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迟到补更
宫室之内, 太后拖着长长的裙摆焦虑地走来走去,“当年,当年就是刘氏那贱人让宫女撺掇你读什么《女戒》《女则》,生生将你给教歪了!”
她眉毛倒数, 丰润的面颊上肌肉抖动, 显见已经气得失了仪态, 开始对着早已去世的刘贵妃破口大骂。
李瑜的眼珠随着她动来动去, 等崔太后骂过两轮渐渐没了力气, 才开口道:“我并不觉得从一而终有什么不好?莫非忠贞不二不是美德?”
崔太后骤然回身看他, 她的脸容还很年轻,双眼却满是风霜,细看之下,其实李瑜眉眼间的锋锐有几分与她相似,“你是天子, 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你的责任,从没有只守着一个女人的天子!普天之下谁不笑话你?”
崔太后:“从来只对女子要求忠贞,你何时见过有人要天子忠贞?哪一朝天子不是三宫院?你以为你只要一人就会有人对你歌功颂德?他们只会笑你是个傻子,只会认定你身子有毛病!”
李瑜声音沉沉:“那就让他们觉得我有病!”
崔太后冷笑,“你如今是大了,做了皇帝了,所以就不将哀家放在眼里了!跟你那个死了的父亲一模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李瑜最恨有人说他和先帝像,他冷淡的面色再也维持不住,额头青筋直跳,胸一股郁气涌上来,脱口而出,“我和他不一样!”
他这一声大吼反倒将崔太后吓了一跳, 她盯着儿子发红的眼睛和不断起伏的胸膛,像是看见一座石雕忽然碎裂,里头钻出个真人来,“你……”
目光触及崔太后震惊的面色,李瑜后退半步,默默呼出一口气,他声音压抑,“阿娘,不要再提他。”
崔太后已经记不清李瑜多久没唤过她“阿娘”了,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作了生疏客气的“母后”,因为这句话,她面色缓和了一瞬,却还是冷着声音:“当年咱们能扳倒刘贵妃一党,全赖你舅舅和蒋家相助,凤家也出了力,这三家的女儿论出身最为高贵,只有她们才堪当皇后。从没见四品小官的女儿登上后位的。况且,凤庆鸣手握兵权,蒋家在武百官都颇有威望,你舅舅如今掌管吏部,你纳了他们的女儿,他们才会尽心为你办事。”
“朕莫非要靠着联姻才使得动他们?既然如此,这样的臣子朕可不敢要!”
听着他声如寒铁,字字冷硬,崔太后只觉失望透顶,“你被一个女人迷了心窍!你这是要叫这些老臣寒了心!”
李瑜:“好好的女儿非得送入宫受苦,这样的人,原本也不配做父亲!母后,你进宫后,多少次抓着我说后悔?你都忘了。”
崔太后是曾经抓着李瑜说她后悔,后悔入宫,后悔嫁给先帝,后悔生下他……可那不过是年轻不懂事的抱怨,她早就忘了,不想李瑜如今还要提起。她眼神越发冷厉,“你说这么多,归根结底,还不是想扶着那个出身卑微的女人上位!”
“她不卑微!”李瑜不觉提高了声音,“花将军一生忠烈,若非当年得罪了先帝,他也不至于被贬到岳州!她出身将门,心地纯善有勇有谋,她不比任何人逊色!我看崔家、凤家、蒋家的女儿个个不如她,谁也不如她!”他猛然将塞进袖袋里的那张圣旨翻出拍在崔太后面前,“你再好好看看,这上面都是朕的心里话,朕就是希望她如此,朕就是认定了她!”
崔太后瞪大眼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你……你难道非要将我气死吗?我养你这么大,当年为了护住你如履薄冰,如今倒成了你的仇人……”
太后心口一阵绞痛,眼前微微模糊,将要落下泪来,却不想慢了一步,李瑜快她一步掉下了眼泪。
崔太后骤然怔住,睁大眼呆呆看着儿子。
豆大的泪珠从李瑜狭长的眼睛里滚了出来,他哭起来隐忍而无声,鼻头微微颤动,似乎在强忍更咽,颤动的眼睫下,通红的眼睛死死睁着不肯闭上,一行行泪珠就这么顺着他面颊滑落,啪嗒几声砸落在地,像是骤然炸起的惊雷。
这是十年来,崔太后头一回看见李瑜哭,她头脑空白,儿子多年来头一回示弱叫她全然忘了之前的愤怒与怨怼,她抖着声儿问,“堂堂天子,你哭什么?”
李瑜唇角紧紧抿着,半晌才侧开脸,“我只是想起了花宜姝。她救过我两次,她为了我屡次涉险,她从鬼楼带出的情报免去不知多少兵卒的伤亡……她为我做过的事那么多,倘若她是男子,她早该加官进爵坐享封邑逍遥一生,可惜她生做了女子,于是在你眼里,她连一个正妻的名分也不配,还要受你唾骂,嫌弃她出身卑微,诋毁她媚上惑主……”
他冷冷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母后倒也没有全然说错。她是迷了朕的心窍,朕爱她美貌聪慧,敬她勇敢仁厚,更敬仰她熟知世故却从不世故的品性……她没有哪一点配不上皇后的位置,你反对也罢,应允也罢,都改不了朕的主意。”
这样独断专行的话语,本该是崔太后最厌恶的,面前这个明明是她的儿子,是她含辛茹苦生下来,殚精竭虑在夹缝护着活下来的,却屡次忤逆她,然而训斥的话涌上了心头,看着儿子泪流满面的那张脸,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崔太后多年来,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母亲,她十岁入宫,十七岁生子,而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却对着另一个女人宠爱讨好,甚至屡次生出废了她的念头,她那些年咬牙撑过来,她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的儿子,她有时甚至将对先帝的怨恨发泄在他身上……等到她明白自己不该这么对待李瑜时,等到她明白该去做一个好母亲时,儿子却已经长大了,早就不需要她了。
崔太后喉头更咽,眼眶湿润,却是转过了头不再去看他,“罢了,你是皇帝,我管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正当崔太后以为李瑜已经离开时,他的声音却又一次响起,也不知是不是哭过,他的声音没了以往的冷沉,反倒多了几分温情,叫崔太后立刻想起李瑜笑着将花宜姝抱在怀里的一幕,她能那么快就对花宜姝亲近,除了那小姑娘的确有些讨人喜欢,未必没有李瑜那一笑的缘故,她已经错过儿子许多年,她不该连儿子亲近的人也赶走。
崔太后想,倘使儿子不那么固执,倘使儿子不想着立花宜姝为后,那么哪怕是封她做个贵妃,她都不至于在今日口不择言和儿子吵成这样。
“娘,我时常在想,倘使一件事女子做了是好事,男子做了倒成坏事,那么错的一定是定下规矩的那个人。”
“您当年受过的苦,我都看在眼里,我从来不怨您,您当时那么年轻,先帝又长久冷落您,您心不忿也是应当。可我不想有一天,让她也经历这份苦楚。”
“别人要笑,就让他们去笑,如果这是错,那我登基至今,只想犯这一件错事。”
崔太后身子颤抖,原来儿子都记在心里,原来他不曾怨她!
崔太后心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缓缓回头,目光复杂至极,半晌后才说不清是不甘还是鼓励地说出一句话,“你若是能让三位武大臣亲自上奏立她为后,我今后就真心待她,绝不再逼你!”
李瑜看着她,“这是你说的。”
崔太后冷冷道:“怎么,你以为哀家会食言?请不请动三位武大臣,还要看你的本事。”
毕竟朝大臣,哪一个不想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后,哪一个能放着泼天的富贵和子嗣后代的前程不要?
***
雪落了下来,李瑜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雪面上走过。他拒绝了轿辇,也拒绝了侍从为自己撑伞,就这么淋着雪走回了永华殿。
到了地方时,他连眼睫都变作了一片雪色,然后就在那宫门口,他看见了同样一身是雪的花宜姝。
两人间隔着一道宫门,两相对望时,李瑜心忽然闪过一句诗: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仿佛当真光阴荏苒,两人已经共度过无数岁月,虽说他们相识还不到半年。
“陛下,你怎么淋着雪回来?”花宜姝凑近去看,惊讶道:“呀,你眼睛也有点肿了?你哭了?”
花宜姝心不免着急起来,李瑜那么好面子,也不知在太后那里经历了什么才会哭出来,她心虚无比,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用那封圣旨去揭开这对母子的矛盾,哎,早知道就忍忍好了。
岂料李瑜面上并没有任何被揭穿后的窘迫,反倒微微翘了下嘴角,点头承认了。
花宜姝十分惊讶,她冰凉的手握住他同样冰凉的手,就听见他得意洋洋地在心里念叨:
【朕学你哭的!相识那天你哭得可漂亮了,朕就偷偷学了,果然管用,母后看见朕哭,立刻就心软了!】
【朕捍卫了我们的爱情!你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对朕感激不已!】
他内心骄傲地几乎翘起了尾巴。花宜姝愕然看着他,忽然听见他问,“你怎么也淋了雪,不怕风寒吗?难道……是想陪着朕一起?”
【朕知道,你与朕心有灵犀,你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感应到了朕的心境,所以你才陪着朕一块淋雪对不对?】
对着李瑜亮晶晶的眼睛,花宜姝实在不想再欺骗他,小声道:“没有,我只是在和安墨打雪仗玩,玩一下午了。”
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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