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五章 远近

　　江非雪看看师父离开的背影，又扫视几位师姐，看面色皆不愿意离开，便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师父。”

　　“去吧。”路天香疲倦地道。

　　江非雪赶到师父身边，此时正是野外星夜明亮。

　　冬夜寒风，凛冽沧桑。

　　林恬负手而立，望着山坡之下百姓们露宿的一片杂乱，心中惆怅烦闷又添几分。

　　这烦闷自然不是对着这些百姓的。

　　她只是忽然觉得，身为江湖之人，实则与这些颠沛流离的百姓一般，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可能拥有绝对安定的生活。

　　她微微仰头，望向一片星夜。

　　跨进南天门后的天宫之中，他们，那些神族仙族，是否有绝对安定的自由呢？

　　她忧思之中，不由得自嘲一笑。

　　天宫，天宫的事情，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古往今来，可曾见到有哪个人族突破轮回达到长生不老境界的？

　　剑丹城管鸣丹管大师的长生不老仙药，怕是也没有让抢走仙药的黑龙长生不老吧？否则，各类上古遗留的异兽都来剑丹城找管大师麻烦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江非雪轻轻接近林恬身后，停下脚步，轻声唤道：“师父。”

　　林恬仍旧凝望着星空，对身后的最小弟子道：“非雪，你过来看看。”

　　江非雪走到她身边，凝望星空，若不知师父是忽然有所顿悟，还是这星空与大师姐的事有什么关联。

　　“你可曾时时想到你的家人吗？”林恬轻声问道。

　　江非雪大概明白了，她道：“时时，却也无可奈何，如今他们对于我的生命，不过是过客。”

　　“正如我的大弟子，于我吗？”林恬忽生疑问，疑问中流露出的是十足的疑惑。

　　江非雪惊异地侧面望向林恬。

　　这是头一次，道行高深而人生领悟远多于她们这些弟子的师父，在她这个弟子面前显露出疑惑。

　　“正如你们，于我吗？”林恬继续叹息道。

　　江非雪嘴角一动，不知当说什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血亲家人，距离如今的我，已太遥远了，你们就是我身边最亲的家人。”林恬缓缓收回目光，深深凝视江非雪。

　　这是她最新获得的家人。

　　江非雪心中一动，她郑重地点头，两眼泛起泪光，真心地道：“师父，我们这些弟子，也都是把你当作我们的娘亲。相比于陌生在过去的亲人，我更想抓住当下的亲缘。”

　　林恬面露慈爱，道：“这就是我们肉体凡胎不能挣脱轮回的原因吧？七情六欲，将我们困住了。”她哽咽。

　　犹如溺水之人，分明知晓水将至脖颈，将淹过头顶，却也不得不任由其淹没自身。

　　在七情六欲面前，道行如何深、灵力如何多，真的不算什么啊。

　　江非雪盯着师父慈爱的面容，一瞬间仿佛想起了谁，头脑中狠狠地一震，随即头脑的震撼传达到面容之中，令脸色发白。

　　她浑身一颤，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把将要哭泣的面容藏进师父温暖而慈爱的怀中，触及衣衫时，眼泪便被挤了出来，她像师父一样哽咽道：“师父……娘亲，我不想失去你啊。”

　　林恬微微惊讶，随即释然，她叹道：“亲人的缘分止于此生，我们彼此珍惜，只是到了下辈子，便去做下辈子的人，务必把这辈子望得一干二净。”

　　江非雪不愿点头，迟疑一番，终究还是重重地点头，道：“是。”

　　命运不抗争，在人神之战来临以前，人族将永远维持轮回的痛苦，而永不能长生。

　　她把自己的神思藏在眼前这个师父的怀中，过往的记忆越发模糊起来，恍如隔世。

　　对了，她依稀记得，第一位箫女，丝竹，曾说过相似的话。

　　她恍惚之中，失去了哭泣的欲望，渐渐平息了心底里的风浪。

　　林恬温暖地抱着这个最小的孩子，待风没有那么冷了，便松开手，深深凝视她，道：“非雪，我的弟子之中，也只有你最像当年的我了。看到你从毫无灵力的弱者修炼到如今境界，为师甚是欣慰。”

　　江非雪欣喜一笑，道：“能让亲人高兴，让我们东林一家兴旺，是非雪最自豪的事。”

　　林恬感动一笑，道：“听闻天香想要回到西北大漠之中看望她曾经的家？”

　　“是。”江非雪乖巧地回答着，回味方才“母亲”怀抱的温暖。

　　林恬慈爱地抚着她的面容，道：“战争已结束了，这里有落霜助我，我便也给你几天自由吧，你回去看看你的家。”

　　江非雪惊疑，随即大喜，重重点头，道：“好。多谢师父成全！”

　　“不必言谢。孩子，我应该感谢你的家乡，你的生生父母，为我东林，为我，带来这样一个乖巧的孩子。”

　　江非雪眸中流露一丝黯然，想躲藏，却又想到不必躲藏，便坦坦荡荡地流露，道：“我亦感谢他们，让我有机会遇见师父，遇见几位师姐。”她顿了顿，道，“虽七情六欲让我们困住，我却感谢七情六欲，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

　　林恬惊异，眸中一亮，小心地问道：“你方才说，七情六欲让你的人生有了意义？可是，难道你就仅仅甘心于此生的满足，却不愿意获得长生，将此生延续为永生吗？”

　　江非雪泰然道：“正道帮助世俗世界的百姓，不也是因为七情六欲，因有情而生怜悯，继而相助之吗？我正道人士，不也是因为七情六欲，心有寄托，才凝成几大门派，为正道大业生生不息吗？”

　　林恬脸色大变，深为震惊。

　　“若抛却七情六欲才能长生，是为己，但面对绝地通天以后生灵的绝境，尚不知是否可以成功；但若脚踏实地，放弃渡己而渡人，世俗世界多少人的可受我们解救！”

　　林恬心中大震。

　　江非雪想了想，道：“若尚未窥得长生之法何必去浪费一生呢？长生之事，便交由那些有门道的人去做吧。”

　　林恬缓缓点头，深深赞叹道：“非雪，你对追求长生的理解，于正道之中，已在众人之上了。”

　　江非雪谦虚地道：“弟子不愿意落于人之后，师父需要人解忧，弟子便努力为师父解忧。”

　　林恬从容一笑，道：“非雪，你确实为为师解忧了。当年听星掌门曾谈及长生之道，以为脱离繁忙的正道事务方可长生，我等猜到正道大业与长生之间或许有冲突。可你说的对，都是渡劫，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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