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龙神太子(上)
东南方吹来的海风温暖而潮湿,夹带着浓郁的花香。由舷窗向南眺望,碧波浩淼,白云变幻。古浪屿在朝阳的照耀下,金树银花,如同海上仙山。
远远望去,依稀可以瞧见刀兵旗帜,隐伏其间。岛屿东面的巨石上,一个伟岸少年傲然而立,狂野剽悍,虽然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隐隐有君临天下的霸者风范。
苏柏羊齿沉吟不语,放下千里镜。船舱之内众将齐刷刷地望着他。他看了一眼丁蟹,道:“丁将,你所说的自称乔羽之子的小子,便是他么?”
丁蟹冷冷道:“生平奇耻大辱,怎会忘记?”众将哗然,想不到冷傲自负的十戈刀竟当真败在这个黄毛小子手中。不知这小子有何能耐,竟能斩下丁蟹的一只手臂?
苏柏羊齿点头道:“既然是乔羽之子,那便无论如何也要拿下。”
众将闻言大喜,跃跃欲试。蚩尤与当日那神帝使者拓拔野,四年来一直是水族缉拿的第一等要犯,倘若能将之擒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苏柏羊齿的“龟蛇军”乃是号称天下第三的水师劲旅,不仅有百余艘百人大船、一万两千精兵、数百强将,还有六十余名巫祝,乃是水族宝石城称雄东北海域的根本。以此兵力当足以横扫这东海小岛。
前日邂逅十戈残兵之时,龟蛇众将见骄狂跋扈的十戈军惨败,心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对这飞来战功,无不心痒难搔,极是觊觎。当下日夜兼程,百余艘大船将这东海小岛团团围住。
然而苏柏羊齿别号“万年龟蛇”,素以谨慎着称。带领水军五十年,从无败绩,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便是从不打任何没有把握的战。对峙一夜,竟然按兵不动。
苏柏羊齿轻轻敲打桌子,沉吟道:“这战是非打不可,只是需瞅准时机,务必一举歼灭。”
部将对他性情了如指掌,听他此言,知他仍在犹豫。果然又听他道:“此次我们出征东海,乃是为了与水娘军互为援引,猎杀夔牛制成战鼓,然后再与丁将的十戈军三箭齐发,扫荡东海叛党,试探龙族虚实。眼下丁将十戈军被汤谷匪寇所乘,而水娘军又迟迟不来会合,形势极不明朗。汤谷匪寇底细不明,不知是否与龙族暗中勾结。倘若我们此时贸然进击,不能将贼寇一举拿下,又被龙族所趁,那便是满盘皆输。”
丁蟹冷冷道:“依照苏将之意,什么时候才是最佳的进攻时刻呢?”
苏柏羊齿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摸了摸雪白的长须,道:“围而不攻,伺机待发。倘若水娘军顺利归来,挟夔牛皮鼓之威,大举进攻,唾手可得。即使水娘军不能顺利会合,也可等到这帮贼寇精神懈怠,斗志消磨之后,予以突袭……”
正说话间,忽听西南边海上远远地传来惊天动地的雷鸣怒吼声。船中众人大震,脸上不约而同地绽放出欣喜之色,起身叫道:“夔牛!水娘子回来了!”纷纷奔出船舱,冲到甲板上凭栏眺望。
浩浩汪洋之上,远远地出现了数十艘巨大的梭形船舰,犹如龙鲨破浪,疾驶而来。
众人奇道:“那是什么战船?”突然纷纷变色,失声道:“龙族的鱼龙舰!”苏柏羊齿抓起千里镜眺望,果见“龙”字大旗在每一艘战舰上猎猎招展,船头又都立了一竿小旗,似乎是“拓拔”二字。
水妖惊怒失措,纷纷向苏柏羊齿请命。
苏柏羊齿脑中飞转,眼下与龙族尚未翻脸,又不知水娘军与夔牛的究竟,自然不能蛮撞行事,于是下令道:“西侧战船让道,但是别让龙族战舰进入古浪屿海域。”诸将领命,分赴各船就位。
苏柏羊齿与丁蟹指挥主舰,朝西疾驶。百桨齐飞,船尾龙骨旋桨急速飞转,船速极快,片刻间便已进入西侧防线。
苏柏羊齿气运丹田,朗声说道:“玄水龟蛇苏柏羊齿,奉命拿剿大荒汤谷罪臣。路经东海宝地,未及拜访地主,失礼之处,还请见谅。”真气充沛,远远地传抵到众人耳中。
鱼龙舰乘风破浪,一人高声道:“东海之上,莫非龙水。率水之洲,莫非龙臣。龙神太子拓拔野,奉命安邦定海。妄进疆界者,请速退出,否则格杀勿论。”声音雄浑高越,真气极强,一字字铿锵有力,气冲云霄。
众水妖面色大变,听这语气,竟是与他们公然为敌。龙族素来不与水族正面冲突,纵有纠纷,也多以龙族让步告结,今日何以一反常态?又听古浪屿上欢呼雀跃,喧嚷之声宛如浪潮,细细辨去,似乎在喊“拓拔城主”。
苏柏羊齿心下惊疑,难道此拓拔野便是彼拓拔野么?倘若如此,这“龙神太子”又是怎么回事?脑中一片混乱,隐隐感到一种不祥的寒意。
身侧丁蟹高举千里镜,面色大变,恨恨道:“果然是这小子!”苏柏羊齿透过千里镜望见,对方主舰的船头上,一个俊秀挺拔的少年临风而立,神采飞扬。
身侧几个人中,一个声名昭著,乃是那好色成性的风流六侯爷。一个小美人鱼容颜清丽,似是正在缉拿的鲛人国公主真珠。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妖娆女子倚立栏杆,风情万种,却不知是谁。
苏柏羊齿心道:“那六侯爷既与拓拔小子站在一处,想来定是已经狼狈为奸,结成同盟。却不知水娘子那边究竟如何了?东海之上,孤军作战,腹背受敌,胜算未免太小……”
正犹疑间,陡然瞧见那船头竟还有一只独腿无角的巨大牛怪,正在昂首震吼。声如焦雷并奏,狂风怒舞,平静的海面蓦地卷起滔天巨浪。先前的吼声果然是由这怪物传出的。
苏柏羊齿等人大惊,难道夔牛竟已落入龙族手中了么?突听拓拔野纵声长笑道:“老山羊,你在等水娘子和百里老妖么?他们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啦。”
苏柏羊齿面色大变,心道:“倘若水娘军未败,我此时撤走,那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候援引,情有可原。但若是水娘子果真落败,夔牛陷于他手,我再撤退,那便是临阵惧敌,罪不可赦。”当下高举令旗,传令变阵进攻。
号角劲吹,战鼓疾擂。水妖立时变化龟蛇阵,二十艘战舰结成圆形龟阵,封堵在古浪屿的港口。八十余艘战舰蜿蜒迤俪,游蛇般穿梭变化,朝龙神军冲去。
当日拓拔野在风雷海上纵横穿行,一举击败姬泪垂,夺得定海神珠;又以“灵犀诀”感应夔牛元神,用自创笛曲击败“万兽无疆”百里春秋,大挫水妖士气。其后夔牛咆哮雷霆,肆虐风雨,将士气低落的水娘军震得大溃。
与此同时,数路龙神军在龙神授意之下,由归鹿山等人率领,悄悄尾随拓拔野等人而来,一则有危急之时可以援手,二则可以目睹这未来的龙神太子如何降伏“东海第一凶兽”。眼见水娘军军心大乱,四下溃散,龙神军立即予以迎头痛击,重创这水妖劲旅。
水娘子与百里春秋被打得大败,朝西南退却,一溃千里,几乎退到了南海,与原定的三军会合处相距数千里,是以迟迟未能到来。
夔牛与拓拔野心智相通,又感恩于他,是以丝毫没有费力,便极为驯服地随着拓拔野与龙神军返回龙宫。
众人目睹拓拔野孤身纵横水娘军,叱咤风雷,夺定海珠、破春秋镜,连挫水妖两大高手,更兵不血刃,驯服第一凶兽,都是叹服得五体投地。纵有若干顽固保守者,对龙神立拓拔为太子仍有微词,但慑于龙神的龙威,又不敌众人舆论,也只能沉默接受。
翌日,龙宫中进行盛大的太子加冠庆典,万里海域的各族贵侯无不遣使恭贺。场面浩大,极尽荣耀。诸多权贵之女都对这新晋龙神太子眼波频传,但拓拔野心中牵挂纤纤,恨不能立时揣带龙珠,飞回古浪屿,对万千粉黛的似水柔情全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拓拔野在拜跪龙神前受冠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些恍惚,自己这无家无族的流浪儿四年间遍历奇遇,今日竟在东海龙宫中成为龙神太子。
当年年幼,在山川江湖之间流浪,但求三顿温饱,自由自在,哪曾想过会有今日?纵然当日受汤谷群雄哄抬,成为汤谷城主,归根结底,那也是无人承认的“叛贼首领”。比之海外第一大国的太子,那又远不能相提并论。
世事难料,命运无稽,一切恍如梦幻。身边的红衫翠袖、玉带高冠蓦然变得虚幻而不真实起来,宛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惟有当龙神柔软而温暖的手指轻轻拍拍他的脸颊,低声笑道:“乖儿子,起来罢。”他才突然醒悟,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茫然。
加冠庆典的翌日清晨,拓拔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古浪屿。龙神也极想瞧瞧科汗淮的女儿究竟是怎生模样,于是亲自点起六千精兵,乘坐八十余艘战舰,浩浩荡荡地朝古浪屿出发。
探子来报,说是“万年龟蛇”盘军古浪屿西北。龙神与众将计议,决定从背后袭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当下龙神军绕过古浪屿,自西南出现,大张旗鼓迅速逼近。
水族战舰迤俪而来,风帆猎猎,大战在即。
拓拔野伫立船头,听那战鼓喧天,号角欢鸣,心中极是兴奋。想到无须多久,便可以让纤纤起死回生,激动欢跃更是无以言表。当下转身对龙神道:“娘,儿臣想立即飞往古浪屿。”
龙神格格笑道:“这般心急么?也好,我也急着想看看科汗淮闺女的模样。”取下发簪封印,念诀变为一条青龙,乘龙东飞。
拓拔野解印雪羽鹤,拉上真珠,与众人稍作道别,也乘鹤翩翩而去。龙神舰队则由归鹿山指挥。
雪羽鹤欢声啼叫,展翅高飞。
红日跳跃,层云尽染,万道朝霞流离变幻。海面上金光粼粼,就连真珠的脸颊、头丝都成了金黄色。晨风鼓舞,将她的长发吹得四下飘舞,拂在拓拔野的脸上,又麻又痒。想到她为不顾安危,不远万里,陪伴自己遨游海底,探访东海,他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歉疚。
真珠察觉到拓拔野正在看她,红了脸不敢回头。他的左臂紧紧地揽在自己的腰上,自相识以来,这种姿势已不知有几回了,但每一次都令她慌乱甜蜜,全身酥软。眼下与他共乘一鹤,脖颈间感受到他呼吸的温暖气息,感觉相距如此之近,就连心与心的间隔,也不过咫尺而已。突然生怕自己急剧的心跳让他听见,脸上流霞飞舞。
晨风拂面,喜乐安平。她想到片刻之后,一旦到那岛上,纤纤醒来,姥姥在侧,自己与他之间,将再无这等亲密的时刻,不禁又大为心痛,欢愉甜蜜的心情登时暗淡下来。
拓拔野并不知道,就在这短短数十里之间,怀中少女的心情,竟比夔牛吼声下的大海还要跌宕波折。
夔牛怒吼,白云崩散,巨浪激扬。万里高空之上,拓拔野三人穿云翱翔,那雪羽鹤与小青龙虽然塞住双耳,听得夔牛吼声,仍不自**随其节奏起伏摇晃。
拓拔野暗暗将真气传入真珠体内,护罩她的双耳。真气流转,耳梢麻痒难当,真珠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心中害羞,脸上更添酡红艳色。
龙神微微一笑,穿音入密道:“臭小子,你这般有意无意地温柔多情,可要害煞人家啦。”拓拔野微微一愣,微笑着传音道:“娘,我可没有这般意思。”
龙神摇头笑道:“傻小子,你若有这般意思那倒罢了,偏偏你有心无意,动不动还这般撩拨,把人惹得****,却又若无其事。若无呷蜜意,请勿攀花枝。你哪,若是对人没有兴致,还是离得远远的罢。”
拓拔野被她那句“若无呷蜜意,请勿攀花枝”说得心中大震,茫然不语。他对真珠确是有喜**怜之意,但是这种情感是否就是真正的爱意呢?
他生性开朗洒脱,对人热情体贴。对其它大事都明晰决断,惟有这感情之事,有些犹疑不诀,难分彼此。唯一决断的那次却引致纤纤伤心自尽,更使得他不敢轻易伤及人心。
突然心中一沉,忖道:“是了,纤纤今日如此,只怕也是被我平日无意间的多情所累。”雨师妾、纤纤以及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陡然涌上心头。这些人中,究竟哪个才是自己生死难忘、此生不渝的所爱呢?脑中一片迷乱。
突听前方怪叫连连,穿云透雾,凝神望去,却是百余巨翼怪人展翅高飞,呼啸而来。
海上波涛汹涌,夔牛吼声如霹雳穿空,震耳欲聋。虽然众水妖早已塞紧双耳,却仍被震得面色惨白,左摇右晃,真气不济者,更是肝胆尽碎,惨呼倒毙。
苏柏羊齿心中极是担忧,龙神军以夔牛为天鼓,气势极盛。己方纵然不被那夔牛声震得溃败,也必军心散乱,士气大挫。此役关系重大,倘若败北,失去夔牛不说,东海重为龙族控制,数年来的部署完全打乱。即便他日集结重兵,卷土重来,天时地利不再,胜负更难预料。当下咬牙决意,将那雪藏了十年的神器使将出来。
他身经百战,内心忐忑,面上却是镇定自若,挥舞令旗,传令舰队。仰头上望,瞧见拓拔野三人翩翩翱翔而来,心道:“这小子既为龙神太子,便是敌酋。只须一举拿下,以为人质,则此战不殆。”
他虽曾听闻丁蟹说起,这少年纵横汪洋,大破黑齿军。但黑齿军终究是三流军队,即使真有这般能耐,也未必能说明什么问题。他瞧了瞧身边的翼人将真爵羽,低声授命。
真爵羽早已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得令大喜,反握巨鳞斧,带领百余翼人振翅翔空,拦截而去。
这百余翼人。原都是水族罪臣,被封印法术变为这等模样,只等戴罪立功,回复原身,眼下既有如此大好机会,个个精神大振,呼啸呐喊,气势汹汹。
眼见那群翼人喧嚣呐喊,层层围涌而来,龙神嫣然笑道:“乖儿子,这群苍蝇嗡嗡的好生讨厌。娘倒要瞧瞧,你用几招才可将它们打发掉。”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娘说几招呢?”龙神乜斜着眼望他,格格笑道:“要是超过三招,娘就把你这不合格的儿子给革了,重新找上一个。”
拓拔野莞尔道:“那可难啦。要再找上一个,就得一千年以后啦。”龙神格格笑道:“呸,真是臭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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