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言
单看长相,李章是个很有书卷气的年轻人,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大约只有十七八岁。他个头很高,身形很单薄,执扇站在原地的时候,肩膀总是微微往前怂着,眉宇间有淡淡的忧愁萦绕。
而且,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很干净,却很破旧,颜色灰扑扑的一件粗布长衫,窄袖,鞋袜边缘都有很明显的磨损。
但不可否认的是,李章这人教养很好,看着就像个曾经阔绰但家道中落的小少爷。
李章对谢曲说:“烦请两位随我去里院。”
像是原本就知道谢曲能帮他,而范昱不能。
谢曲悄悄把脸转过去一点,用询问的目光看范昱,见范昱虽然依旧紧皱眉头盯住李章不放,但没反对。
于是谢曲答应了。
这座城主府很大,他们现在说话这个偏厅,是在府里最北方,而关着生魂那间里院,却是处于整座城主府阳气最重的南方,想要去里院,还得穿过两个回廊。有李章带路,谢曲在他身后跟着,范昱走在三人最后。
一路无话。
等快走到里院时,范昱忽然开口感慨道:“早知你在等我们来,我们一早就该光明正大的进来,何必废这些周折。”
李章却只是笑笑。
“对不起,我实在走不开,只能尽量把动静闹大。”李章说:“建一座鬼城,既能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亡魂,也能让我自己不至于力竭,最重要的是,我想你们听到消息后就会来。”
“只是我不明白,我以为你们很快就会来。”
言外之意,是嫌谢曲和范昱来得太慢了。
白无常刚刚归位这种事,不方便对外人讲,于是意料之中的,谢曲被范昱甩了个几乎快要飞上天去的白眼。
“天底下如你一样的亡魂很多,无常鬼却只有一对。”范昱冷声道:“于我而言,你们只是一群死后还要麻烦别人的傻子,彼此之间并无分别。”
闻言,李章脚步一顿。
范昱这话说的其实已经很不礼貌了,若换别的鬼魂听了,就算不发怒,身上多少都会出现点极力隐忍着的灵力波动,但李章只是几不可察的地皱了一下眉,便迅速释然了。
“确实如此。”李章转身轻笑道:“我忘记你们已经‘活’了太多年,看过太多生死,想来……如我这样放不下的人,在你们看来,一定很愚蠢。”
眼见范昱就要点头,刚死没多久,对做人这事还有很大眷恋的谢曲连忙快走两步,挡在了李章和范昱中间。
“他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听……”
“我就是这个意思。”范昱似乎根本不在意李章会不会不高兴,他的声音冷淡,眼皮浑不在意地半耷拉着,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什么都懂,但还是放不下。”
气氛一时很有些尴尬。
“什么都懂,但还是什么也放不下,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良久,不知是怕李章没听清,还是什么其他别的原因,范昱忽然又开口重复了一遍。
像是难得碰到李章这种死后还有记忆和理智的鬼,摸准了对方有求于自己,轻易不会发怒,便将往日小心翼翼的伪装全部卸下,大方展示心里的嘲讽。
谢曲:“……”
祖宗,快别说了,用你这张嘴再多说两句,恐怕就算是这世上最好脾气的人来了,也要跳起来指着你的鼻子骂!
果不其然,纵使李章涵养再好,此刻也有些受不住范昱的挑衅。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里院了。隔着一扇终日被锁的小木门,李章攥着扇骨的手指蜷了蜷,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有点好奇地摇着扇子问范昱:“你也曾是凡人,难道你就从没遇见过什么无法放下的事情?”
“与你无关。”干脆又利落。
李章:“……”
眼见着这俩人又把天聊死了,谢曲连忙认命地开口打圆场,及时把话锋一转,指着他们面前的小木门问:“这里面关的是谁啊?”
谢曲这边话音刚落,范昱就把头一转,一副“你们俩赶快把事情解决,我不会再插嘴”的高傲和不耐烦。
李章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尽管心中仍有不服,但听到问话,还是面向谢曲鞠了一躬,如实回答道:“是我曾经的未婚妻,张家嫡女,张幼鱼。”
张家嫡女张幼鱼,小字弱弱。
“咦?为什么是曾……”
“张幼鱼,云来城城主张荣的女儿,大约在三年前,被张荣许配给城中一许姓人家做妾。”不等谢曲反应,刚刚闭嘴不久的范昱又再接话道:“而且,为了能让张幼鱼顺利嫁进许家做妾,堂堂一城之主,竟然还有陪送天价的嫁妆。李章,我说得可对?”
李章没搭话,但他攥着扇骨的手指关节变得更加青白了。
谢曲连叹气都懒了,耷拉着一张脸,无声询问范昱:你不是不管了?
范昱一耸肩膀,十分坦然:“我乐意。”
谢曲:“……”
全都是祖宗。
这回三个人是真的彼此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会。
“你说的没错,许家长子身为云仙泽外门弟子,认真说起来,也算是个灵修,凡人嫁他算是高攀,幼鱼纵使因出生时辰相合,被他们看上,嫁过去也只能做妾。”就在谢曲以为李章不会再配合,并且很有可能就此恼羞成怒时,李章忽然叹了声气,将折扇收起。“但无论如何,幼鱼嫁给谁,都比嫁给我这个家道中落的,没有前途的人好。”
“就像你们瞧不上我一样,于灵修而言,我们这种人根本什么也算不上。”
什么也算不上这几个字说完,李章整个人都变得比方才更丧气了些,连说话声音都变得更小了。
“只是这事我想通了,幼鱼却想不通,她以为是她父亲逼迫我退婚,誓死不肯嫁到许家,光投井就是三回。张家人都以为她中了邪,在她房间门窗上贴了许多辟邪的符咒,我接近不得,又心疼幼鱼每日折磨自己,便想出了借众鬼之力到她梦中结茧,将她暂时困在梦里这法子,想要在梦中见她一面,向她说明我的心意,让她不要再为我这样命短的人难过,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听着倒真是一片情真意切,但范昱却笑了。
范昱好像就在等这一刻。
当还没找出城主是谁时,范昱确实没办法弄清楚发生在城主身上的事,可是现在城主找到了,过去听的故事多了,范昱似乎总能很容易就在李章的只言片语里抓到自己想听的重点。
“客套话说了一堆,就是没提你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范昱带着那一点古怪的笑意,幽幽道:“方才我进城时,发现你这城中的住户,都是一些生前饱受流言之苦,被逼自绝之人,你死后为什么要收留这样的人?你和张家有什么恩怨?张幼鱼又为什么不肯见你?你真正放不下的执念究竟是什么?李章,你既然想求人帮忙,就要把话说清楚,不要在这里做些无意义的自怨自艾,也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李章攥紧拳,神色骤然一凛。
然而范昱却还不肯放过他,接着提醒道:“知道我起初为何会将你错认成恶煞么?因为就在今天白天,我刚进云来城那会,发现云来城中有许多生了哑病,不能说话的人,有几个严重的,不能仅口舌发不了声,手脚也不能动,当然这其中病得最重的,便是张家长子,张幼鱼的兄长张程,听说他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整个人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只剩两只眼珠子还能转,活死人一样。”
说着,又慢吞吞往前迈了两步,毫不客气抬手指着李章,语气肯定:“起初我看到这些后,便误会云来城中有恶煞,且这恶煞还为了获取力量,拘了很多无辜亡魂在手里。我为了不误伤,就没留下打听太多,而是急匆匆回去接了帮手过来,现在想来,若这城中根本没恶煞,那么那些人身上得的病,尤其是张家人身上的病,其实都是你做的手脚吧。”
又是一阵静默。
仿佛被猜中了心事似的,李章忽然愤愤甩了一下衣袖,脸上终于显出点年轻人应有的烦躁,没再像是把什么都攥在手里,永远老神在在一般。
到了这时候,谢曲忽然就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范昱这人,尽管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不管,嘴里也时刻喊打喊杀,可还是下意识就把该收集的信息全收集到了,反而是他谢曲,跟着来这走一遭,什么话也插不上,像个站在旁边看热闹的。
但是,被范昱当面拆穿后,李章确实开始投降了。
“好吧,我说。”半晌,李章终于低头道:“全是我做的,因为我不甘心。”
“因为我家和张家不止有婚约,我家在没没落前,也曾是云来城中有名的富户,还曾救过张荣的性命,是张家的恩家。说起来,也是因为这些旧事,张荣当初才会点头,同意让我们两家儿女结为姻亲,只是……”
谢曲敏锐察觉到了李章话里的落寞,自觉找到了合适的插话机会,连忙问:“只是什么?是张荣看见你家没落后,不愿将女儿嫁给你了?”
“没那么简单。”李章摇头道。
“我们两家起初相处得很好,张荣待我也和善,可惜在我祖父死后,我家没了朝中依靠,就逐渐没落了。其实我在那个时候就看出张荣有些不乐意,可他嘴上没说,而且不久后还把我接到他家去做事,对我颇多照顾,嘱咐我安心读书,让我一时间很惶恐惭愧,以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后来,张荣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有许家看上了幼鱼,张荣得了这个消息后,一方面想将幼鱼配给许家,多少沾点仙门的风光,一方面却又拉不下脸退婚,不愿自己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故而迟迟未有行动。”
“哦,我懂了,你如今定是在怨恨张家恩将仇报,嫌贫爱富吧。”猜错一次不要紧,谢曲想起自己做人时听到的许多话本,再次忍不住摸着下巴道。
哪知道李章居然又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怨恨这个。”李章说。
“做父亲的想为女儿谋个好前程,实在是很应当的事,所以我在听到这事后,本来是要主动去找张荣退婚,然后远走他乡的。”话说到这,李章疲惫的闭了闭眼,“其实我当时是想着,我当然可以主动退婚,因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很理解张荣为什么瞧不上我。可我还是想和张荣说说,劝他不要把幼鱼嫁去许家做妾,哪怕嫁给一家普通的富户都好。因为他张荣是城主,在云来城中很受尊敬,换句话说,只要他张荣不高攀许家这种人家,幼鱼嫁去哪里都不会受委屈,更不必给人做妾。”
“可是……可是我终究比张荣晚了一步。”
李章好像已经很久没和谁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了,尤其是说起这些以前的事。以至于到了后来,他每说出一句话,就要短暂的停顿一下,既像是在心中默默的组织语言,又像是不愿回忆自己生前所遭遇之事。
但不论怎么说,经过范昱的引导,李章现在真是什么也不瞒着藏着了。
“我记得,那时张荣不知道我心中打算,害怕我纠缠幼鱼,便在我准备向他提出退婚的前一晚,以给我过生辰为由,在我酒中下了迷药,事后又将我抬到幼鱼的大丫鬟床上。我当时中了迷药,睡得像死人一样,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是张程、是张程爬到床上奸污了那名大丫鬟,可是……可是等那失了清白的可怜女子第二天醒来时,却只见到了我。”
“再之后,在张荣的授意之下,我好色淫逸,奸污城主府中大丫鬟的名声,忽然一夜之间就全传开了,那些我连见都没见过的百姓,全都将此事对外讲的绘声绘色,仿佛是他们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就这样没过三天,那名大丫鬟便因为受不住压力,在柴房里上吊了,我和幼鱼的婚事,从那以后也顺理成章的解除了。”
“只是、只是在我和幼鱼把这桩婚事解除后,城中百姓见我被赶出张府,又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传我是因为不愿意对自己犯下的错负责,娶那大丫鬟过门,仍然妄想攀附张家,所以才……才会在把她勒死后,又做出她自己上吊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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