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9、好梦难续
0069、好梦难续
其实,就在仰亚他们还没有出国演出前,就已经在说各文艺演出团队要解散了。只是当时正在紧张地准备出国演出,所以,才没有告诉他们。
全县及至全市,所有的文艺演出团队都将于近期内解散,而且人民公社、大队、生产队也都将改成乡镇、村及村民小组。这都是为了适应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
团队里面其他的人,也是在演出回来到宣传队里得到的消息,鉴于仰亚家连续遇到了两件事。上次,仰亚的阿妈去世,陈团长他们到仰亚家,想跟他说的,其实就是宣传队解散的事,只是当时,怕影响了仰亚的心情,所以,陈团长等才没有直接说,而是丢下了一句‘等你回到团里再说’。
现在,仰亚终于知道了。
可是,这,还真是仰亚从来都没有想到的。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宣传队有一天会解散,他们的文艺宣传会成为这个社会的不需要。
宣传队解散,团里的人大致分成几种:
一种:原来有一些人是从县、人民公社等各部门,或者各学校等抽调过来的,现在,他们仍旧回到各自原来的单位。这部分人,基本就像陈团长这种年纪比较大的,在团里呆的时间比较长,而且工作经验比较丰富的。
比如,陈团长,原来是从部队文艺宣传兵转业,刚转业时,是安排在县人民广播电台;后来又在国营电影院呆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各公社成立文化宣传队,陈团长才被抽调到现在的公社宣传队来的。
还有,就是和陈团长同时来的,现在资格最老的教导老师刘老师,他是专业的民族学院声乐和乐器演奏毕业。一开始是本公社初级中学的音乐老师。后来,调到了县二中。也是在宣传队成立时被调过来的。老李头告诉仰亚,刘老师已经被调回到县城二小,继续做他的音乐老师。
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有回到县电影院的,有回到县图书馆的,有回到县文化局的。
第二部分:是宣传队成立过后,陆续从各中专、大专生中直接招来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具体专业和毕业文凭,也都根据自己原来所学的专业,分别被安排到乡里或者乡级、村级各学校去了。
比如陈群,他是本省艺术中专毕业的,他被安排到他户口所在的另一个乡级中学去了。
另有一部分,也就是像上次领导视察时,临时到各大队去招来的演员,特别是年轻的女孩男孩,他们本来就还是农业户口,而且文凭也不是太高,大多只是来到宣传队一年两年,甚至几个月。这些人,被劝回了农村,参与家里联产承包责任田的分配。
至于仰亚,他在团里,应该是个特例,按现在的情况来说,仰亚要朝着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直接从各大中专学校毕业的一起安排,好像仰亚又不够资格一点。要是像刚刚从农村招来的那些一样下放回家去参与分田,好像仰亚又吃亏不少。所以,对于他这个特例,只好作特殊的安排。可是,到底该是怎么安排,一直到现在,上面也还没能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
这也就是,前次陈团长到仰亚家、在医院欲言又止的原因。
仰亚终于知道,这一个多月来,团里没有告诉他实情的真正原因。
仰亚听了老李叔说起团里的这些事,他有一种心里面一根支柱就要垮塌下来的感觉。
怎么,宣传就要解散了呢?
仰亚的眼里,马上露出了些许的无助和迷茫。他伸手端起茶杯,却感觉到茶杯有些沉重,自己的手有些无力。他努力地喝了一口,感觉到茶也只剩下了微微的苦涩。
“仰亚,其实,你也不用担心,也许上面会把你作好安排的。”
“陈团长几时走的?关于我,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啊,这倒没有,昨天,陈团长都还在。这几天,他也是来来回回的,今天早上他才走。他也问过了我好几次。今早走时,留下话说,如果你回来了,叫你在团里等他,他会时不时回来,关于你的事情,他回来再具体跟你说。”
“老李叔,那对于你,他们是怎么安排的?”
“啊!我,老了,还能怎么安排呀!就留在这里呗。”
老陈头是抗美援朝转业的军人,由于有轻微的残废,所以,才没能安排他做什么。一开始,他是在县革委做保安的。后来,年纪大了,不想再呆在那里。再加上他老家本来也就是这个公社的,虽然膝下无儿无女。但落叶归根,是任何一个年纪变大的人想法,所以,老李头就主动申请到这个公社来,结果就被安排在了宣传队。
在宣传队里,一开始是做的物资管理,后来才做了门卫保安。算到现在,老李头也五十出头马上就要六十了。上面给他的答复是他可以考虑提前退休,工资不变。
“老李叔,这可是好事呀,那你就提前退了呗。”
老李头没有直接接仰亚的话,他喝了口茶,慢慢站起来,把头转向了窗外。默默地掏出烟来,点上,抽了一口又一口。
“老李叔,怎么啦?”
几分钟,仰亚都没看到老李叔有任何反应,他也站了起来,走到老李叔身后,说:
“啊,没什么。”
仰亚看出来,老李头是在偷偷抹眼泪。
“老李叔,你这是------”
“仰亚,你说,我这------,上过战场,打过仗,回来后,党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毫无怨言。可是、可是,我怎么就要提前退休了呢?我还能干啊,重的事、大的事我干不了,帮你们整理些道具,看看门,我都可以的,可是,我为什么要提前退休啊!”
听老李叔说得伤心,仰亚心里也有些酸酸的。
“叔,退休也好呀,你看,你也干了几十年工作了,正好退休休息休息,不好吗?”
“我,一个人,退什么休呀,在这里,还有你们,有你们年轻人,虽然有去的也有来的,一批一批,和你们在一起,我也感觉到自己年轻了许多。可是,我一退休,我又和谁呆在一起啊!可是、可是,你们也要走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是的,别说仰亚,就连马上就要退休的老李头,对于宣传队的解散都有那么多的不舍,又何况仰亚。
仰亚看着老泪纵横的老李头,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在门卫室里站着。
好久,还是老李头先笑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说:
“唉!也许是我想多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吗呀,你看,还没问你呢,刚出生的小孩怎么样?身体都还好吧?也没能到家去看你们一眼,很对不起你的。还有你阿妈的过世,也------”
“老李叔,小孩挺好的,你这不是不方便吗?陈团长他们都帮你到看了。谢谢你的关心。”
“仰亚,要不这样吧,反正现在团里也没人,我去买些菜,晚上,我俩就一起在这里做饭,喝杯酒,说说话?”
“也好,那等一下,我去买菜,你在家做就行。”
“不,我去买,要不你休息一会也行。在我这?在你的宿舍都行。”
仰来扭不过老李叔,只得答应了。
“好,老李叔,那我先到后面去看看,晚上,就等你的饭了哟。”
“没事,反正我也是空着,只要你能陪我聊聊天,我都很高兴了。”
说完,老李头出去买菜,仰亚慢慢地走向后面。
整个大院,仰亚重来没感觉到有这么安静过。安静得让仰亚都有些害怕。那辆解放牌大货车,从来就是从武装部‘退休’下来后才给团里用的。平常,大家上上下下的也没觉得怎么。今天,就这么空荡荡、冷清清的放着,比刚才听到老李头说退休还让仰亚心里难受。
车子旁边的训练场,有几棵小草,已经趁机钻了出来,想占据这演员们曾经训练的园地。单杠上面,两头,还挂着两滴露珠,接口的地方,已经能看出几点锈斑。
仰亚想到后面的排练厅去看看,就没有直接上楼到自己的寝室去。后面的排练厅空着,里面还有几面大鼓,其他的,好像已经搬走了不少,只有墙上那几幅画,还在精神饱满地‘跳’着。那是几年来,仰亚他们到各地去演出时,有摄影爱好者帮他们拍下的。其中就有前几个月接待中央领导时的合影,出国演出的照片,都还没能挂上来呢。
接待中央领导时,仰亚就站在中央领导的后面,看得出来一个个青春焕发,笑容满面。另一面墙上,是各个时期得来的奖状、锦旗,一排排,一直挂了一整面墙。
以前,每一次训练前,特别是新招来的演员的第一次训练,陈团长或者团里其他的老师,总要把大家叫到训练室里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这些荣耀面前,讲纪律,表决心,说斗志,定目标——
每一次,仰亚都觉得那上面挂的,都是自己心中的自豪,可今天,他只感觉到那一抹红色有些刺眼。
训练室的门没有上锁,仰亚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已经开始有了霉味,地板上的灰尘里,还留着来来往往的脚印子,只是再也看不到那股训练时的热气了。
曾经多少次,仰亚和他的伙伴们在这里挥汗如雨;在这里日日夜夜。仰亚仿佛又听到了那激烈的鼓声,还有那悠扬的芦笙曲。他走过去,用手在大鼓上敲了一下,一声剌耳的震动,才让仰亚从以前的梦中醒来。
此情此景,人已走,只有心如旧。
推开后面更衣室的门,一只灰猫,看见有人进来,睁了睁自己发蓝的眼睛,看了仰亚一眼,‘喵’的一声,跑开了。
更衣室里,是谁落下了一件演出服,或许那根本就不是落下的,而是故意留下来的,或者是根本就不想拿走、不敢拿走。这个梦,对于一群把它看成是自己青春、看成是自己一生的追求、一生的向往时,就这样嘎然而止,谁又能把这个梦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干二净。
最上面一层的一个衣柜里,还有一个护腕,那就是仰亚留下的。自从仰亚第一次来到宣传队,第一次训练就扭伤了手腕。从此,训练时,他总是带上一个护腕,来保护他那只受伤的左手。
以前的训练,不止一次地让仰亚痛苦,让仰亚难受。曾经多少次,都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要是有一天不训练了,不演出了,那该有多好,也不至于这样一天天的忍着痛难受。可是现在,真的如他所愿了,不练了,也不会再有演出了。可是,此时此刻,在仰亚的心里,比起那些在训练、演出时受的伤、忍的痛。现在,他才觉得,那些都算不了什么。只有现在,他才觉得是自己的心在流血,心里有一阵酸楚。
仰亚默默地退了出来,来到了楼上自己的宿舍。打开房门时,仰亚的手都有些颤抖,甚至好几次都没能把钥匙插进锁孔。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结在门上面的一个蜘蛛网上,被仰亚吓得,那只蜘蛛赶紧朝门缝里藏。
仰亚拉开窗帘,搧了搧自己的鼻子,无力地躺在床上。还没闭上眼,从前的一幕幕就出现在了仰亚的头上。
三年、五年,仰亚就在这三尺斗室里,圆他自己的梦。如今,梦没了,这个房间里,留给他的又还能有什么?!
青春?爱情?
荣耀?还是——
仰亚不愿想,也不敢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这‘空旷’的世界里,没有着落的乱撞,没有目的的游荡。
“仰亚,仰亚,可以了,下来吃饭吧!”
老李叔的叫声,才把仰亚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回来,回到现实,回到这三尺空间。
“啊,马上!”
仰亚从床上坐了起来,习惯性的收拾着床,收拾站自己零乱的想像。
关门!
下楼!
一步步!
“哎,也就我俩,我也没准备太多的菜了,就这样了。喝点?”
仰亚默默地点点头。
平时,仰亚很少喝酒,除非万不得已。可今天,他没有拒绝老李叔,而且还主动地把杯子送了过去。
老李叔打开旁边的小柜,取出那他平时很少拿出来的小土坛,撕开表面的一层土纸。那纸,已经陈旧得如同他的脸他的手。他用如纸般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扭开坛盖。
“里面,可能也就剩最后两杯了,今天再不喝,恐怕以后也没人陪我喝了。”
酒,从坛子的小口里慢慢地流了下来,稠稠的连成了一根线。似有多少的恋恋不舍,似有多少的藕断丝连。
小锅里的菜,在煤炉上轻轻的沸着,两双筷子静静地摆在小桌上。两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杯子——
‘滴铃铃!滴铃铃!’
门口有两声自行车响。
“小陈?!”
“陈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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