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武田家的大义名分(下)
佐久间信盛这个倒霉家伙,果然在“起复”失败后跑到武田家那里去了,据说正在前线游说,企图策反尾张、三河等地的老熟人。
对此平手汎秀倒不太担心。
因为一直以来,佐久间信盛在织田家内部始终都不是个很有人缘的同僚。能被他拉拢得动的,也就是一些铁杆旧部罢了,动摇不了根基。
充其量千八百人的改旗易帜,在规模以数万计的合战当中,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让人头疼的是,这个混账凭借往日名头大肆散播谣言,说什么织田信长乃是被家臣和儿子暗算,佐久间家撞破奸计才遭遇灭口打击,武田家受到请托前来主持公道之类的。
尤其是重点渲染桃色新闻,声称平手汎秀与归蝶夫人私通,织田信忠其实该叫做平手信忠,连偷情的日期、地点、经过都编的有模有样,就差具体姿势水平了。
涉及了“脐下三寸”的话题,一向是吃瓜群众最喜欢听的,比阴谋论还好使。
你跟一般的穷苦百姓宣讲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人家都不一定听得懂,起码得是个识字的町民才能跟得上节奏。
但你说谁家的婆娘跟外面男人睡了,还生了野种,勾结奸夫暗害丈夫,大家显然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会兴致盎然催着赶紧讲细节剧情。
这个天方夜谭一般的流言蜚语,一两年前就在畿内出现了,只是破绽太多,没人理会,热度下去了也就慢慢被人淡忘了。谁知道现在又被佐久间信盛这个缺德玩意儿拧出来说事,简直既恶毒又无耻。
外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尾张老臣,难道不知道,织田信忠的生母压根就不是归蝶,而是信长的侧室生驹吉乃吗?
明知是完全捏造,却为了讨好新老大而拼命宣扬,不惜往旧主身上泼这些脏水,如此丧心病狂,真是连一点廉耻都不要。
不过此人只徒然让人恶心难受罢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杀伤力。
对武田信玄而言,离任关白近卫前久才是更重要的一张牌。
这事要追溯到数年之前了。
当时,三好三人众与松永家合谋杀死上代公方足利义辉,扶植自家傀儡足利义荣上位,要求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朝廷当然不敢拒绝。
可没想到,足利义荣自己身体太不争气,疾病缠身无法理事,连最基本的礼节仪式都难以完成,始终没能正式入主御所。
后来足利义昭脱出松永家的监禁,辗转各地后,联系上岐阜城的织田信长,组织数万大军上洛,将三好三人众一举赶出了京都。
如此一来,曾经给予足利义荣将军宣下之事,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历史。时任摄政关白的近卫前久作为掌权的头面人物,自然是背锅的不二选择。
在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主要是前者)的强烈要求下,堂堂从一位关白近卫前久大人,一夜之间变成罪臣,受到革职追放的处罚。
然后这位贵人便前往丹波,在亲戚家里隐居,后来又受邀移往石山。
现在近卫前久忽然出现在武田信玄的阵营里站台,宣称说:“前代公方之死,乃是义昭与三人众合力弑兄,后来双方分赃不均才大打出手。织田弹正亦是受蒙蔽者,卷入其中方才受到恶贼的迫害。诸多织田家臣亦遭收买。”
这人可是曾经在京都担任了整整十四年的关白,虽然已经离任,说出的话仍极具政治影响力,远非佐久间信盛等辈可比。
于是京都众人尽皆处在了非常被动的局面。
连足利义昭都要抬出二条晴良等人,反复联名自辩,更别提旁人了。借机欺压收编山城国周边小势力的进程都因此停滞了。
平手汎秀立即向准亲家的石山本愿寺写信询问,为何坐视近卫前久悄然离开近畿去往甲斐,却不加统治。
然后显如上人也回了一封亲笔信,提了两个重点:
首先是推托称:“近卫大人在石山居住时,平素常有激愤不甘之语,对当代公方耿耿于怀,我们僧人怕刺激他产生什么意外,向来只是远观,不敢太过接近。如今忽然离开石山,前往甲斐,贫僧也没有想到。”
然后又反问说:“小女业已及笄,敢问刑部大人,令郎何时加冠?”
收到回复,平手汎秀微感无奈,但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本愿寺与武田是连襟,与平手是准亲家。
论亲疏远近,同辈连襟当然不如儿女亲家,但还未兑现的“准亲家”又另当别论。
一向宗的和尚们,心理上似乎还更倾向于帮助武田。
平手汎秀再次执笔,写信做出口头承诺:“等到东面之事尘埃落定,鄙人定然携犬子亲至,到石山求亲。在此之前,还请各位高僧施以援手。”
而显如则表示:“既然如此,贫僧当约束上下门徒,绝不允许有人暗中襄助武田氏。”
姑且如此。
到目前为止,武田信玄的种种行为虽然令御所上下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倒也还都在平手汎秀预估的范围之内。
其实幕府内部也不一定没有能人,指不定有多少人是装作惊慌失措的呢。
站在平手汎秀的角度看,武田信玄的这一系列举动,虽然堪称干净利落,简明高效,但也只是勉强搞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分而已,还不能算是多高明。
只需按原计划来到军中,好好厉兵秣马,做好一战的准备即可。
然而,过了几日之后,从越前传来的最新消息,是真真切切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武田信玄的调略手段了。
还记得受到波多野家庇护的那个“上代公方足利义辉遗腹子”吗?后面一度由信长监护,然后在征伐越前之时,又被当代公方强行塞给了朝仓义景做养子。
这对足利义昭是公私两便,既可分化瓦解朝仓,以报复当年冷遇,又可排除掉潜在的继承权风险。
目前这个过继给朝仓家的遗腹子尚且只是七岁幼童,并不能理事,不过身边聚集了一堆对朝仓义景不满的反对派家臣,又有足利义昭作为外援,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本来这跟东海道的战事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
孰料,就在武田正式西上的同时,那个七岁幼童,忽然在越前做出表态说:“不想叔父大人竟是杀害先父的真凶!吾身当人子,当发兵讨逆,夺回御位,以慰藉先父在天之灵!”
接着,原本四分五裂的朝仓家,竟似乎是重新被捏合起来一样,在境内大肆发动征召动员命令,做出发兵南下的姿态。
可想而知,武田军亦立即打出旗号,表示拥护“来自越前的足利家正统”。
这可引起轩然大波了。
平手汎秀已经来到岸和田城整军,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从好几个渠道都听说“公方大人摔碎了十几副瓷器,他老人家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越前之事,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七岁幼童能懂什么,无非是周围人的撺掇罢了。朝仓家尽管内部纷争十分剧烈,派系间政治诉求各不相同,但唯独在扶植遗腹子上洛登位之事上,有共同的利益点。
团结在“幼主”身边的反对派们,有机会变成幕府近臣。
而朝仓义景为首的保守派,显然很愿意把这尊大神送走。
其他的一门众和家臣也有水涨船高,鸡犬升天的机会。
理论上,确实是存在野心之辈兴风作浪的机会。
但实际上真的被人家成功了,还是很值得惊讶,武田家的敌后工作能力之强且先不提之外,足利义昭对他大侄子的掌控能力也太弱了,都被渗透成这样,居然一点不知道。
与之类似的是,平手汎秀插手了四国一条家的废立后,就派了河田长亲在中村城驻守,而后小早川隆景出马,局势有所变动,立即就收到风声,这才有充分时间考虑对策。
相比之下,幕府的行动力实在是不怎么样。
幸好这一系列事件打击的只是足利义昭的合法性,对于平手汎秀的影响还不算太大。他甚至可以大笑着对左右将士们说:“越前朝仓家自从‘北陆军神’朝仓宗滴离世,十几年来就没有再打过胜仗了!如今成为了武田家的友军,其实对我们来说不是坏消息而是好消息才对啊!”
众人欢声雷动,为这种临危不惧的乐观精神所折服,纷纷表示身上有了无穷的干劲,誓要与武田逆贼决一死战。
只有一个站在后排的愣头青开口说“五年前朝仓家不是打败了若狭的……”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同僚们捂住了嘴巴拖到角落里去进行批评教育了。
这时候,平手汎秀已经在岸和田城聚集了一万四千人的军势,粮秣箭矢弹丸伤药尽皆准备妥当,只在斟酌正式挥师的时机。
为此已经向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大老板“借”了三万余贯的巨资,这实际上是消耗了自己在界町事务上的政治资本。
比起主动向幕府请战,更理想的结果是被公方大人主动请过去。
足利义昭现在的心理压力肯定是很大的,估计马上就会要求附近势力上洛勤王,拱卫京师,抵抗武田,届时再出发会更名正言顺。
——平手汎秀怀着这样的想法缓了几天。
几日后如愿受到幕府的请求,但不是动员,而是求援。
从京都传来的加急消息:
大和松永家已经表明态度响应武田,而且发兵八千进攻御所了!河内三好义继因为不愿配合遭到诱杀,其部下三千人在内应的牵头下,并入了松永大军!
松永久通在写给附近邻居的信中声称:“流亡甲斐的近卫大人所言皆是事实,上代公方的确是由当代公方阴谋弑杀的。实不相瞒,当时我松永家也是帮凶之一,对此事知之甚详……多年来家严与我,皆是每天都收到良心拷问,夜不能寐,日不能食。今幸有武田大膳主持公道,鄙人决定要弃恶从善,洗心革面,为天下大义而战!”
平手汎秀也收到了信件。
然后瞠目结舌,半天反应不过来。
松永家会支持武田,并不稀奇,这种可能性早在意料之中了。
但松永久通这种宁愿把自己抹黑,也要栽赃给足利义昭的作风,着实是没想啊。
要知道,当年三好三人众那么嚣张,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说自己杀害将军,而是编造一些“被迫自卫”“失手伤人”的理由来遮掩。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足够臭了,也不在乎更臭一点了吧……
总之,平手家一万四千大军的行动计划被迫调整,与武田“逆贼”决战之前,必须先去解救京都之困了。
好在,本也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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