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流水
谢曲这回听出来了,门外那声音,是柳云仙。
但他进的不是柳云仙的茧么?若门外那声音是柳云仙,他现下对应着的身份,又是谁?
难道这里便是柳云仙制造出来的南柯一梦么?
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若出声,又该回答什么,却又听门外道:“好吧,不许进就不许进,你别生气,我这就离开了,只是你一定得记着吃药,别再把药倒进花盆里了。”
谢曲愣了一下。
门外敲门声已然消失,原是走个过场。
事到如今,恐怕得先从这间密室中逃出去再说,也不知道范昱他们被传送到哪里去了,是三个人在一起,还是像他现在这样,自己住单间。
左右联系不上同行之人,便先从屋子里找找吧,没准有线索。
这么想着,谢曲告诉自己放下心来,开始四下打量。
因为还不晓得情况如何,又牢记着范昱那句不让他乱摸乱碰的话,谢曲并不敢直接上手。
这一打量便打量出古怪来了,谢曲发现这屋里没窗,只有一扇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小门。
统共不是很大的一个小房间,最里面是张被鲛纱帷帐围着的雕花梨木小床,再之后是一扇镂空雕刻的香木屏风,屏风这头有张高脚桌,桌上放着一张七弦琴,琴旁一盆兰花正蔫蔫耷拉着脑袋,想来是每日被灌太多补药,有些烧花根。
除此之外,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鼎小香炉,里面终日燃着谢曲叫不出名字的甜香,香炉旁有面铜镜。
屋顶角落似乎有些潮湿,但不要紧,像是昨夜刚下过雨,有点渗水了。
还真是个啥也不缺的小屋。
光看也不是办法,谢曲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抹了把桌面。
上面没有灰尘积攒,显然是长久住了人,且每日都要仔细打扫的。
再转身往镜子里看,谢曲咦了一声。
脸还是谢曲自己那张脸,但身上衣服不知何时变化了,从一身白袍,变成一身兰草色的缎子长衫,想来应是屋中主人最常穿的一件衣裳。
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曲冥思苦想,一时有点找不到头绪,关键时刻,耳旁竟断续响起范昱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要十分认真听才会听到,谢曲听到范昱在喊他,立马又精神抖擞起来,颠颠的在屋里转过好几圈,最后选了个能听得最清楚的角落蹲下,背靠香炉,用手捂住耳朵,闭眼凝神。
范昱的声音果然变得比方才清楚多了,不再断断续续的。
范昱说:“谢曲,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谢曲点头。
点完头反应过来范昱看不见,又在心里大声回答:“能,但我这会被单独锁在一个小房间里,联系不上牛头和马面。”
“我也联系不上,我现在被单独困在一间书房。”范昱说:“不过谢曲你听着,我方才发现我这里的东西都能动,想来你那里的也能,我们随时联系着,先从各自被困的地方出去再说。”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谢曲又在心里答了声是,有了依靠,总算没再像方才那么慌了。
没有记忆,做什么事情都很不顺手,还要靠范昱时常提点着。
除了香炉旁边,屋里其他地方根本听不清范昱的传话,是以,谢曲每每在起身翻找几下后,便要蹲回来和范昱汇报情况。
“……琴是断的,中间用金线缠了粘合,样子货,坏的太厉害修不好,当然也可能是琴主本身不想修,总之它现在是只能看不能弹的。另外除了这屋里原本的主人经常喝药,暂且看不出其他。”谢曲在心里说。
“我被困的这间书房也很奇怪,总共十个高脚书架,有三个全摆着如何制作傀儡的书,”没一会,范昱便在那边回话道:“但我发现这间书房其实是柳云仙的专用书房,其他人不能进,所以我想,根据我以往办差的经验,我们现下或许正各自对应着织茧人记忆中几个很重要的角色,而我恰好对应柳云仙自己。”
谢曲惊讶地摸了摸下巴。
竟还能这样?
“慢着,若你对应柳云仙,那方才敲我门的是谁?”
“什么?你那边刚才有人敲门?”
“对啊,而且我听着敲门的人就是柳云仙,我记着他的声音,他曾去听雨山庄借看《神机谱》,我没借给他。”
范昱沉默了一会。
“先不要乱猜,先找出你那间房屋的主人是谁,我觉得这个茧有古怪。”良久,范昱斟酌着道。
先找到主人是谁么?
得知下一步要怎么做的谢曲站起身,转身往前走了两步,侧身对着铜镜,眉头紧锁。
募的,谢曲眼神余光一瞟,看见自己衣袍后面似乎锈了些图案。
谢曲背过身,借着铜镜扭脖子往后瞧,看到一个形状似花草,实则暗含灵力的防御法阵。
是……是洛花宗的纹案?
幸好生前是修行大家的公子,否则还真认不出这种,乍一看和寻常花草没什么不同的防御法阵。
如果没记错的话,洛花宗近些年似乎正与云仙泽交好,难道这屋里的主人来自洛花宗,是洛花宗前来云仙泽拜访的宾客?
可是听方才门外来人那话,似乎又不像。
正踌躇着,屋里忽然响起几声不成调的琴音,谢曲猛然回头,就见桌上那断琴竟然无人自动,压着弦自个“唱”起来了。
但一张早就坏了不知多久的琴,又能唱出什么好调?
谢曲心里吃了一惊,左右看了看,确定这屋中仍然没有别人,才蹑手蹑脚走到桌案旁,低头看桌上那把琴。
范昱在另一头问:“你那边怎么了,什么声音鬼哭狼嚎的?”
“是琴声。”谢曲眯起眼,努力忽略耳旁跑调的曲子,试图仔细从指法上辨认。
虽然这里没人,但琴声依旧,琴弦随着琴音自动,依稀可以让人辨认出……
“是流水。”谢曲肯定道:“这曲子是流水,高山流水谢知音的流水。”
一曲罢,琴音暂且终了,谢曲没忍住,一把将琴面翻过来,发现这琴的背面还刻着琴铭。
“月中仙。”谢曲自言自语道:“这琴名月中仙。”
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琴名之下的几行小字。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自古以来,琴名之下所记多与琴名相关,但如今这几句小诗,看着却与琴名全然没有任何联系。
谢曲稍稍歪了一下头,拇指指肚已然摸到第三行,那句“老者不死”之上。
忽地,谢曲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说了问了一句:“永年,你昨天为什么要弹奏流水?”
一时受惊,谢曲手劲一松,怀里的琴就又摔回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谢曲茫茫然转身,发现自己背后并没有人在。
与范昱的联系好像逐渐顺畅起来,不必非得蹲在香炉旁边了。范昱听见谢曲这边有响动,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但我听见有人在说话。”谢曲回答:“我想我现在的名字……应该是永年。”
“永年?”范昱又道,调子是向上扬着的,显然对此很感兴趣,“难道是庄永年?我这边书房的桌面上,可有一首署名是庄永年的,写给柳云仙的相思小诗。”
“唔,文笔还不错,字也好看。”
谢曲:“……?”什么情况?庄永年?
谢曲皱起眉来,负手慢慢在屋里转过几圈,心想:庄永年是谁?难道这屋里的主人就是庄永年?
为何他从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能身穿洛花宗影兰长老亲传弟子才有资格穿的兰袍,总不可能是泛泛之辈,但他身为听雨山庄少庄主谢曲的时候,为何竟没听人提起过他?
正狐疑着,谢曲下意识就走到床边,掀开帷帐,打算坐下来思考。
哪想到屁股刚一挨到床上,眼前就是一白。
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记忆钻进谢曲脑子里。
记忆中,柳云仙单膝跪在他脚下,卑微地,带着一点勉强压抑着的哭腔问他:“能不能不走?”
“永年,你为什么非得回洛花宗去?你在那里有什么好?那里的人都不喜欢你,都看不上你,只有呆在云仙泽,你才是我柳云仙永远的座上宾。”
再之后是长久的静默,谢曲,或者说是被喊成庄永年的这个人叹气道:“你又何必如此,我灵脉尽毁,早就无法再修行,不出多久就会变老的。”
“再说……”摇头苦笑一下,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抬手揉了揉柳云仙的发顶。
“再说,哪里有我这样的座上宾。”庄永年惆怅道。
“你对我有恩,当然是我的座上宾。”柳云仙摇头道,望向庄永年的目光堪称虔诚,“求你了,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我离不开你,没有了你,我夜里会害怕。”
“云仙,你如今已是一宗之主,早就已经可以独挡一方了。”庄永年似乎很有些无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一时糊涂走了歧途,竟想到用这种法子拘束我,我拿你当挚友,愿意原谅你,可你能拘着我,你能拘住那来往无痕的岁月么?”
“我能做到!我当然能做到!”
庄永年此话一出,像是正正踩着了柳云仙的痛脚,令他一下站起来,使劲抓住庄永年的肩膀,眸底隐有赤色幽光浮过。
“庄永年,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你拿我当挚友,但我从来都没拿你当朋友,我拿你当心尖上供着的仙人,当天上那弯能为我拨开乌云的月,我不要你日后老死,绝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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