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脑侵(五)
江舫不用继续看下去, 就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情节。
……
因为曾把南极星带入《永昼》,因而从《永昼》里带出南舟时,顺利得一如江舫的预料。
而事后,所有队员都不支持把南舟从仓库里放出来, 也并不出江舫的预料。
他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如果他还是漫画中的南舟, 是那个为了保护家人而战的青年, 没有多少人会像现在这样猜忌他。
如果这些被意外困在游戏里的玩家不会死,大家可能也挺乐意和这样一个虚拟人物玩一玩朋友游戏, 刷一刷好感值。
但南舟的世界, 被另一个世界强势侵染过。
他接收到的情绪,尽是负面和恶意。
大家不能分辨, 南舟此时表现出来的“正常”,究竟是伪装,还是真实。
更何况, 江舫带领的这些玩家里, 有两个人曾玩过《永昼》副本。
一个被南舟亲手拧过脖子, 一个被一群光魅袭击, 咬死当场。
现在,他们的意识无法离开这个游戏。
没人愿意每天在生死关头徘徊时, 身后还跟着一个难以控制、喜怒难测的人形兵器。
这把兵器再漂亮,也是闪着殷红血光的。
大家带他出来,是为了过关。
放他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收boss作小弟?交朋友?
那只是玩笑话,怎么当得真?
江舫知道, 从理智上说, 队友的判断都是保守且正确的。
但正确的事情, 有的时候, 他不高兴做。
每结束一个副本,冥冥中存在着的怪异力量都会随机将他们扔回休息点,提供给他们半天到三天不等的休息时间。
江舫感觉,那股力量,像是在利用他们,进行某种测试。
只是彼时的他们,为了活下去,只能做一群疲于奔命的小白鼠。
从《永昼》内成功出来的第二天。
是夜。
在失却繁华与人迹的空城“锈都”的一处宾馆内,小白鼠们分房而居,惶惶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发生的下一次传送。
江舫选了间大床房,独自住了进去。
黄昏时分,他将在背包中足足呆了一日一夜的南舟私自放了出来。
被放出来时,南舟竟然蜷身睡着了。
他额头被汗湿得厉害,几绺黑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更显得他皮肤雪白,眉眼鲜明。
落在柔软的床垫上时,身下轻微的回弹感,让他恍惚的精神逐渐清醒过来。
他从床上坐起,带着汗雾的眼睫一动一动的。
……没睡醒的样子。
江舫坐在床边微微笑着看他,直到将南舟的意识看得一点点清醒过来。
少顷,南舟开口了:“你让我出来了?”
他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点没睡醒的、迟钝的温柔。
江舫:“嗯。”
南舟低头,扯着掌下的被子。
江舫:“怎么不说话了?”
南舟注视着他,默默摇头:不想听你讲话。
可以说把“赌气”诠释得很可爱了。
江舫嘴角温和地一翘,并不意外道:“你听到了,是不是?”
他早就猜到了,背包里的南舟,是有可能听得见、看得见外面发生的一切的。
所以,除非他们真的下定决心,要在这小小的一个背包格里困南舟一生,关他关得越久,南舟越会发疯。
这不是江舫愿意看到的。
南舟在他手里,要发挥更大的作用。
江舫曾经好奇过,自己为什么在第一次见到南舟时,没有走向他,和他攀谈,和他拥抱。
在南舟孤独时,他送给他苹果树和南极星,却不肯将自己的一点温情当面赠与他。
后来,他想清楚了。
因为他是江舫。
江舫是拒绝和恐惧一切亲密关系的利己主义者。
“人际交往”在他这里的通常意义,只是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得些什么。
江舫记忆里的南舟,是独属于他精神上的一点净土。
因为不舍得玷污,他才会下意识远离南舟。
现在,因为游戏的错误和崩溃,他不得不和南舟建立起一段新的关系了。
所以,江舫拿出了他的惯性思维。
——利用和被利用,控制和被控制。
这种相处方式,才能让江舫感到一点安全。
当心思发生变化时,江舫的笑容也调整到了他最擅长的角度。
那是最让人舒服的,也最虚假的温暖和完美:“我的队友是有些谨慎过头了。但我还用得着他们,所以请你不要介意吧。”
南舟陈述事实:“他们不相信我。”
江舫:“你需要一个机会,他们会喜欢你的。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南舟直白地看向他的眼睛:“你呢?”
江舫一怔:“我……”
好在他表情管理一流,很快便从善如流地微笑道:“当然。”
南舟:“我以为你也不喜欢我,才要关着我。”
江舫温和地偷换概念:“有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才要关住他。”
南舟眨眨眼睛,坦诚地表达疑惑:“我不懂。”
江舫不大习惯和人讨论“喜欢”的话题。
这容易让他回想起自己满口谈爱的母亲。
他笼统道:“以后你就会懂的。”
江舫向南舟讲解了如何帮助他“讨人喜欢”的计划。
计划很简单。
在某一个危险的副本场合,江舫会适当地放出南舟,让他有机会救大家一命。
当然,有一部分内容,江舫没有对南舟谈起。
人的信任和同理心,都是可以用来计算的筹码。
当信任值积攒够了,南舟自然有获得自由的机会。
南舟毕竟是个彻彻底底的人形,和大家相处的时间久了,模糊了次元的界限,大家也会对他产生共情。
简要讲述过自己的计划后,南舟同意了。
他认为这是合理的交换。
只是在获得信任之前,他都需要呆在江舫的背包里了。
江舫向他承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放南舟出来。
南舟很乖地点头:“嗯。”
看他答应得这样轻易,江舫几乎有点想去叩叩他的脑袋。
他半玩笑半认真道:“就这么相信我?”
南舟:“嗯。你是朋友。”
江舫:“那些玩家,就没有一个说过要当你的朋友?”
南舟:“有。”
南舟:“可你是第一个带我出来的人。”
南舟:“他们都没有做到,你做到了。”
南舟:“所以,你是不一样的。我很喜欢你。”
江舫:“……”
他觉得南舟是一种格外奇怪的生物。
他走过许多人一辈子也未见得走过的长路,见过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人。
大多数人从自诩成熟开始,就喜欢用话术包装自己,把自己武装成礼貌、委婉的样子。
表达爱憎时,都是如此克制。
即使是热烈如火的人,说起“爱”时,也多是兴之所至。
情爱烈烈,真心缺缺。
可南舟说话的那种语气,就像是把一颗心直直捧到他面前,认真问他:这是我的心,你要不要啊?
面对这种认真,江舫明明能做到游刃有余,却又总感觉自己时时处在失控的边缘。
这种奇妙的错位感,让他难免不适。
于是他决定少和南舟说话。
“锈都”的街道上冷冷淡淡,没什么烟火气。
夕阳是小小的一只熟透的鸭蛋黄,碰一碰都要冒出油汪汪的酥汁。
南舟趴在宾馆窗边,望着太阳,几乎呆了。
他在鸭蛋黄一样的夕阳下回过头来,对江舫说:“……太阳。”
对南舟来说,这应该是每天都可以见到的景象才对。
江舫不大能理解他的新鲜感。
他忍不住好奇,回应道:“是的。是太阳。”
南舟仰头道:“我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太阳。”
在《永昼》的漫画里,极致的颜色对比是一大特色。
所以,永无镇的太阳,不是白得让人雪盲,就是红得几欲滴血。
南舟的确没有见到过这样不同的太阳。
南舟盯着一个太阳,专心地看到它渐渐西沉。
直到一轮弦月爬上半空,南舟仰着脸,继续看下去时,江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他不阻止,南舟会一动不动地看月亮看到天亮。
他哭笑不得地把好奇猫猫领了回来。
南舟先去洗漱。
然而,要不是江舫再次把他从盥洗室里抓了出来,他能再研究吹风机半个钟头。
等江舫结束简单的洗漱,准备上床时,南舟已经在被子里了。
大床房里只有一床被子。
江舫自然而然地掀开一角,准备进去。
然而,江舫借着房内的暖杏色灯光,发现南舟把外衣外裤全脱了,只穿着自己穿过的那件对他的身形而言略微宽大的白衬衫。
白衬衫只能遮住他身后小半的雪白浑圆。
而南舟就这样毫无羞耻地躺在他的被窝里,歪着头看向天边的月亮,同时和他说话:“我还没有看过弦月在天上挂这么久。”
江舫:“……”
他轻轻吁出一股热流,假装并没注意到这一点,钻了进去。
……并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躺下后,南舟还是好奇地问东问西:“朋友,都要像我们现在一样睡在一起吗。”
怕他出去乱跑,挑逗得他那帮心理素质一般的队友精神紧绷,江舫哄骗他:“嗯。”
南舟点头,记下了这个新鲜的知识点:“唔。”
南舟的手探向枕头下,却恰好和枕下江舫的指尖碰触。
江舫的手指谨慎地往后蜷缩了一下。
南舟问他:“你也不喜欢做噩梦吗。”
江舫低声:“嗯。”
南舟反过来安慰他:“放心,把手放在枕头下,不压着肚子,就不容易做噩梦了。”
江舫轻轻笑开了:“……谢谢提醒。”
两个人在被窝里望了对方一会儿,都不怎么说话。
江舫没有另一双眼睛来看着自己。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温柔。
直到南舟彻底闭上眼睛,江舫才把手稍往后挪去。
他抓住了自己藏在枕下的锋利冰锥,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
既是怕南舟发现,也怕硌着他。
……
当江舫回过神来时,南舟已经将李银航带出了书丛迷宫。
确认南舟也安然无恙后,和独腿锡兵在书架丛林里疯狂打游击的李银航终于肯出来了。
即使这一关危险重重,但他们三个算是打了个相当完美的配合,一脚把危机踏在脚下,冲向了光明。
所以李银航虽然累得不轻,但表情还是相当痛快的。
相比之下,她身后被迫和她一起高强度运动了十五分钟的锡兵拉着个蚂蚱脸,拄着枪,一步一顿地跳出来,站到了开启的门扉边。
满脸都写着“三位请这边滚”。
南舟跟江舫打招呼:“我带她回来了。”
江舫将曾经记载了他秘密的空白书页捏在掌心,背在了身后。
就像藏起那曾经代表戒备的尖刃。
他笑道:“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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