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妖狐4
但卷进去,几千年来坚持冷眼旁观便全成了笑话一场,难道竟是挑了一个最糟糕的时机到人世走这一遭么?
有个会迷路的师父,肯定就有个会找路的徒弟,这是我在看到厚重石门之后的感想,三选一都能蒙对。
将小青护在身后,推开石门,入目是一堆整整齐齐的木柴,除此之外,低矮的小房间里还堆放着一些杂物,回过头,石门已经没入墙壁,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刚从里面出来,真难相信这再平常不过的墙壁后别有洞天。
走出小屋,却是一个废弃了的庭园,房倒屋塌,杂草从石缝中、房基里顽强地探出头来,连路面也都湮没在凄凄荒草之中,唯有那间柴房还算完整。
四处勘探,不见人迹,倒是有丝竹之声随着风隐隐传来,仔细听,还夹杂着笑语喧哗。我攀上墙,眼角瞥见有个黑影一闪而没,那背影与绣楼中的十分相似。“哪里走!”顾不得小青,我纵身跃过高墙,发现正置身于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弄,借着天上的微弱的星光,便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掠去,跑出几步,又回过身去,右手拉住小青手,左手托在他腰间,开步狂奔。只奔出十余丈,便觉小青身子轻飘飘的,脚步移动也甚迅速,我微觉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小青仍是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终不见落后。虽奇怪小青何时有这一身上乘轻功,却没多想,黑影忽隐忽现,怕一个不小心就失去踪迹,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咬住不放。
丝竹之声越来越是清晰,黑影陡然加快了脚步,转过弯不见了,我快步跟上去,也转过街角,一座金碧辉煌的二层楼阁迎面而来,此楼木面不漆,通体显现木材本色,醇黄若琥珀。屋顶用青瓦及彩色琉璃脊,一派富贵气象。门前车水马龙,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迎来送往,热闹非凡,竟是一座花坊。
刚举步向前,就有一个花娘迎了上来,雪纺纱的百摺裙步步生莲,福了一福,说:“这位爷好面生,第一次来吧。”
无心答话,闪过她,冲进楼内,耳中听得她娇笑一声说:“好心急的爷!”
若说外观尽显富贵,内里则是精巧得让人惊叹了,一楼是天井式的大堂,直抵屋顶,二楼席开玳瑁,褥设芙蓉,高朋满座,更有乐师歌女咿咿呀呀地助兴。大红波斯地毯顺着楼梯一直延展到上去,二楼回廊上,或一男一女调笑戏谑,或三五成群向大堂内指指点点。
我跳上二楼,沿着回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打开来查看,只听得尖叫声、怒骂声响成一片,至于那些被底翻红浪的也被我一把揪下床。偌大个飞云楼被我捣得鸡飞狗跳,沸声盈天。
老鸨得了消息,带了几个手下拦住我,说老娘我开这飞云楼二十年还没人敢来闹场你是得了谁的势竟如此大胆可是有什么相好那也说不定我这里的姑娘个个天香国色……。
我截下她的话说呸就凭你这秃顶金鱼眼蒜头鼻血盆大口双下巴胸部扁扁水桶腰没屁股罗圈腿三尺大脚你手下的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儿我来是你给你面子你还就真当自己是棵菜了,一气骂下来,有点渴,喝了一口茶水,觉得没气势,跳上椅子居高临下继续骂我走南闯北什么样人没见过你这里的姑娘我还真看不上眼开了个小小的飞云楼就觉得自己上天了我告诉你豆芽它就算长得顶了天那也还是棵小菜。
老鸨被我骂得整张脸红得猪肝似的,鼻翅翕动着只是说不出话来,我摆开三七步斜睨着她,最后她干脆两眼一翻,直挺挺后仰在地厥了过去,倒把我吓一跳,她不会就这样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了吧。
正紧张着,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斜眼看去,只见一袭青色长袍,方方正正的一张脸,温和的眼睛,有些面熟。
他起身踱到我面前,负手仰头看着我,嘴角紧抿着,可是还有一丝笑意藏不住,一道笑纹从嘴角蔓延开来。“你是谁?”我问。
他向我招招手,说:“下来说话。”你在叫狗啊,但还是听话地跳下来,停到他面前。
“怎么?认不出我了。”他伸手将我翻过来的衣领复归原位,又拂去我前襟上一点水渍。我心里一动,这样亲切和气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离开云雾山,来到这十丈红尘,只觉得满目的熙熙攘攘,皆逃过“名利”两字,那人情,竟是薄如纸。于是也学着与什么人都淡淡的,偶有来往,不过是各取所需,小青是第一个意外,救下他,半年相处,有了情分。可他到底还是在半青半涩的年纪,灭门之恨压在肩上,使这孩子变得日甚一日的偏激起来,待要劝他放开心胸,又往往被他几句话顶回。而眼前这人,散发着稳妥而安全的气味,云雾山的味道。
思绪尚在来来转转,听得小青趴在我肩上咬耳朵:“师父,他就是杨震远。”
“你是杨震远。”我一时慌了手脚,又窘又气,窘的是三月前巴巴地上门挑衅,结果以闹剧收场,不知他还记得多少。气的是怎么就这么冤家路窄,来妓院与老鸨对骂竟然被他看见,这下子怕不笑死他了。
他向四方团团拱手:“各位听在下一言,这位与我还有恩怨未了,不死不休,因此杨某不才,人我就带走了,还请大家包涵则个,今夜的帐就记在我身上。”众人哄然叫好。他又找了几个看来像是管事的龟公花娘低语几句,递过几张银票,转向我。
我抢先道:“走吧,既然你想打一架,我奉陪到底。”一马当先地走出飞云楼,挑了个方向,向城外走去,他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
闷头走了半个时辰后,听到他谓叹道:“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再向前就是飞云楼了。”
我猛地抬头,果然,苍茫夜色中,飞云楼在前方隐约可见。小青嗤地一声说:“你让他领路,天亮也到不了城外。”
我瞪小青和面带笑容的杨震远一眼,摆了个起手势说:“姓杨的,来吧,三个月前是我一时大意,今晚你就没那么好运了,我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杨震远走上前,把我的手压下去,说:“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何况,”他笑笑,“三个月前那场比试赢的人是我,还有必要再比一次么?”
我一听就火了,不是要比武他把我拉出来做什么,害得我追不到人,又提起三个月前的事,是存心羞辱我吗。
他视而不见地接下去:“也不知道你在京城里到底做了什么,九王府六王府都发了公告,凡知你下落者,赏银五千,能捉到你,赏银五万。飞云楼里龙蛇混杂,难保不会有人钱迷了心窍,将你的行踪告诉了九王。”
我冷笑一声,动作倒快,才一天,消息就传到这来了。九王是因为我偷了他府里的东西,发下公告,六王则纯粹是狗腿讨好了,天下谁不知道六王惟九王马首是瞻。
“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杨震远笑得温文却不答话。我回头就走,走两步又停下看着他:“你知情不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带走,就不怕九王的人找你麻烦?”
“我这中原二十四联合镖局的总镖头也还有点份量,查无实据,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况且,我不是说了你我有恩怨,没人相信我会帮你。”原本温文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狡狯。我气结,没想到这个看似淳厚老实的人心机竟也如此深沉,其实是我见识浅薄了,如此年轻就能坐在总镖头的位子,又怎会是空有肌肉的武夫,想通其中关节,我倒松口气,心里又是一阵烦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替他担心。
小青不声不响走上来,拖着我的手便走。
杨震远在身后高喊:“还未请教兄台名字。”
我回首:“在下姓凌,名素心。”说话间已被小青拖得远了,不知最后几个字他听到没有。
小青一路沉着脸,回到客栈,更是话也不说,径自回自己屋里了。我只当他是累了,也不去管,梳洗完毕,躺倒在床,翻来覆去只是不能入睡,想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绣楼里的人怎么看都是居心叵测,设计收服高手,不知有何用意,又想起杨震远莫名的维护,不过一面之缘,何至如此。
正想着,小青走了进来,躺倒在我身边,我向里移让出地方,他一翻身抱住我,说:“那个姓杨的对你不怀好意。”
我用力给了他个爆栗,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在飞云楼里若不是他,说不定真的会被人认出,虽然不怕,但麻烦能免则免,只怕耽误了行程。”虽说人心卧虎藏龙,人情世故我懂得不多,但凭着我动物的直觉,那杨震远绝没有不怀好意。
小青抬头看我半晌,闷闷地说:“白痴!”说完便睡了,任我再怎么问,也不肯多说半句。
第二日,下到大堂叫了早点,一口馒头一口粥正吃得津津有味,一个身影坐在对面,我抬头,是杨震远。他也叫过小二,叫了一份同样的早点。我拿着馒头问:“你怎么来了?”
杨震远一笑,悠闲地剥着瓜子,说:“凌兄莫非不愿意看到在下?”
我也觉得自己说话实在很冲,连忙说:“也不是,我想问的是,不知杨兄有何事指教。”
“指教不敢当。”说着把剥好的瓜子瓤放进我的粥里,“试试这样吃。”我吃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吃。
“你那个小徒弟呢?”
“不知道,谁管他。”
“哦,被他骂了?”
我一口粥卡在喉咙里,狠狠瞪他:“搞什么,我才是师父,他敢骂我?看我不把他逐出师门。”杨震远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我的脸慢慢红了,低下头用筷子戳着馒头说:“他昨天骂我白痴,我哪里白痴了?”
杨震远转过脸去,肩头不住耸动,看也知道他在笑我,我大怒,还不是因为你。
正想着,小青下来了,站在我身边看着他说:“你怎么来了?”被杨震远戏谑的眼光看着,想起就在刚才自己也曾问过这句话,我忍不住对小青说:“你这样不对了,就算不欢迎,也要说‘请问兄台有何指教’,太直接,别人会说你没礼貌。”
此言一出,小青和杨震远不约而同地干咳两声。杨震远面色一整,问我:“不知凌兄此行何往。”
我打了个冷颤,说:“你直接问‘你要去哪里’就行了,又不是书呆子,文诌诌的酸掉牙。我只是随便走走,哪里景色好便去哪里。”逢人只说三分话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这样一想,不免又有几分得意,谁敢说我是白痴。
“真巧,我也正想出外散散心,不如大家结伴而行如何?”
“你?”我疑惑地上下打量他,“这个总镖头很好当吗?你不应该是坐镇镖局,要不就是出外保镖,怎么还有时间去散心。”
“上位者知人善用,原不必事必躬亲的,况且,几个得力的手下早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这一走,正好给他们试练的机会。”
我羡慕地说:“你真厉害,游山玩水都能找到这么光明正大的借口。”
杨震远满脸无奈之色,“你可是同意了?”
我考虑一下,这个人看起来还不错,江湖人面广,武功也不错,有时间还可跟他切磋一番,一血前耻。跟他一起只有好处,“我要去洞庭,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也好,洞庭号称‘天下第一水’,此去重游一番,想必别有风味。”
“那就这么定了,小二,再来两笼包子,小青,快点坐下来吃东西,吃完好上路。姓杨的,你去结帐。”
杨震远轻笑一声还是去了,我得意地对小青说:“怎么样,只要让他跟,从此我们就衣食无忧。”
小青照旧瞪我一眼,说:“引狼入室,白痴。”
_\\\\\\\\\\\\\\\\\\\\\\\\\\\\\\\\\\\\\\\\\\\\\\\\\,又骂我,还是两句!
吃过饭,三人相偕走出客栈,一个趟子手打扮的人上来说:“总镖头,马已经给您备好了。”
杨震远接过:“这趟镖我就交接给你们了,让大伙招子放亮点,虽说离京城已不过一天路程,可是小心没大错,如果顺利到达,统统有赏,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是知道规矩的。”
趟子手一脸惶恐,连说“是”。
我无心管他们,只看向杨震远的马,好一匹赤兔。
杨震远看着我,忽然问:“想骑?”
我用力点头,就怕他看不清楚:“嗯,嗯,我想骑。”
他把缰绳放到我手里,我也顾不得他们,上了马一抖缰绳,沿着大街就开始跑了起来,和我那匹劣马真是没得比,既平又稳。只听到那个趟子手问:“总镖头,这是哪位啊?您竟然让他骑您的马?”杨震远回答什么我没听清。
他两人骑着劣马,被我超过不少,往往一阵急跑下来,已经看不见他们人影,舍不得停下来,纵马又向来路奔去,享受风声呼呼从耳边过。迎到了,就大呼小叫,在马上竖蜻蜓、翻跟斗给他们看,取笑他们的坐骑蹩脚。
半天下来,我跑了他们一倍半的路程,马倒是没什么,我却再也撑不住了。打尖吃午饭,我啃了几口干粮,倚着树根,不住点头,忽然被搂进一个温热的怀里,我蹭蹭,找了个舒服位置,沉沉睡去,不残留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有个软软的东西覆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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