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天色有些阴沉,路上行人少了些,能在这个天儿出来的大多是要跑营生的苦命人,有拉脚的车夫、有卖报的报童、有推着车赶路的老人,当然也有步履匆匆地路人,和黑色的小轿车。
姚徵与程宴两个人走在街上,彼此谁都没有开口。姚徵本意是想自己出门,过去的这几天一时昏沉一时清醒,像是纠缠在一起的线团,缺少一个足够静下心来可以抽丝拨冗的机会,他想着在熟悉环境的同时回想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不把事情搞出一个头绪来这心里便总是闷闷的像是堵着巨大的石头。程宴优哉游哉的在前面走,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早上提议带姚徵出来逛逛,更多是随口一提,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愣了几秒。他以为姚徵是个爱清静的人,两个人大不了推据几回这事便不了了之了,总之是不会答应自己,谁知姚徵只是擦了擦嘴角,然后慢悠悠说了个“好”字。
直到两个人从程府走出来,程宴仍旧没想好具体要去哪。今日秋园休园,程宴是得空的,平日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或者身边跟的是季筠海、楚奕青这两个里任意一个谁,一同去玩的地方都会很多,但身边的人换成了姚徵,程宴便觉得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思前想后许久,久到姚徵先疑惑地开了口,“程先生,我们要去哪?”
程宴身形一顿,他静默了片刻,随后转身对姚徵说道,“去给你做几件新衣服。”
“衣服已经够穿了。”姚徵摆摆手,住在程府已是叨扰,他不想再额外给人添麻烦。
“只穿这一套,不换洗?”
“我不是还有一套么?”姚徵一脸疑惑,“两套衣服换着穿够用了。”
“那件太薄了,凤城现在还只是刚入冬,等到严寒的时候,你身上这套都不一定够用。”难不成这人是打南方来的?便是南方,也不能只穿两件长衫过冬吧,程宴想到,“我本来是想请人到府上给你量身定做,但今日刚好出来,索性带你去店里看看,挑些自己喜欢的布料和花色。”
姚徵现在住程宴吃程宴的,打心眼里不想再欠程宴更多,但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有些不知礼数了。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站的笔直,自己和自己作了好一会斗争,才开口道,“如此,那就麻烦程先生了。”
“客气。”程宴被这人一口一个‘程先生’喊得心中腾起些许不快,凤眸收起笑意,嘴角却笑得越发温柔,他语气清浅道,“姚先生不是许诺过我三件事么,这些都记在账上,往后姚先生做长工来还就是。”
姚徵心里十分赞同,这倒也是个办法。
程宴瞧着他颇有此计可行的意思,嘴角的笑意也冷了下来,“方才是玩笑话,姚先生不要当真。我若真计较这些,当初也不会带你回来。话说回来,姚先生这般想与我算个干净,可是我哪里招待不周,惹先生嫌弃了。”
程宴话说得巧,姚徵一时语塞,况且即使他在人□□故上心思再笨,也能听出程宴此刻语气里的不快。姚徵知道程宴一片好心,自从第一次入程府以来,只要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程宴几乎事事亲力亲为,处事妥帖,有些事自己都想不到,他却能提前预备,性子更是沉静,虽然偶尔也会显露出年轻人的朝气和狡黠,但处理起两人的关系可以赞一句进退得当游刃有余,对于自己这个刚认识不到半个月的外人毫不吝啬施以援手,相处时既不会过分热情显得为人虚浮,又能在适当时机表现出合乎情理的关心与照顾。其实程宴年龄不大,看容貌也就年长自己两三岁而已,但处世能达到这般境界,可见其心思之巧妙,家教之优秀。
当然,这些话都只是心上沙塔,风吹即散,姚徵当下拱手道,“姚某初来乍到,有些事遵照的依旧是故乡人情,言语上如有冒犯,还请程先生海涵。”
这语气这做派,简直就是自己小时候教书先生的翻版,程宴瞧着人高高竖起的头发随着动作垂落襟前,不禁轻叹一声,将胸中集积的郁气缓缓吐出,为自己刚才的情绪感到无趣。他托起人作揖的手,整个人又恢复了平日里地样子,唇角勾起惯常的笑,“姚少爷,这么多繁文缛节,你不累我都替你累,走吧。”说罢转过身继续优哉游哉往前走。
又走了约莫有十多分钟,两个人转入一条细巷,在一间店面古朴的铺子前停下来。铺子门前左右两侧各有一根柱子,右边写着“量长量短量寸长尺短”,左边则写着“裁古裁今裁往古来今”,再往上看,黑底金字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写着芙蓉裳三个字。门对着巷口向内开,似是在欢迎又像是在等待。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店,柜台前的账房先生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清来人后随即笑道,“程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需要只管知会一声,我这边可以派人过去啊。”
“无妨,”程宴稍稍侧过身,账房先生这才发现程少爷身后跟着个人,长得好看气质也出挑,就是看起来面冷,程宴抬手指了指姚徵,“今天主要是要给他定制几套衣服,徐老板在吗。”
“哈哈,有点不凑巧,我们老板早上刚出门,大概下午才能回来。不过不打紧,我先让人帮这位先生量好尺寸,咱们再挑款式和布料花色,等我们老板下午回来了,我就转告他这是程少爷订制的衣服,给您往前排。”
说话间,账房先生已经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一边招呼人给程宴看茶,另一边示意人带姚徵去量尺寸。姚徵被人引着朝厅堂后面的量衣间走去,临走前回头看了眼程宴,程宴坐在沙发上,身子倚靠着沙发背两条腿搭在一起也正望向姚徵,他见姚徵望过来,挑挑眉没有说话,意思大概是“你快去,我在这等你。”姚徵微微颔首,转身跟着人走了。
“想起一件事,程少爷,之前程夫人预定的银狐披肩黛霁相间旗袍快做好了,您要不要先过过眼?”
“不用,徐老板的手艺满凤城找不出第二个,做好了你直接派人送过去就好。”程宴摆摆手,端起茶喝了一口。
“哈哈那好,等旗袍做好我便安排人给程夫人送过去。”
“嗯。”
忽然,一阵若有似无地香气袭来,扰乱了茶香。有人走进来,账房先生朝门口张望过去,“呦,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贵人真是一个接着一个,听闻阮小姐这两天有电影首映,一票难求,没想到竟能提前见着真人,真是芙蓉裳的荣幸啊,来,您里边请。”
程宴闻声抬头看向来人,是个长相十分明艳的女子,波浪似的卷发精致地后挽,头上斜戴着一顶黑色圆顶宽沿礼帽,宽沿下罩着白色蕾丝,脸庞像刚刚剥了壳的鹅蛋,白嫩细腻,柳叶眉,含情眼,鼻子挺翘红唇热烈,耳垂上一边坠着一个莹润的水滴形珍珠,颈上佩戴着同款珍珠项链,宽袖束腰紫色长裙,肩膀上披着貂皮披肩,华贵而锐利,端庄且风情,正是一早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照片里的本人,阮絮。
阮絮拿着手包优雅地在厅堂中间站定,顿时衬得整个厅堂熠熠生辉,美人总是自知的,她手指纤纤,顺着耳边的发丝轻轻撩至颈后,而后两手重新交握在身前笑道,“您抬爱了。”
“阮小姐太谦虚了,”有名气的美人,还是个有名气又不娇纵的美人,试问有哪个男人能抵御得住这一笑呢,即便是到了账房先生这个近知天命的年纪,也要借着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这种小动作来掩盖一下紧张方能让自己不失礼数,“店里上了一些新货,在您左手边,右手边是比较经典的样式,如果您有自己的图纸,我们也可以按照图纸给您重新设计制作。”
“好的,劳您费心了,我先自己看看。”
“您客气,有事您喊我。”账房先生招待好了阮絮,又不敢怠慢另一边沙发上坐着的程宴,他见程宴时不时抬眼看向连通后面量衣间的板门,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过去十分钟了,人始终没出来,他担心程宴着急,于是主动开口问道,“程少爷,需要人进去看看吗?”
程宴有些担心,或者稍稍有那么一丝坐不住,主要是怪姚徵在生活上表现出来的不能自理太让人咋舌,进去这么久还没出来,也不知道怎么了,正这么想着,账房先生突然发问打断了程宴的思绪,他回过神来,眯着眼睛瞧了瞧这个戴眼镜的小老头,随即在账房先生的视线中往后稳稳一坐,“不用,不着急。”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阮絮已经将新上的货看了一遍,然而并没有找到特别心仪的样式,她换向另一侧的经典样式,恰好听到两个人的谈话,她转身看向沙发,脸上露出小小惊讶的神色,随即收起讶色笑着和程宴打了个招呼,“程老板,好巧。”
其实刚进门的时候阮絮就看见程宴了,只是两个人本来就不算相识故而没有特意主动搭话,现在开口刚好可以借着账房先生的话头显得自然一些,她叫程宴“程老板”,摆明了是将程宴定在秋园老板的身份上,而非程府三少爷,电影明星与梨园名角礼尚往来的交际,场面既不突兀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攀附,阮絮将社交的火候拿捏得很是巧妙。程宴自然也懂,他笑得懒散,“确实好巧。”
“程老板这是专门陪人来做衣服?”
“嗯。”
“能得程老板垂青,想必是位难得的佳人。”
阮絮说完,边掩唇笑边用那双秋波落水的含情眸看着程宴。程宴本来等姚徵等的有些无聊,听到阮絮这么说,忽然找到了乐子,他在脑海里不住地将姚徵和佳人摆在一起。姚徵骨相清雅,个子还没有完全长开,头发梳起从身后看确实有些像个女娃娃,边这般想着边在心里给姚徵换了几套时下比较流行的女式衣服,换来换去觉得还是花旦的扮相更适合他,主要是他身上那种感觉,实在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程宴这边在心里胡思乱想,阮絮瞧着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接着说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我是否认识?”
程宴自己玩够了,又多看了几眼量衣间,里面还是没有人出来,空等无奈,懒懒接了一句“想多了,一个朋友而已。”顿了顿,程宴又道,“阮小姐还有事?”
阮絮脸上的笑有片刻没保持住,刚要回话,却见程宴突然站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身后淡淡道,“怎么这么久。”
阮絮跟随人视线转过身,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长发少年,大概一米七几,面容精致如琢如磨,白色高领毛衣,脚上穿着短靴。闻言,少年耳边迅速染上绯红,他低头清了清嗓子,随后抬头不好意思的看向程宴,长而密地睫毛抖动,转瞬间便如一副恣意洒脱的山水画被人不经意点染了几点海棠红。
山水画动了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有时听不太懂,没有配合好,不得不让人家受累,反复量了几次。”
这一点并不出乎程宴的意料,他对着阮絮微微颔首,算是示意她自便,自己则带着姚徵去挑他喜欢的样式和料子。
阮絮本来也只是想打个招呼,接下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她也微微福了一身含笑与人示意,转身去为明晚的首映和之后的晚宴选礼服,最终选定了一件豆青色旗袍,请店里量过尺寸后和程宴二人匆匆道别便先行离去了。
程宴站在人身侧,时不时打量姚徵挑选的样式和花色,偶尔给出一点意见,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会也选定了方案,交代好账房先生后回了程府。
当晚程府收到了两封请柬,一封工工整整写了程宴的名字,另一封受邀人处则是空白。程宴拿着空白的请柬在指腹之间翻来覆去转了几圈,最终将请柬放在姚徵面前,“这一封应该是给你的。”
姚徵正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认真吃着刘婶给做的蟹壳黄,闻言放下小碟子,拿出自己的手帕擦拭掉手上的芝麻和油酥渣。等着一切都做妥了才稳稳当当打开请柬,烫金的纸上印着几行小楷,落款处是秀气的签名——阮絮。他垂着眼帘没作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疑惑道,“阮絮是谁?”
程宴瞧着人眉眼间的疑惑不似作假,他躺回到沙发上,腿太长沙发搁不下,只得将膝盖横搭在沙发扶手上,半阖眸安静了几秒钟,浅浅道,“一个女明星,就是今天做衣服时看到的那个人。”
姚徵“哦”了声,意思是知道了,然后开心地拿起桌子上的蟹壳黄继续吃起来。
“所以呢,你明天要不要去。”
“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为什么想去?”姚徵停下吃东西的动作,难得反问回去,“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你不想去看看么,明晚宴会上会有很多人。”程宴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用他那双勾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姚徵,笑道,“很多很多人,差不多都是这凤城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人物。”
姚徵捏了捏手里的蟹壳黄,好看的眉简直要蹙到了一起,几次要吃,都被程宴的话打断,他最终赌气似的将吃食放回碟子,冷冷看向程宴,“关我什么事?”
一句话就噎住了程宴。他本来是想试探姚徵,却少有的没有拿捏好分寸,反倒让人怼了回来,程宴收回视线,伸出鞋尖轻轻碰了碰姚徵的鞋尖,软声道,“到时会很热闹的,我想着你这几天也没见过什么人,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你突然生气作什么。”
“问问。”姚徵上身坐得板正,他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轻捻慢挑转磨着缓缓复述了一遍,然后学着程宴将挨着人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稍稍偏头看着程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并不感兴趣。”说完这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事实上,我对你们这儿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所以你没必要试探我。”
他把自己的不开心坦荡的表达出来。对于姚徵来说,程宴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存在,他愿意信任他、帮助他、给他承诺,但这一切基于一个前提,就是程宴也可以在某些程度上愿意信任自己,而不是现在这样借着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试探自己。
程宴没有想到姚徵会这么直白,聪明人若是直白起来,便是连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屈起食指摸了摸鼻尖儿笑道,“那你明天去是不去?”
“不想去,但你若是需要我去,我可以去。”
“这样就想让我用掉一个要求。小阿徵,你可太不老实了。”程宴笑着调侃人,尾音低沉又有些轻浮。
“我没有。”姚徵瞬间无措起来,脸上和眼睛里还有一些委屈,他方才只是将心底的想法坦白讲出来,并没有要挟程宴用那三个要求去换的意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乘人之危之事!而且……姚徵想了想,自己去还是不去对程宴都没有什么影响,他这句话说的,好像自己在逼迫他用掉一个要求似的,自己哪里是他说的那个意思。
“好好好,你没有,那我们可说好了,明天去赴宴可不是我要求你的,纯属你自愿,到时可不能反悔算在我的头上。”
“当然!”
“好。白天陪你定制衣服实在是有些累了,我先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程宴一个挺腰从沙发上坐起来,大踏步回了二楼。
听他这么说,姚徵也觉出了困意,和刘婶打过招呼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只是在刷牙时,姚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回过神来,自己什么时候答应程宴要一起去晚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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