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兄弟二人
这是一座完全被白色装裹的殿宇,这里是太后吕氏停灵的地方。
在停灵七日后,吕氏的灵柩就会被移到孝陵下葬。
因为兴宗皇帝朱标的灵柩就停在孝陵中的一座偏室,自然如吕氏等朱标生前的正妃要合葬。
等什么时候朱允炆也葬进去,祖孙三代就算团圆了。
当然,以孝陵之大,足够老朱家历代皇帝葬到二十一世纪。
殿内没有太多的人,也没有诵往生经的和尚道士,只有朱允炆这么一个儿子,带着文奎、文圻两个孙子在守灵。
爷仨都很安静的跪在灵柩前的蒲团之上,这种姿态已经从辰时持续到了申时,中午只进了一些吃食和水。
过了这停灵的最后一天,明日一早,灵柩就会转向孝陵而去。
“父皇您已经连着几天没说话了。”
朱文圻守在他爹跟前,看着后者连着几天默不作声,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开口问道:“是为了奶奶而伤怀吧,您多次说过,生老病死乃世间常事,无需因此而动心怀,还望父皇保重龙体。”
朱允炆侧首,轻轻摇了摇头:“你爹我不是在伤心,只是在想爷爷当年跟朕说的话,这七天难得的静下心来,便一直在想。”
“是曾祖父高皇帝吗?”
文圻来了兴致,他出生的时候朱洪武已经宾了天,小家伙还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传奇一生的曾祖父,即使是文奎,也没有了什么印象。
毕竟那个时候的他才只有两三岁。
他们却不知道,朱允炆口中的爷爷,是脑海中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中,那个老红军。
那段记忆破碎的实在是太严重了,朱允炆能够记住的,只有自己当年在仕途青云直上,正直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时候,爷爷临终前感慨万千的那句话。
“我对你没有太多的要求,也不需要你光耀门楣,只望你将来做官能对老百姓好一点。”
对老百姓好一点。
而后,这一块碎片消失,爷爷的脸变成了朱洪武。
一样的老态龙钟,一样的倒卧病榻。
两者的身份天差地别,后者的威势也远比前者要盛隆太多,但说的话却是一模一样。
“你做了皇帝,要对老百姓好一些。”
这两句嘱咐出自不同身份,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嘱托,却意外的产生了竞合。
也因此被铭刻进了朱允炆的骨子和脑海中。
前世的记忆,朱允炆已经模糊了太多,但这句话却恰恰因为这次意外,而一直留存着,从不曾因为时光的洗涤而淡化。
相反,随着时间的沉淀,朱允炆自身岁数的增加,而变的越加深沉。
“对,是你们的曾祖父。”
朱允炆说了一个模糊的身份代词,而后叹了口气。
“朕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朕孝信仁义,说百善孝为先,讲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的故事,这些故事,陪了朕二十多年,等到朕也有孩子之后,就更加明白什么叫做养儿方知父母恩。”
跪在吕氏的灵前说孝这个字,身旁已经长大的朱文奎便觉得浑身都很别扭。
他不是小文圻,他已经大了,这皇宫里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基本没有秘密可言。
“你们没有见过你们的曾祖父,朕也没有见过朕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记得很多年前,朕问爷爷,曾祖的故事。
爷爷便流了泪,后来朕才知道,爷爷当年在前线打仗的时候,曾祖母已经患了病,但那个时候没有军饷。爷爷到处去借,才凑够了一笔稀薄的钱寄回去,而一个月后,这个包裹又被寄了回来,里面的钱变得更多了,而且,还多了一口粮食。
原来那个时候山河破碎,曾祖母就把自己买药治病的钱,连着最后一口粮食打成了包,都交给了爷爷。
自己选择了在病痛和饥饿中离开这个世界,好让爷爷可以安心的在前线打仗。”
两个孩子听的糊涂,这不太像是朱元璋的故事,但朱允炆那情深意切的口吻也绝无有杜撰的样子。
这是一件真实发生在朱允炆身上的故事。
“如你们曾祖父这样的故事,那个时代无可计数,一个伟大的母亲,选择将自己四个孩子全部送上战场,后来四个孩子都阵亡了,这个母亲便把四份抚恤钱送到军营,援助国家,还搭上了一只陪着自己很多年的猫。
说她家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支持国家的了,只有这么一只猫,杀掉吃可以填肚子。”
两个孩子听得面上发麻,鼻翼发酸。
“所以当听闻这两个故事的时候,朕就明白为什么爷爷要求朕要孝顺了,因为他觉得他不孝,他没有能够照料自己患病的母亲,甚至没有时间去安葬处理自己母亲的后事,他的良心煎熬了他的一生。
他希望朕将来能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将朕当成了他生命的延续,寄以此弥补他心中的亏欠。”
朱允炆静静的诉说着,追寻着自己脑海中零星的记忆碎片。
“当年,他们毅然决然踏上战场的时候,何曾想过要留在高堂身边,依膝奉孝,他们的选择,整个国家的选择,都是舍小家而保大家,没有他们,就根本不会再有后人大谈百善孝为先的资格了。这不是不孝而是大孝,是将整个国家每一个人的父母都当成了自己的父母,而去舍命保护。
这就是这群没有文化的百姓在做的事,他们不会说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种有水平的话,也不懂什么高深层次的学问。
他们简单的相信国家的宣传,国家说国亡则家灭,他们就放下锄头去打仗,去奉献自己的一切。
等到仗打完了,国家又说,要挖渠筑堤,修路建设,他们又一次义无反顾的投入进去,直到血洒堤头,魂断异乡。
老百姓一年下来就打下那么点粮食,还要交给国家,剩下的勉强糊口,连卖掉换身衣服的余钱都没有,更别说听个曲喝个闲酒了。
但就是这么一群人,顶起了这个国家,保护了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民族!这是一群真正伟大的人,真正应该被歌颂万岁的人,但享福的时候永远轮不到他们,他们只配继续回到泥土田间,去挥汗如雨的地里刨食。
去继续忍受达官显贵们的欺压,忍受富豪商贾的盘剥压榨。”
两个孩子听得眼眶发红,小文圻更是咬牙切齿:“那群达官显贵、欺压良善的混蛋都该大卸八块,儿臣恨不得将他们剥皮实草,千刀万剐。”
“我们即使知道这样不公平,但也无能为力,因为这就是现实,是必然,是一个社会形成体系下必然的选择,一个国家,一定会划分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
如果均天下,那就是无序的天下,只会造成更大的毁灭和破坏。
而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所能,对这群百姓好一点。”
即使已经跪了七天,但朱允炆的脊梁仍然挺得笔直,笔直的脊梁恰如他此刻的心,坚定不移,无怨无悔。
“国家的大义面前,每个人都应该有最起码的觉悟,连一点文化没有的百姓都有这种觉悟,那朕做皇帝更应该有,你们做皇子的也应该有。”
朱允炆的话没有说完,但朱文奎听懂了。
皇帝皇子应该有,太后也应该有!
当你要求国家为你让路的时候,那你只能为这个国家让路!
不能让天下所有的事都指望老百姓来无私奉献,而最大的利益获得者的天家,却安之若素,满嘴畅谈仁义道德。
“朝廷的公权力基于民众的信任,当民众不信任朝廷的时候,政权结构就会崩溃和毁灭,继而引起一系列大的灾难,无数人会毁灭,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决不能够动摇民众对朝廷的信任。
民众信任朕、信任朝廷能够将某些事情做好,所以他们支持朕和朝廷交代下去的任务,所以,某些事情才能做好。
实际上做事情的人还是民众,朕和朝廷只是提出这个想法而已,是因为他们信任才去做,继而做好。
如果连信都不信了,那这事还怎么去做,做不好,百姓更不信,如此恶性循环。
等到外敌入侵的时候,朝廷号召百姓去打仗,百姓还愿意去吗,他们只会为了保全自己而自发组织抵抗,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外敌各个击破。”
甲申国难的痛苦,最大的责任永远都要被记在无能的明末政府身上。
数亿的大明子民,但凡能够拿出抗战时期十分之一的勇气和团结,堆都能堆死那群异族。
但结果却是,外敌入侵的同时,内部还各自为营大打出手,最后崇祯吊死,闯王李自成魂断九宫山。
而江南建立的南明朝廷,还在君臣猜忌、争权夺利大搞政治倾轧,甚至还要盘剥百姓修缮宫殿阁宇。
最后的结果,就是江南被屠戮一空,那几十起不逊于南京的大屠杀,成为了汉民族无法忘记的痛苦。
这个苦果,是明末政府自己一手种下的,最后,自食苦果。
而眼下的大明,全国上下的老百姓都在信任朱允炆这个皇帝,也相信大明这个朝廷。
假使一个战斗力远超明末女真十倍的异族来入侵,他能打得赢大明吗?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最多留下一记伤口,咬下一块肉,而绝没有资格毁灭大明。
便是有数千门重炮,也轰不断几千万大明子民铸起来的血肉长城。
这就是国家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朝廷的一五计划当前,内阁下了军令状一定可以完成,如果因为某个人,明明能够完成的而无法完成,民众会怎么看待咱们的朝廷,信任力是会下降的。
动摇一次信任基础,不会毁灭这个国家,这就像是千里大堤出现一个小小的蚁穴。
一次不经心,两次不经心,时间长了,后来者亦不在乎,最终大堤崩溃。
所以要防微杜渐,一次都不能出现。”
两个儿子神情各不一样,但都点头表示受教。
恰恰这个时候,殿外报了时辰,戌时到了。
七日的守灵到这一刻算是结束。
“陛下,入了夜早些休息吧。”
双喜上前来搀扶起已经完全跪木的朱允炆,后者明日一早还要爬起来送灵。
“你俩早点各自回屋去歇着吧。”
朱允炆眼下走路都费劲,扔下这句话便在双喜的搀扶下,一点点的往乾清宫磨蹭。
等朱允炆离开,两个孩子没有让内侍扶着离开,而是改跪为坐,先缓解两条腿的麻木感。
跪久了确实不是好站起来的。
“大哥,你觉得父皇做的对吗。”
突然,小文圻看向朱文奎,问了这么一句,让后者面色一紧。
“父皇做什么了?”
下意识的,朱文奎随口搪塞了一句。
“拆霞云寺啊。”
朱文圻双手用力,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南京城里就没有不知道霞云寺对于奶奶的意义,也没人不知道奶奶这些年的身体状况,那天杨士奇入宫,就是为了找父皇说这事的,内阁明明能自己办,却非要把这件棘手的事推给父皇,你说是不是其心可诛。”
“二弟今年九岁了是吧。”
没有正面回答朱文圻的问题,朱文奎转移话题告诫了一句:“不小了,听说今年就要去湖畔学堂上课,既然是大孩子了,就没有童言无忌一说,内阁和父皇之间的考量,还没到你置喙的时候。”
“听说母后已经开始着手为大哥选妃了。”
见朱文奎转身要走,朱文圻在身后又跟了一句:“现在开始物色,用个一两年时间正好,到时候大哥成了亲,再想聆听大哥的教诲怕是就难了。”
朱文奎的背影顿住,而后侧回头:“你不觉得你有些表现的过于早慧了吗,你那么聪明,再过几年,哪里还用我这个当哥哥的教诲你。
哦是了,等本宫一成亲,势必要搬出乾清宫,那么到时候,就该轮到弟弟你伴驾御前。
教诲的事,自然由父皇来,确也用不到本宫。”
“宫里人都说我打一落生就表现的不同寻常。”
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赤子般笑容,但一个小小八岁儿童嘴里的话,却跟赤诚完全沾不上边。
这更像是一种炫耀。
“那就看你今年湖畔学堂入学的时候能考成什么样子了。”
朱文奎冷哼一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湖畔学堂虽说你我兄弟二人仰仗父皇可以直入,但考不过,终究是要丢父皇颜面的。”
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到底要上了台面才能见识出来。
但兄弟二人之间说起话来,早已是夹枪带棒,火药味十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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