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甜汤圆


护卫来找白容久,催促道:“九爷!”

        白容久按住腰上的手,紧了紧,高声道:“走!”

        逃离的路上也不太平,马车在树林里遇到伏击的麻匪,那伙人一直盯着酒厂这边,万幸树林里的只是一小队,不成气候。

        但为首的麻匪格外狡猾,故意驱赶白家马车入水泡,这附近有一片水泡沼泽,临近水源土壤不稳,一大丛枯黄芦苇地下很可能就是泥炭沼泽,表层水面被冻住了,但下面的淤泥肯定不会被冻住,马跑快些勉强能冲过去,但车辆笨重,反而成了最大阻碍。

        麻匪又一次驱赶他们入水,白家护卫还击,那伙人即可远远坠后,像饿久了的豺一样不远不近阴测测跟着。

        马车被护在当中,疾驰中不甚陷入泥沼,驾车的人使出吃奶的劲儿硬生生把马车拽出来!

        杂花色的马身上这会儿沾了半条腿多的泥巴,混着冰碴,驾车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此刻逃命要紧,顾不得那许多,又爬上车继续驱赶让马前行。

        白容久骑马赶上,问道:“没事吧?”

        马车窗那的厚帘掀开,方夫人额头上沁出冷汗,怀里大氅掀开一角,紧抱着的婴儿分毫无伤,她急道:“无碍,九爷快走,不用再顾着我们!”马比车快,但白容久一行得为她周旋赶时间。

        白容久见她无事,放下心来,转头又回去,他身上带了两只枪——手里一支,背后紧抱着他的谢璟带着一支,足够。

        麻匪里有一个人跑得极快,一路怪叫着追赶上来,先是开枪吓唬了几声,又叫道:“我们大哥说了,哪位是省城的贵客?我们爷要接他上山谈谈——”

        谢璟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梭子弹!

        那人马背技术纯熟,侧身躲在马腹不过一个呼吸又弹了回来,叫骂道:“不识好歹!爷爷劝你们早点把身上的大龙票交出来,要不然,一个都别想活着跑出这座山!”

        白容久忽然笑道:“我当是为什么不放火烧楼,原来是惦记爷爷身上的钞票!”

        他从青河县白家而来,如果谢璟带来的消息是真的,那些麻匪怕是一年多前就已经潜入白府,他从省府来的消息别人不说,白明哲一清二楚,黑河商号里传开了他要建厂的消息,那身上的银元怕是少不了十几万——他随身没有太重的行李,只带了十余护卫,那些麻匪觉得他藏匿了钞票,不敢轻易放火烧楼,只怕一把火把钱财一并烧光。

        这帮人贪得很,只等着今年入冬吃下好大一只肥羊。

        白容久护卫骑马靠近,低声请示:“九爷,怎么走?”

        白容久道:“你带五人护着方夫人,另外几人跟我绕山路!”

        护卫略一犹豫,咬牙道:“让他们护着方夫人,我跟您去!”

        白容久看他一眼,点头应允。

        白容久改了路线,分了大半的人护着马车,自己另带两名护卫调转冲进一侧白桦林。他一贯畏寒,但此刻身上皮氅给了方夫人和孩子,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在屋内常穿的细貂绒银袍,骑在黑马上显眼极了。

        他这方策马疾驰,麻匪那边没有犹豫,立刻就追了上来,显然目标明确奔他来的。

        白容久一行人故意绕道,起初麻匪大意,仗着路熟还在追赶他们,但慢慢发现对方意图,想再去追马车的时候已经晚了,白容久身边的护卫伸手利落,两杆长枪使得熟练,一枪一个把人从马上击毙,叫都没叫一声就摔下马来。

        喊话那个麻匪吹了口哨,隔着山头都能听到回音,他也受了伤,但此刻却退不得。他们几十个兄弟原是奉命盯着酒厂这边,只等着黑河商号那边的大哥过来两头堵截,拿下这伙肥羊万无一失,即便没有黑河那边的兄弟赶来,他们守在这里的人手也足够,但昨天领头的三哥生怕到手的银元飞了,一心只挂着钱财,也不管对方是硬骨头一冲上前去送人头,被打散了队伍,此刻伤的伤,残的残,只能硬劫!

        要放过眼前的“财神”,他们也不甘心,越是受伤的野兽越是凶狠,已到了要露出獠牙生死相搏时刻。

        天又下起雪来。

        白容久身边护卫战死一名,就剩下最后一名使双枪的护卫。

        他带着谢璟换过一匹马,之前的杂花马被打瘸了腿,他们此刻骑的好巧不巧,是麻匪昨夜从酒厂抢走的白马。白家车队里的马匹都是训练过的,回到主人身边格外驯服,白容久和谢璟共乘一骑,这次谢璟坐在前方,九爷全靠胸前这点热乎气撑着。

        雪越来越大,追上来的数名麻匪和护卫交起手。

        白容久低头问谢璟:“你枪里还有多少子弹?”

        谢璟摇头,他早已打空了。

        白容久把怀里的手枪交给他,“拿着!”

        谢璟握住枪,在他臂弯处回身射击,马匹晃得厉害,他打了几枪,但也不知打没打得准,风雪更打了,北风呼啸,卷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护卫喊道:“九爷快走!”

        白容久没有迟疑,勒马调头,抽身疾驰!

        白桦树林茂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方向,雪厚踩空,马匹受惊,咴咴叫着不肯前行,谢璟搂着它脖子强行安抚住,眯着眼去看,前方雪如烟雾般连成一片,看不真切情况。谢璟努力寻找一点出去的路,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骑马的人身子重重依靠在他肩上,他喊了一声:“九爷?”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谢璟急忙握紧马缰绳连同九爷的手臂一起抱住了,咬咬牙寻了一个方向跑去。

        谢璟不知跑了多久,天色在风雪中渐暗,已经有一阵没听到追来的马蹄声和枪声。

        谢璟心里庆幸他们进的是白桦林,有树的地方,土被抓得牢一些,而且这边林子里有常年狩猎的人,运气好些找到木屋,就能撑过今天。

        但他们的好运气在刚才摆脱麻匪的时候似乎就用光了,并没有找到木屋,连避风些的山洞也没见到,谢璟只得找了几棵粗壮大树处停下马来。白容久已经昏迷,谢璟摸了他脸颊一下,是滚烫的,再往身上一查,靠近腰侧那儿被擦了一溜儿红,血迹已经凝固了,黑红的一片粘在上面。

        谢璟眼圈红了,扶着他坐下,自己找了背风的夹角掏了一个雪窝子出来,把马拴在一旁,又小心扶着白容久躲进去。

        天寒地冻,谢璟不敢解开他的衣裳检查伤口,也怕撕下带血痂的衣服会再崩了伤口,他也做不到别的,捡着自己会的能做的努力想帮九爷,一夜不住拿雪搓他的手和脚,别的谢璟不懂,但手脚是热的,就能在雪中活下来,这是他过去学会的生存技能。

        白容久嘴唇干裂,谢璟就含了一口雪,融化雪水喂他。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一心想这人活着。

        如果可以,他们两个一起活着,不行的话,那就让九爷活下去。

        谢璟生怕他睡死在这,一整晚没敢合眼,一声声喊他名字。

        半夜,白容久醒了一次,手指轻轻动了几下,就被谢璟握住,“爷?”

        白容久虚弱道:“在这。”

        谢璟这两日连受惊吓都没有软一点,这回鼻尖泛酸,瓮声道:“我害怕。”

        白容久轻声道:“不怕,爷在这。”

        谢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怕白容久再睡着,不住地跟他说话,白容久也打起一点精神,跟他聊了几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二少爷不做功课,都是我替他写的,我会很多。”谢璟回答的认真。

        “挖雪窝子也是跟二少学的?”

        带着点笑意的声音让谢璟耳尖发烫,他一边握着九爷的手给他暖着,一边闷声道:“不是,我自己会的。”

        白容久沉默片刻,又问:“还会什么?”

        “我还会翻跟头,能连翻几十个,我,我翻跟头可好了。”谢璟带着点邀功的语气,上一世的时候他练过几年武生,九爷点的戏码里,他都能得满堂彩。

        这次没得到喝彩,反而被低声取笑了:“好,回去翻给我瞧瞧。”

        “哎。”

        “你也别睡,现在想想,等回去之后想让爷赏你什么?”

        谢璟冻得哆嗦:“我要一碗汤圆。”

        白容久笑了一声:“就要一碗汤圆?”

        “嗯,要芝、芝麻馅儿的,个大皮薄,滚汤盛出来,最好汤里再加点白糖,一小碗就够了。”

        “喜欢吃这个?”

        “喜欢。”

        谢璟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芝麻汤圆了。

        他喜欢粘牙软糯的甜食,幼年时寇姥姥会给他蒸米糕,再后来姥姥没了,他跟在爷身边,刚开始不好意思要,还是爷自己发现了想着法儿给他做,再后来,又剩他一人。

        他一个人流浪了大半个国家,由北向南,风餐露宿,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吃一碗甜汤圆了。

        白容久抱紧他,呼出一口气,“回去之后,你跟着我,保管每天早上都能吃上一碗。”

        谢璟应了一声,揉揉鼻尖笑了。

        他们在雪窝子里藏了一夜。

        所幸大雪遮盖了所有的痕迹,两人一匹马逃了出来。

        出了白桦树林走了半日,找到一个小村庄,谢璟只说他们是路过的行商,遭了土匪,小村子人心淳朴,加上谢璟给的一块银元,很快就给了他们一个落脚地。

        谢璟故意找了靠近村边的地方,马也拴在屋檐下,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以走。

        村里没有大夫,但因为靠近树林,有常进林子打猎的老猎人,谢璟找他买了一些伤药,打了一盆热水,给白容久换下染血的袍子,幸而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伤口狭长露出了血肉,又加上一路奔波失血过多,当晚九爷又发起高烧。

        谢璟煎药给他喝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村子里的土药方不管用,没起半点作用,半夜的时候九爷浑身滚烫,却又喊冷。

        谢璟把自己棉袍搭在他盖着的薄被上,又爬上床去,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努力给他取暖。

        谢璟身子热,很快九爷就安静下来,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白九爷醒来,身边没人,却摸到了身下垫着的貂绒长袍。

        他面色如玉,微微眯起眼睛去寻找,窗外有人抱了草料来喂马,顺便还跟院子里的人打了招呼,听着声音像是要了一碗热粥。

        果然片刻后,一个半大少年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进来,大约是太烫,放下碗后还捏了捏耳朵,在和他视线对上之后小孩儿立刻就露出一个笑容来,三两步跑过来:“爷,你醒了?好点没有?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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