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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太后自从还政于圣上以后悠闲了不少,终日在清宁殿里拜佛吃斋,莳弄花草,对参加宫宴这些热闹的活动不太感兴趣。

        冬日里没什么事,她赏过了花房里的牡丹,也就歪在软榻上和亲近的宫人闲聊。

        “昨夜官家微服行幸燕国长公主府,今晨召见驸马时大发雷霆,责令内侍摘了驸马都尉的乌纱,外放到青州县去了。”

        宋嬷嬷侍坐在太后旁边的坐榻上,她年岁大了,那些替太后揉腿捏肩的事情都交付给了小宫人,“听说是驸马昨夜同几位好友逛了酒肆,恰逢官家垂问,得了好大的不体面。”

        “皇帝怎么突然想起往长公主府去了?”太后对于这个庶女并无太多好感,连带着驸马也不怎么问起:“吾记得自从七郎继位,就没见过他同那位怎么要好。”

        儿子亲政久了,偶尔想要出去透一口气她也不太能管得住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燕国长公主之前总往宫中送美人取悦先帝,虽说这些女子都不曾危及太后中宫的地位,可到底是有些不痛快的。

        “公主府中长年百花齐放,官家一时驻足也是情有可原。”宋嬷嬷笑着道:“奴婢听说长公主预备了一批美人,可是陛下一个也没瞧中。”

        宋嬷嬷犹豫道:“奴婢还听福宁殿的宫人说,官家入席的时候驸马不曾在侧,而是和几位好友往酒肆吃酒去了,御林军寻过去的时候就剩驸马一个醉卧在酒肆里面了。”

        “她倒是想着故技重施,可是七郎素来不在女色上留心,哪里吃她那一套?”

        太后嗤笑一声,皇帝在后宫方面再怎么淡漠,也还轮不到一个早遭厌弃的长公主来过问:“能叫七郎动怒,恐怕驸马醉倒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罢?”

        宋嬷嬷道了一声是,她刚听闻的时候也有些吃惊:“圣明无过太后,驸马睡着的时候嫌屋内太热,有一名官妓替他打扇。”

        当下风气,只要男子能付出足够的银钱就能搂着『妓』女获得一夕欢愉,但是平民百姓也就算了,官员是几乎不允许去同这些女子风流快活的。

        酒肆有些时候也兼顾着青楼的勾当,那些女子常常会在食客饮酒的时候上前搭讪弹曲,等到酒酣耳热之际再携手入榻。

        国朝对待官员宴饮有极严的规矩,士子可以入酒肆吃酒散心,也可以召官妓歌舞蹁跹,但要说与这些女子春宵一度,实在是贻笑大方,是为士大夫所不齿。

        “酒肆是什么地方,岂是他一个皇亲国戚可以留宿的地方?”太后合眼歇息,淡淡道:“堂堂宗室贵胄,居然令下贱之人私侍枕席,驸马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是有辱名门风度。”

        刑不上士大夫,天子礼重士族,若是没被人拿到证据也就算了,偏偏正好有那么一个不堪的女子在侧侍奉,即便是没有宽衣解带,也足以让言官揪住把柄,继续拷问下去。

        之前皇后的兄长因为被人看见在青楼买下的幼女翌日横尸乱葬岗,这事尚且没有十成的把柄,可秦将军依旧被弹劾到寒冬腊月跪在雪地里向皇帝请罪,若非是出身后族,恐怕这一顶乌纱是保不住的。

        即便如此,他今年亦是早早离京赴任,连带着皇后也闭门自省了许久,官家自从在坤宁殿拂袖而去之后,一直到元夕夜才再次踏足皇后殿中。

        结果没想到,圣上刚刚有意到外面去散散心,驸马就上赶着来触霉头了。

        太后对自己这个儿子是最清楚不过的,皇帝打小就是这副脾性,平常还好,但刚晨起的时候最易动怒,他早朝之前召见驸马问话,一个醉卧妓馆的人要是能在君前奏对得当就怪了。

        “娘娘说得在理,”宋嬷嬷犹豫道:“长公主今天一早听说了福宁殿里的事情,连忙脱簪待罪,递了牌子进来,说是想求见太后。”

        “就说我乏了,叫她到坤宁殿去。”太后对长公主所求并不在意,无论是想为了丈夫求情还是要与之和离,她都没什么心思去管,“官家都定了驸马的罪,我一个深宫里的老婆子还有什么能说的?”

        ……

        燕国长公主求了不止清宁殿一处的门槛,只是太后与官家的意思,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宫中的风向。

        宫中嫔妃难得见到皇帝,又与长公主素无来往,知道她为天子引荐美人,大多不愿意为她出这个头,只有皇后勉强见了一面,过了一刻钟也叫人送长公主还府。

        云滢上午是不当值的,她几乎没有在外面这样游玩过,兼之饮了些酒,第二日起得就更迟了。

        等到她巳时三刻醒来洗漱之后,才有一位女官当一桩笑话似的和她说起这件事,询问她个中详情。

        自从云滢由太后做主送到福宁殿来之后,几位官家亲近的女官和内侍都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在这个梳头娘子的位置上停留太久。

        但是福宁殿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太后老娘娘关心皇帝的床帏事,因此几位女官对云滢一向是客气有余,但无过多接触。

        圣上的女官隶属于宫内尚书省,并不负责后宫中事。

        直到昨夜她们相约走百病,官家吩咐人送了手炉到宫门处给几位服侍的人,却只点了她一人出游,这才叫福宁殿这些资历深长的女官对她热络了起来。

        她们之中有一两位都是服侍了皇帝近十年的老人,官家在元夕夜想起分赐女官手炉这事还是头一回,这份天恩体贴是因何而起,自然不言而喻。

        连带着司籍晨起在内殿择鲜花的时候都邀她过来搭一把手,从中择了一支梅花赠她:“云娘子容颜昳丽,年纪又小,何必打扮得如我们一般素淡,也该簪几朵真花在头上的。”

        冬日里适合簪头的真花难得,只有高阶位得宠的嫔妃才能使用真花簪满头冠,不过象生花是不限制的,服侍后宫娘子们的宫人若是得脸一些都能在头上簪满象生花。

        可是女官在御前走动,就只能偶尔簪一两朵,不可过分妖冶。

        梅花傲寒美丽,在冬日里也不算罕见,佩戴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云滢从宫外归来以后就恢复了平日素净的女官妆束,她谢过了司籍的美意,将花簪到发髻后面,才向内殿走去。

        圣上不在内殿的时候这些值守的宫人也不是全然空闲的,云滢被安排来看着茶炉,她在皇帝面前得脸,入内内侍省的几位都知也默许她无聊时可以使用殿内的笔墨小几。

        江宜则今日不曾安排她到书房里伺候,云滢一个人看守茶炉也自在了许多,她间或翻一翻从司籍那里讨要来的医书,用一支紫毫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亦是自得其乐。

        炉上的茶汤热了又凉,官家对于茶饮滋味十分看重,反复热过两次之后就得换掉,她时不时留心着茶炉上的动静,直到第四炉的茶滚了之后,殿外才有内侍传唱圣驾到来。

        云滢悠闲半日之后正是松懈懒待,以手支额伏在桌上躲闲,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她还没来得及用茶筅将茶汤仔细搅匀,只是搅拌也是件费工夫的事情,她稍加犹豫,还是先将自己写画的纸张都收归到一处,等官家入殿以后茶过了三滚再作打算。

        只是圣上今日的脚程倒快,她刚手忙脚乱地把纸张吹干归置好,圣上就已经带着冬日特有的凌寒气息步入了内殿。

        内侍替天子卸了衣袍,他站立在内殿的薰笼前抬手叫近侍料理,却瞧向她笑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这样鬼鬼祟祟?”

        云滢的脸上带有做过坏事后特有的慌张,叫人瞧出了端倪。

        她平静下来才拿了一个暖炉送到圣上手边,行了一个叉手礼:“奴婢不知道官家今日回来得这样早,茶炉上没掌握好分寸,现下还不妥当。”

        “已经是戌时一刻,外面日头早就沉下去了,哪里还早?”

        圣上语气平和,“朕在书房听相公们争执喝了半日的茶,如今也不缺你这一盏。”

        皇帝素日这个时辰已经歇下了,今天估计是前面吵得厉害,拖延到现在。

        江宜则瞥了一眼云滢,她会意后借口要拿托盘向外走了几步,和都知一起到了帘外。

        “总管,您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云滢拿了一张托盘在手,轻声询问,她对皇帝身边的高位近侍一向客气尊重,江宜则能叫她到外面来借一步说话,当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官家今日朝上说起驸马的事情……”

        江宜则犹豫了一下,这虽然在皇室中是大事,可也算不得军政要务,可以对云滢去讲:“刑部捉了酒肆里的人,又问出来些新的事情,圣上的意思是叫长公主与驸马和离,可是殿下并不情愿。”

        御林军没想到会在酒肆里遇见驸马,因此捉捕的时候连带那官妓和酒肆老板也一同带了回来,后面渐渐还问出来些别的事情。

        燕国长公主再怎么不受宠,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来羞辱,这件事令圣上大为光火,难得地呵斥了驸马都尉,将他外放到州县去做团练副使,几乎等于流放。

        然而长公主似乎还有些不舍,递了陈情表与皇后,央求这位弟妹转呈给皇帝。

        “几位相公关于这事儿又争执了几句,说是请陛下收回成命,”江宜则无奈道:“娘子少顷得小心侍奉着,仔细别惹了圣上动怒。”

        伴君如伴虎,上位者的事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是管不了的,只求好好服侍着官家,别让自己遭殃就是了。

        云滢也暗自感到心惊,她谢了江宜则的好心,才重新回到内殿。

        皇帝或许有兴致的时候会宽容底下人逾矩,但圣上眼下恐怕没有这份情致。

        然而等她再次入内的时候,圣上已经吩咐人点亮了灯烛,罗汉榻的小几上放着一摞原本应该藏在书架后面的纸张,叫云滢行礼的动作一顿。

        天子执起其中一页纸详看,抬首望见她的惊愕,忽的一笑:“怪不得这样心虚,原来这半日当真是在做坏事。”

        炉上的火不知道是被哪个内侍熄了,云滢知道圣上这个时候大抵是不需要用茶的,她将托盘放到一侧,低声请罪:“是奴婢有错,污了官家圣目。”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错,不过皇帝此刻心情不佳,说是坏事就算是吧。

        “字比从前娟秀了许多,”圣上吩咐她近前,“只你又不是在尚药局里领了新差事,怎么突然爱看这些医理?”

        依她的性情,不像是爱看这些书的。

        “回官家的话,奴看这些是想着学导引术的。”

        云滢本来是偷偷学着的,还没来得及学成就被皇帝逮了个正着,心头微感失落,“这上面写了好多穴位按摩之道,两位梳头的内官只肯替我梳发髻,不准我在他们的头上试,奴只好自己一个人纸上谈兵。”

        导引术必然会涉及许多医理学问,只不过他们这些负责梳头的人如果有师傅带着学习手法,只要知道怎么用就好了,完全不需要理解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你学这个做什么?”

        隔着一盏琉璃宫灯,圣上静静地望着她:“他们不肯叫你服侍,自有不肯的缘由。”

        他进殿的时候心头依然有些不畅意,可是端详着她略有几分像自己的娟秀字迹、瞧着字迹主人面颊上显而易见的害羞,那种似乎像是炭火燃得过热的烦闷奇异般地消失了。

        “奴婢是官家的梳头娘子,不学这个学些什么?”

        云滢试图自作主张地将纸张收走,“奴婢留在福宁殿里原本就是服侍官家的,您这样纵容我、疼惜我,我自然要将自己的本份做到最好才行。”

        “否则就像您现下这般为外面的事情心绪浮动,我除了在夜里奉一杯茶汤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教习容留她在教坊司度日,那她就做里面最好的领舞,叫林教习的脸上增光,圣上要她做梳头娘子,她从前的优势就已经荡然无存,就算舞跳得好些也没有用处,总得学些能留在福宁殿的本事才好。

        “你的本份原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圣上过了良久方才缓缓道:“有些时候,能奉一杯热茶也就足够了。”

        宫室之内静得唯有呼吸之声,她忽然发现,内侍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都退出去了。

        云滢见圣上不时去看书桌上的笔记,以为是他看见自己模仿天子字迹有些不悦,“您之前指点过我的那张纸我一直留着,每次习字就拿出来看一看,并不是有意要冒犯官家。”

        圣上瞧着云滢跪坐在自己面前,将所有的纸张尽数整理妥帖后起身,她有的时候聪明得厉害,可在某些方面反而十分迟钝笨拙。

        “不必收起来了。”

        云滢正要福身告退,听了圣上此言略感疑惑,她微微抬头,见皇帝起身行近几步不免有些本能地后退。

        然而圣上却并不在意,他随手抽走了插在云滢发髻上的梅花,伸臂将她打横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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