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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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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恒从不与人谈及生母,  因为那是他的梦魇。他生母乐氏没有嫔位,是个卑微的宫娥,  档册里潦草地写着姓乐,  别的什么也没有。

        李建恒尚在襁褓中时,咸德帝的生母陆氏就把他抱入自己宫中,但仅仅是给口饭吃,  给身衣穿的照顾。他如今之所以这么不学无术,是因为该上学的时候,  谁也没记着他,他把时间都用来跟太监玩儿了。

        他没有母妃,他只有个奶娘。

        奶娘是咸德帝贴身太监的对食,惯会势利眼,苛待李建恒的衣食,  把他每日收拾得表面光鲜,  回到屋子里,  他经常饿醒。李建恒跟哥哥告过状,  咸德帝发作了贴身太监,  贴身太监就回去打骂奶娘,奶娘翌日就冷眼冷饭伺候他,  没动过手,可嘴巴比刀子还利,  割得李建恒不敢再跟人提。他正经话还说不利索的时候,  粗鄙脏话先学了一堆。

        奶娘给他讲,  他生母是宫里边的下贱货,  因为暗结珠胎,被原先宫里的娘娘拘在院里调养。说是调养,几年也跨不出门,病得半死不活,整日还妄想着能跟儿子见见面、说说话。

        李建恒五岁时,光诚帝来陆氏宫里考咸德帝李建云的功课,父子对答的时候,李建恒捏着蛐蛐跟人玩儿,被光诚帝看见了,叫到跟前,那是他第一次跟亲爹面对面。

        光诚帝问他些字。

        李建恒掌心里捏着蛐蛐,不敢看光诚帝,话也讲不漂亮,结结巴巴地什么都不知道。

        光诚帝觉得他蠢笨,五岁了,话不会说,礼也做不全,缩手缩脚,没有一点天潢贵胄的气势。

        李建恒很想和光诚帝讲话,但他害怕,他觉得这不是他爹,他甚至在那漫长的询问里,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光诚帝便彻底厌弃他了,第一次也就成为了他与光诚帝的最后一次。等光诚帝走了,李建恒才发现自己掌心里的蛐蛐在不知不觉中被捏死了。

        李建云觉得这弟弟太没出息,他那会儿身体还好,是太子以下最得宠的皇子。他可怜李建恒,便求了光诚帝,开始带着李建恒上学。

        李建恒认识了兄弟们,但他们个个都是锦衣玉食,李建恒逐渐发觉那都不是他的兄弟。他们嘲笑他,他们讲礼仪,他们摁着他行礼。李建恒不懂,他见兄弟不需要下跪磕头,可兄弟们这样教他,他这样!样做的时候,满殿太监宫娥没一个人来搀扶他。

        只有太子和李建云在的时候,大家才能兄友弟恭。李建恒什么都不会说,也没人说,他逐渐不再按时上学,对李建云耍滑头,装病赖床,能不去就不去。李建云觉得他是个朽木,教不了,掰不正,便也渐渐作罢了。

        有一回李建恒跟太监钻狗洞,他钻过去,小太监们就捂嘴偷笑,给他甜食房的糖吃。他像条寻食的小狗,被那几颗化掉的糖哄得摇尾巴。他在那狗洞里,得到了很多没吃过的东西,也在那狗洞里,看见了他娘。

        李建恒不认得乐氏。

        太监撺掇着李建恒,喊乐氏“孱头病鬼”,李建恒就冲乐氏啐唾沫,喊她孱头病鬼。乐氏倚着壁望着他哭,李建恒觉得这女人好生古怪,看得他心里发毛,看得他也想跟着哭。

        回去之后奶娘又骂李建恒,李建恒半夜想撒尿,听见奶娘跟那撺掇他骂人的太监偷情。他撒完尿,踢着夜壶,被两个人抓了个正着。

        奶娘害怕李建恒跟别人讲,那夜之后塞给了他好些糖,再也不骂他了,整日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哄。糖有好多种,其中有一种叫做丝窝虎眼糖,每日只有一点,李建恒舍不得吃,就每日跟在李建云后边,叫哥哥吃。但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李建云的身体逐渐不行了,最终病得连学也上不了。

        陆氏查宫里头的饮食,什么也没查出来,整夜对着李建云流泪,太医来来去去,李建云却再也没好起来。

        奶娘就不再给李建恒糖了,李建恒吵着要,奶娘就给他说,那东园里边住着的孱头病鬼因为挨过李建恒的骂,要向人告状,不许李建恒再吃糖了。李建恒一直惦记着丝窝虎眼糖,因此恨着那病女子。奶娘又说,李建恒想要再吃糖,就得给陆氏告状,说先前的糖都是那病女子给的。

        李建恒不敢对陆氏说,便偷偷地告诉了李建云,李建云卧在榻上看着他,那一刻李建恒觉得他哥哥像父亲。

        夜里李建恒被叫醒,奶娘领着他出门,他在正殿里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在垂帘后,看见人影憧憧,李建云拥氅卧在榻上,冲他招手。

        李建恒跑过去。

        那病女子半身,头被摁在泔水桶里,一次一次摁进去,呛出水,水再从口鼻里灌进去,她指甲扒得稀烂。

        李建云!云扶着李建恒的身,一言不发。李建恒看得害怕,几次回头看李建云,可是李建云面上没笑,李建恒便不敢笑。

        那病女子被摁进桶里,便响起“咕嘟”声,她痛苦地挠着桶,瘦指扣着木屑,指甲缝里又脏又烂。

        李建恒看着她,却记不清她的脸。那“哗啦”声却一直伴随着他的记忆。奶娘是个高佻健康的女子,李建恒不喜欢,他日后选的女人全部都或娇小或病态。

        李建恒也不喜欢水,他觉得脏死了。

        那夜之后奶娘待他很好,李建云也待他很好,只是谁都不再提他读书的事情,李建云也不再拘着他练字。李建云甚至指派了太监陪着他玩儿,李建恒彻底自由了,他整日玩到睡着,等他长到十几岁,要分府的时候,李建云给他府上送了好些美人。李建恒尝到了滋味,明白了耽于美色的快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很多年后。

        李建恒才知道那病女子是乐氏。

        “朕的母亲是当今太后”

        李建恒手指颤抖,他像是对奚鸿轩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把这句话疯魔一般颠来倒去地念着。

        奚鸿轩抽着鼻子,听他呶呶不休,不禁咧嘴一笑,说“皇上,要想人人都这么以为,太后的尊荣总得给足了。如今太后嘶。”他疼得抽了一口气,接着说,“正缺儿子嘛”

        李建恒在喘息中胸口锥疼,他胡乱地用手指擦掉眼泪,说“我朕知道”

        “我看你未必知道。”奚鸿轩说道。

        李建恒说“谁给了你狗胆,在这这里跟朕这般讲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奚鸿轩口里掺血,他又啐了几口,才说,“今日你我出不去,就没什么君臣,不过是一个坑里的耗子,等着水淹闭气罢了你算什么皇帝先前被那萧二提上龙椅,便把他当祖宗似的奉承你忘了你本就是他的主子,他豁出性命救你,该的哪有爹娘老子对儿子孙子感恩戴德的道理。他们萧氏,如今仗着离北铁骑个个都威风极了,早几十年前,光诚爷前头,哪有这等荒唐事我看着你,我真是急皇帝做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滋味还不如我混迹盐场,做个皇商的时候逍遥快活。你要继续待在这位置上受着窝囊气,不如今日与我一同淹死在这儿好。”

        他讲了一大段,疼得龇牙咧嘴,缓了片刻,听着李建恒的!的啜泣声,又忽然也哽咽起来。

        “皇上”奚鸿轩真情实感地说,“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贱,能得我爹的垂青,不过是因为她娘老子凭靠着前头姚太夫人的指点,赚了些钱。你看着我是嫡次子,在家里却活得不像个人。我十八岁敢下虚海,去那风里浪里讨饭吃,为什么全因为爹娘偏心,要把这偌大的家业全交给我大哥后来我在海里受难,伤着了元气,在琴州调养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为了吊命使劲补起来的,丑吗哈哈可我受伤前,也是琴州的俊儿郎。我临行时遇着个女人,心爱得很,出海前订好了亲,待我回去时,她却已经嫁做他人妇,成了我的亲嫂嫂。奚固安好大哥,听着我遇难,连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顾,这么好的大哥,哪儿找呢我谢他一辈子”

        奚鸿轩在这昏暗潮湿的逼仄里,又哭又笑地说着。

        “我谢他一辈子皇上,这世上谁不可怜你可怜我,便肯让我做权倾朝野的元辅吗你可怜萧二让他真正做了红极一时的阒都总督,那谁会可怜你他萧二待你但凡有一点真心,能叫萧既明在御前说出那番话来不正是仗势欺人么你再看看那沈八,摊上了沈卫这个爹,诏狱是那么好待的地方吗他十五岁落在纪雷的手里,扒皮抽筋似的在狱里滚了一圈,如今人是出来了,可瞧着样子,分明已经给养成鬼了。这天下人人都可怜,你要是个个都去可怜,那这皇帝还怎么做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皇上,别听那嘴碎的讲什么生母卑贱,你姓李,我姓奚,那便够了人生来就是要分高低贵贱的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都是撺掇傻子的,不讲规矩,哪来的江山社稷你叫李建恒,便生来比他萧驰野高一等他萧氏敢动什么歪心思,你怕什么你才是天下民心所向,他们怎么折腾都是个乱臣贼子你振臂一呼,天下谁敢不从这才是天子”

        这才是天子

        李建恒觉得这番话振耳发聩,讲得他如梦初醒。他在这湿漉漉、脏兮兮的塌坑里,头一回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他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回忆起过去种种,只觉得全部白活了。

        奚鸿轩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强撑着声,说“他们是不是笑你胸无点墨、贪生怕死这世上谁不怕死刀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什么话都能顺溜地说,等架到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要尿裤子你是做皇帝的,不是做手艺的学问的事情,国子监!监养出来的学生自会解答。政务么,内阁干什么的不就是替你参酌建议的吗你是皇帝,你是个皇帝”

        “朕是皇帝”李建恒又冷又热,他颤抖着,重复道,“你说得不错,朕是皇帝。”

        奚鸿轩掌握着火候,看差不多了,方才松口气。

        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藕花楼里做手脚,这楼一坍塌,再叫水一冲,什么东西都查不到了,结结实实赃在他奚鸿轩头上。他若是不能拿捏住李建恒,出去后光是都察院的弹劾就能让他揭层皮。新任的户部考功司主事是留不住了,海良宜经此一事斩了他都有可能。

        奚鸿轩在这脏水里,细细捋着人际网。他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出去,他好不容易踹掉了奚固安爬到这个位置,又遇着李建恒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主子”,他得活着。

        快点吧。

        奚鸿轩因为失血的唇泛出白色,他默念着。

        薛修卓、海良宜、沈泽川甚至萧驰野谁都行,赶紧把人带出去,李建恒决计不能够死在这里,李建恒要是死在了这里,他过去做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

        就在奚鸿轩快要闭眼的时候,上边突然“轰隆”一声,接着断壁碎屑噼啪地向下滚,臭水也猛地涌灌而来,各种声音掺杂在大雨里。

        奚鸿轩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听着李建恒被吊上去,压着他的重物也在禁军齐声吆喝里被抬开。

        臭水已经灌到了奚鸿轩的半腰,他移着手臂,喊道“救、救”

        萧驰野俯瞰着奚鸿轩,大雨冲刷着,奚鸿轩陡然升腾起一股寒意。水骤涨到了奚鸿轩的胸口,萧驰野却仍然没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萧二”奚鸿轩含恨咬着字眼,那水倏地漫过他的脑袋,他奋力挣扎着,呛着脏水,扑腾着求生。

        等到奚鸿轩被拽上去时,已经被淹得满口臭水。他在萧驰野提他时,狠狠抠着萧驰野的手臂,狼狈地伸颈,喘着息低声说“我、干、你、老、母”

        萧驰野翻手一把将他摁下去,奚鸿轩扒着泥,口鼻皆是泥沙,这窒息感迫使着他全力扒扯,却无法撼动萧驰野的铁臂半分。

        萧驰野有杀机,却不能真的摁死他。后边的人没撤完,李建恒出去时也还是清醒的。

        萧驰野提起他的后领,俯首森然,“再说一遍给我听啊。”

        监养出来的学生自会解答。政务么,内阁干什么的不就是替你参酌建议的吗你是皇帝,你是个皇帝”

        “朕是皇帝”李建恒又冷又热,他颤抖着,重复道,“你说得不错,朕是皇帝。”

        奚鸿轩掌握着火候,看差不多了,方才松口气。

        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藕花楼里做手脚,这楼一坍塌,再叫水一冲,什么东西都查不到了,结结实实赃在他奚鸿轩头上。他若是不能拿捏住李建恒,出去后光是都察院的弹劾就能让他揭层皮。新任的户部考功司主事是留不住了,海良宜经此一事斩了他都有可能。

        奚鸿轩在这脏水里,细细捋着人际网。他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出去,他好不容易踹掉了奚固安爬到这个位置,又遇着李建恒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主子”,他得活着。

        快点吧。

        奚鸿轩因为失血的唇泛出白色,他默念着。

        薛修卓、海良宜、沈泽川甚至萧驰野谁都行,赶紧把人带出去,李建恒决计不能够死在这里,李建恒要是死在了这里,他过去做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

        就在奚鸿轩快要闭眼的时候,上边突然“轰隆”一声,接着断壁碎屑噼啪地向下滚,臭水也猛地涌灌而来,各种声音掺杂在大雨里。

        奚鸿轩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听着李建恒被吊上去,压着他的重物也在禁军齐声吆喝里被抬开。

        臭水已经灌到了奚鸿轩的半腰,他移着手臂,喊道“救、救”

        萧驰野俯瞰着奚鸿轩,大雨冲刷着,奚鸿轩陡然升腾起一股寒意。水骤涨到了奚鸿轩的胸口,萧驰野却仍然没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萧二”奚鸿轩含恨咬着字眼,那水倏地漫过他的脑袋,他奋力挣扎着,呛着脏水,扑腾着求生。

        等到奚鸿轩被拽上去时,已经被淹得满口臭水。他在萧驰野提他时,狠狠抠着萧驰野的手臂,狼狈地伸颈,喘着息低声说“我、干、你、老、母”

        萧驰野翻手一把将他摁下去,奚鸿轩扒着泥,口鼻皆是泥沙,这窒息感迫使着他全力扒扯,却无法撼动萧驰野的铁臂半分。

        萧驰野有杀机,却不能真的摁死他。后边的人没撤完,李建恒出去时也还是清醒的。

        萧驰野提起他的后领,俯首森然,“再说一遍给我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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