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第126章


赖嬷嬷被打入大牢后,  凤晴云一连做了三日噩梦,她虽脾气暴躁,却不是个铁石心肠的,  知道赖嬷嬷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受她所害,凤晴云心难安。那日她在园子里站了太久,回来就得了风寒,  侍女喂她将药喝下去,就听她问,“怎样,  打探到消息了么?”

        侍女摇头,“赖嬷嬷被关在掖庭的监牢里,如今掖庭的总管是曹公公。底下人都说,曹公公清廉,从来不收受贿赂。”

        凤晴云皱眉,“你去打听打听,  看他有什么喜好?”

        侍女劝道:“主子,  这事儿是冒领功劳那人的错,  不怪您的。”

        可要不是凤晴云自恃身份,  从不正眼看那些宫婢,  又怎么会发生被人冒领功劳的事?

        侍女见凤晴云沉默不语,  正要再劝,  外面忽然响起匆匆脚步声,另一名侍女道:“主子,  花夫人来了,  正在厅堂里等着。”

        凤晴云一愣,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截住,  “凤家妹妹,我能进来吗?”

        凤晴云连忙应了一声,她此时音色沙哑,跟花宜姝那清越美妙的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然而凤晴云面上并未有一丝一毫的羞窘,反而期待地看向屏风后。

        很快,屏风后转入一个身影,身着青衣,头戴步摇,走起路来金光熠熠,分外动人,满室刹那光亮了几分,屋里的药气也似乎多了几分隐隐幽香。

        凤晴云见那人面上露出担忧之色,“你怎么?这是病了?”

        侍女扶着凤晴云坐起身靠在引枕上,花宜姝便在床沿坐下,亲自帮她拢了拢被子。

        屋里的炭盆烧得很热,可凤晴云一张脸仍是苍白的,火光都照不亮她眼底的灰暗,“花姐姐怎么来了?”

        自从那日花宜姝帮她解了围,凤晴云表面没说,心里却已经当她是朋友了。

        花宜姝开门见山,“我听说你找人要将赖嬷嬷弄出来。”

        凤晴云一惊,“你怎么知道?”

        花宜姝便露出个怜爱的笑来,“你真傻,掖庭的曹总管跟随陛下一起下的江南,我与他有一些交情,此事也算与我有关,你派人到他那里,他怎么会不知呢?又怎么会不来告诉我呢?你辛苦去找别人,还不如来找我。”

        凤晴云顿时自惭形秽,“花姐姐说得对,是我想左了。”话落她又期盼道:“也即是说,姐姐有法子将人弄出来?”

        花宜姝道:“弄个人出来倒也不难,只是赖嬷嬷心思歹毒,何必救她?”

        凤晴云苦笑,“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又没了养老的指望,一个人陷入绝望,总不免走窄了路子,也许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花宜姝翻白眼,“一时想不开,找来了一根雪色的绳子,一时想不开,将碎瓷片都竖起来插入雪里,又一时想不开,被抓来后不但要陷害你,还要诬蔑我。她这‘一时’倒是长得很。”

        说完见凤晴云惊愕看着她,花宜姝微微侧头,“怎么,没见过翻白眼?”

        凤晴云连忙摇头,“不,我只是发现花姐姐跟之前不太一样……”

        花宜姝笑道:“人前总要装一装,人后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花宜姝这样自在的态度,反倒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凤晴云最讨厌的就是那一类装模作样的,此时见花宜姝不拿她当外人防备,对她更亲近了几分。她叹道:“我知道,可我觉得她太可怜了,一个老人家,本也没几年可活了。”

        花宜姝却摇摇头,“你不是觉得她可怜,你只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凤晴云一下怔住,花宜姝接着道:“在得知她的身份之前,你不是对此人深恶痛绝?你那时可有因为她是个老人家而怜惜她?”

        凤晴云心真正的隐秘被揭开,脸上当即火辣辣的。这几日,她一直被这件事折磨,在人前一直说自己对不住赖嬷嬷,下人都说她宽厚善良,可其实深究起来,她对一个脸都记不住的宫人能有什么情谊?会为了此事奔走,不过是因为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可这样的理由被花宜姝直白地说出来,就像是将“自私自利”烙在了她脸上,叫凤晴云说不出的羞耻。

        凤晴云心里甚至生出恼怒来,花夫人既然看得清清楚楚,又何必说出来叫她难堪?难道她其实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好?难道她也跟其他姑娘一样表面温柔实则暗地里嘲笑讥讽她?

        却在这时,花宜姝握住了她的手,凤晴云一愣,却听花宜姝道:“可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时常听人说凤晴云脾气暴躁飞扬跋扈,可是你既然能因此内心受到谴责,那就说明你是个正直的好姑娘,你要是理所当然地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我倒不敢与你交朋友了。”

        交朋友?凤晴云一愣,“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花宜姝见她这副模样,眉毛一挑,笑起来,刹那间满室华光,“怎么?你难道没有朋友?”

        凤晴云微微赧然,她从小就跟其他女子不一样,她们在讨论首饰诗词作画时,她就爱舞刀弄枪,身份差不多的贵女都不爱跟她玩,觉得她学了男人做派不像个女子,身份低微的那些人又将一副奉承姿态暴露得太过明显,她实在不厌其烦,索性这些年独来独往,直到被太后召入宫,才跟京同龄贵女多了接触,可此事怎么好承认,倒显得她可怜,于是忙道:“我自然也是有朋友的……只是她们不在京城。”

        这欲盖弥彰的味道简直比屋里的药味还要浓了。花宜姝盯着凤晴云那张俏丽的脸,心里微微一叹: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也实在是太嫩了。

        难道宫里都是这样的小孩子?不会不会吧,那这宫斗还有什么意思?她还不如回家嗑瓜子。

        正在这时,门外的紫云进来,急急说道:“夫人,太后娘娘召见。”

        凤晴云忙道:“这可耽误不得,那你快过去吧!”

        她们都急,花宜姝就不急,她道:“你好好养病,赖嬷嬷我会帮你捞出来。”

        凤晴云心生动容,“这……”

        却见花宜姝冲她眨眼,“只要你不和我和抢男人,一切好说。”

        凤晴云登时红了脸,她想要解释自己其实并不愿入宫,也不喜欢陛下那样的男子,可还未来得及出口,花宜姝便转身走了,那道倩影消失在门外,似乎连屋内隐隐的幽香也带走了,凤晴云莫名失落起来。

        花宜姝转身离开时心里还暗笑,啧啧,可真是个从来不见风月的小姑娘,说到抢男人,连脸都红了。

        花宜姝不知道,在她走后,凤晴云还愣愣回不过神来,她心里嘀咕:花姐姐可真美,陛下那人冷冰冰凶神恶煞,倘若他不是天子,一定配不上花姐姐。

        ***

        “阿嚏!”李瑜坐在御书房里打了个喷嚏。

        内侍以为他冷,连忙让人将地龙烧热一些,片刻后他出去又回来,禀道:“陛下,太后娘娘将花夫人召了过去。”

        李瑜皱眉,“母后要做什么?”

        内侍笑道:“许是喜爱花夫人,召她过去一块玩耍。”

        毕竟宫里谁不知道太后是个爱热闹的,仁寿宫里一天到晚都是年轻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李瑜却蹙起了眉头。他心知太后并不喜欢花宜姝,花宜姝也不喜欢太后,这两人凑在一起,花宜姝明显是要吃亏的。

        或许,朕的心肝会像婶婶一样被为难。

        可是,朕的奏折还没批完。

        李瑜低头,速度加快起来,然而接下来的一堆奏折都是一些废话,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京兆尹被人套了麻袋打肿在小巷里,其余不是问他什么时候立皇后,就是问他什么时候选秀,要不然就是问候他身体安康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都是那些,偏偏他又不能不批。李瑜心里着急,越批越火大。

        旁边内侍见他面色难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李瑜手下朱笔都要甩出花来了,蘸红墨时太过着急,墨水一次又一次溅到身边内侍身上,他却一无所觉,只有内侍那身好好的衣裳沾上一道又一道红墨,活似被人鞭笞了一顿。

        内侍小心翼翼抬起眼,啪的一下,他脸上被甩了一点红墨。

        内侍眉毛一抖,心想陛下你着啥急啊,先办完事再回来不成吗?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只能缩在那里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李瑜终于将奏折批完,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克制着将主笔放在笔搁上,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急切,尽量放缓了声音道:“去仁寿宫。”

        内侍如蒙大赦,赶忙让人备轿。

        此时外边正下起了小雪,来不及扫去的旧雪又结了冰,几名宫人正用铲子叮叮当当地在那里铲冰,声音串成一片,有些刺耳。

        李瑜远远望见这些宫女身着青衣,背影纤细,恍惚觉得有些像花宜姝,不由多看了几眼,待离得近了,他看见这些宫女一个个瘦弱,还没有穿手衣,冷得身子哆嗦也在任劳任怨地铲冰,可那块地方是春秋季玩蹴鞠的空地,平时并不会有人走过,而其他宫道上的雪落下没多久就会被扫清,压根不会有结成冰的机会。

        “怎么让人在那儿铲冰?”

        听得天子问话,跟随在旁的内侍忙道:“是周大监交代的,说是那地结了冰,瞧着不美观。”

        李瑜微微皱眉,“不用铲了,吵,让她们都回去。”

        周内侍怎么当总管的?这么冷让人出来铲冰,连个手衣也不给,以前曹得闲当大监时可没有这些事儿。

        这小内侍真以为是天子嫌吵,亲自上前交代,“停停停,都别弄了,叮叮砰砰吵死人,都回去,大冷天的少出来晃。”快要过年了,这内侍也挺担心宫人脚滑摔死,到时候上头又要嫌不吉利,多出事端,他们这些管事的还要被训斥一顿。

        这些宫女闻言还不太敢相信,“可……可这是周大监交代的。”

        那内侍赶着去追天子御驾,闻言不耐烦道:“这是陛下交代,还不赶紧回去!”

        他说完转身便走了,身后响起一阵宫女们低低的欢呼,内侍摇摇头,暗道真没规矩。

        内侍小跑着跟上了御驾,李瑜看见那些宫女带着铲子回去了,也就放下了轿帘。

        然而他紧蹙的眉头并未松开,因为他心里起了另一层担忧。

        这宫里人心复杂,真要斗起来,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原本李瑜还不是很担心,但出了赖嬷嬷那事儿后,他心里就多了一层挂念。

        人还没到仁寿宫,心已经飞远了。

        眼前似乎也出现了一重重画面,有花宜姝端茶摔在太后身上,被太后罚出去跪雪地的;有花宜姝说话不小心冲撞了太后,被太后打板子的;还有花宜姝惹太后生气,被太后绑起来剃光头塞进尼姑庙的……

        总之,在李瑜的想象,花宜姝要多惨有多惨,最惨的就是她,而太后就是个扬着鞭子冷笑的老姑婆……

        李瑜整个人都不好了。

        忧心忡忡地赶到仁寿宫,没听见里头有惨叫声,也没看见庭院里跪着人,李瑜心头一紧,完了,别不是在剃头吧!他急忙往里一看,却见屋内暖香阵阵,丝竹声声,而花宜姝正笑着倚在太后怀里,两人亲亲热热,活似一对亲母女,身边还围了一群笑闹的贵女们。

        见他来了,花宜姝还讶异道:“陛下怎么来了?”

        太后则是一脸不悦,“你怎么来了?”

        仿佛他是个不该出现的外人。

        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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