。
背影相对,离开之前,他说:“在这里,你该防备的人,不是我。宁千易欲为你散尽后宫之言很快会传遍整个王城,你若想单独见到宁千易,恐是不易,即便启云帝不再从中阻挠,那些后宫女人又岂会随你之愿?你……好自为之吧!”
宗政无筹走了,漫夭还立在原处,背对着门口,静静站了好久。明明是敌对立场,明知她所做之事对他不利,他为何还要处处为她着想?
她扭头看向外头,原本碧蓝的天空被一片浮云笼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回首,轻轻摇头,凝神思量眼前的问题。
事情似乎是从启云帝现身之后开始变得麻烦,原以为宁千易离得如此之近会第一个赶到,却不料他成了最后一个,想必是有人不想她被带进王宫,才从中作梗。如今,她拒绝了宁千易,宁千易心中必定不好受,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来找她,那么,她就得想办法去找他,可是,白日里宁千易身边总有许多人跟随,到了晚上,他寝宫守卫森严,难以混入。
漫夭叹了一口气,走入内室。未免打草惊蛇,还得筹划周全才行。
就在这一日,沧中王为容乐长公主欲遣散后宫嫔妃之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般,一日间传遍了整个王城,以至家喻户晓。
众臣震惊,连夜入宫觐见,却被王拒之门外。
第二日,沧中王下旨,罢朝三日。百官奏折如雪花般送入王宫,堆满了御书房。而后宫嫔妃则轮流去帝王寝宫外日夜跪泣,甚至有人当场以死明志,称生是王的人死是王的鬼,绝不离宫等等。
整整三日,整个王城犹如烧开的人,沸腾不已。
宁千易焦头烂额,将自己关在寝宫内,三日不曾出门半步。而倾月殿外亦热闹得很,指责谩骂由暗至明,若不是守卫众多,恐早有人冲进去欲将她大卸八块。后宫女人的疯狂,由此可见一斑。漫夭不再出门,面对那些声音她只当听不见,只是对日常生活更加仔细,以防有人对她和腹中的孩子不利。
这日夜里,星疏月冷,风清云暗。
倾月殿,寝宫。
“不行!”雕花大床上,男人面色黑如包公,凤眸含着冷冷的警告,盯着半趴伏在他身上的女子,坚定否决她的计划。
漫夭微微支起身子,用手去摸他的脸,想着怎样说服他。
男人一把将她的手扯下来,丢给她一个冷酷的白眼,似是在说:“用美人计也不行!”
漫夭也不恼,被拉下来的手顺势就搂住了男人精瘦的腰,娇艳的红唇朝着男人的薄唇亲了下去。男人身躯一僵,她笑着抬头,却见男人面色丝毫不变,没有半分动摇。她抬起双手捧着男人的脸,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千易是正人君子,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
“不行。”男人依旧冷冷的拒绝,眼中渐渐有怒火呈现。
漫夭蹙眉,这男人怎么软硬不吃?倘若有别的好办法,她也不会想用那种方式去见宁千易。
“无忧……”她还想劝。
男人果决打断道:“不用再说。这件事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漫夭问道:“什么办法?”
男人薄唇抿得紧紧的,不语。
漫夭皱眉,道:“你说查到尘风国秘密训练了一批精锐良驹,比皇家马场所训练出来的战马更健猛十倍不止,莫不是你想偷偷将那批良驹运走?”
“有何不可?”男人浓眉一皱,漫夭道:“当然不可以。八千匹良驹,哪是那么容易弄走的?这太危险了!现在与我们结仇的国家已经太多,我们兵力有限,应对北朝铁骑和西南边境的三国联合军已经很吃力,如果再因此与尘风国开战,我们从何处调兵马?”
宗政无忧面色不变,似乎丝毫不担忧的模样,漫夭心里有些急了,但仍旧耐住性子,柔声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争取与尘风国修好,虽然他不会明着帮我们对付那几个国家,但只要与他达成协议,他便可以暗中提供给我们精良的战马,在将来粮草不济之时,也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这对于我们以后打天下百利而无一害。”无忧一向精明睿智,但每每遇到跟她有关之事,他总是如此不管不顾。原本她是该高兴的,可这一次,她却高兴不起来。
宗政无忧挑眉看她,“你怎知他一定会同意与我们合作?”
“千易他……”她才出口,男人凤眼一眯,眸光遽沉,她一愣,连忙改口:“宁千易是个顾大局的人,只要我们给足他好处,满足他想要的,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道:“为一个不喜欢他的女人遣散后宫,三日不朝,也叫顾大局?他想要什么,你比我清楚。”他以为天底下就他一个疯子,想不到宁千易这种人也会犯这种糊涂。但是,宁千易想跟他争女人,想都别想。
宁千易说出为她散尽后宫之言,确实是一种不理智的行为,漫夭想,他也许就是一时冲动,过了这几日,在大臣们和后宫嫔妃们所给的压力之下,他定然会明白,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到时,他必定会采取措施,将因此事引起的风波压下去。至于三日不朝,不过是给自己一点时间罢了,或者也是为了试探一些事情。她说:“他只是暂时不想面对大臣和嫔妃,三日时间差不多了,我想,明天定会有旨意传出。”
宗政无忧见她这般笃定,双眼眯了起来,声音带着微微的酸意,“你似乎对他们都很了解?那你可知我此刻在想什么?”
漫夭一怔,随口笑道:“你在吃醋?”
宗政无忧神色一僵,掰下她的手,头扭到一边去,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这表情……真的是吃醋?漫夭嘴角轻轻扬了起来,无比沉重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愉快,她低下头去,伏在他颈窝,闷笑着,身子微颤。温热馨香的气息喷洒在男人的肌肤,宗政无忧原本郁怒的眸光立刻变得幽深起来,这个女人竟然敢取笑他!他伸手一把搂了她的腰猛地一个翻转,两人顿时掉了个个。
漫夭一惊,见身上的男人目光幽深,气息灼热,眯起的凤眸散发出危险的讯号,她暗叫不好,连忙敛去笑意,一手挡住他将欲俯下的身子,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警戒地望着身上的男人,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不行”。
宗政无忧低头看她的动作,泄气的翻身躺到一边。郁闷的闭上眼睛,不说话。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总想着她,觉得漫漫长夜难熬之极,如今有她在身边,拥她在怀,反而更加难熬。十月怀胎,这才三个月,他郁闷的计算着,还有七个月,二百多天!
漫夭侧身对他,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完美得找不到一点瑕疵,就如同他俊美绝伦的面庞,是造物主留给人间最完美的杰作。他的手掌宽实温暖,手指洁白修长而有力,她用自己纤细的手指伸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就仿佛扣住了天长地久。
宗政无忧沉郁的面色逐渐柔和,伸出手臂搂住身旁的女子。
漫夭微微抬头,看着他依然紧闭的双眼,她低低唤了他一声:“无忧。”
他双眉轻轻一扬,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没应声。
漫夭稍作犹豫,转回了最初的话题,正正经经地说道:“离选马之期就剩下几天,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不能再等下去。其实你心里也很明白这次与尘风国合作的重要性,你只是不放心我的安危,但我既然能想出这个办法,自然是有把握,你要相信我!如果实在不放心……就让二煞跟着我吧。”
宗政无忧仍旧闭着眼睛,除了眉头皱了皱,没有其它的反应。
这样还不行?漫夭无奈叹了一口气,这个男人怎这样难搞定?她翻过身子躺平,将手从他指间抽离,宗政无忧皱眉,一把抓回来紧紧握住。
漫夭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黄幔,柔软的声音忽然带了些许的哀伤,“无忧,你也不想我的声誉白白被糟蹋吧?还有那一剑……差点害了我们的孩子,我不能白挨,你明白吗?”
宗政无忧的手颤了一下,一颗心随着那道声音慢慢慢慢变得柔软,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深深的疼惜。转过头,望着女子眼中的倔强和坚持。他终是一声叹息,拉着她的手,轻轻将她带到怀里。
夜色深浓,如墨染一般的天空,悬挂着稀疏的星子。有两颗较大较亮的星子相对,在广阔的天空一眼便能望见,懂星相之人称这种星子为帝王星,而这两颗之间的一颗不算起眼的星子忽然光芒遽盛,将两颗帝王星以外的星子照得黯然失色。
漫夭躺在男子的臂弯里,微笑着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在她即将入睡之时,听到男子在她耳边深情说道:“你要记住,在我心里,什么都及不上你。”
她手臂紧紧搂住男子的腰,在他怀里用力的点头,然后,带着甜蜜的笑意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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