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节、清流与浊流
清流还是浊流,这是明清时代读书人见面时永恒的话题。两名官员相见一定要互相盘一盘出身,才好确定一下长幼尊卑。
至于所谓的清流,其实就是指通过八股文中举,一路秀才、举人、进士这一路考上去的人,而浊流一开始本来指读书人中的败类,原意就是用来区分好坏的,可是在明以后的政治环境中,又带有了区分出身等级的意思,最好的情况下,也是靠策论晋身,但是一直考不到举人以上的读书人,若是靠钱财捐个生员或是靠家族、投靠权贵等手段上位,就更是浊流中的垃圾。不管怎么说,这一清一浊似乎已经确定了二者的身份,但现实真的能这么简单的进行二元划分吗?
谁为清、谁为浊,这个问题萦绕在中国官场上两千多年,老百姓一般都默认了忠和奸这两个解释,可明朝的文人们非要多此一举的加入了八股文考试成绩,为明朝官场的乱象埋下了伏笔。
谁为清、谁为浊,在皇帝的眼中,能干且听话者为清。在官场之中,八股练达正途出身者为清。在百姓眼中,为民请命廉洁奉公者为清。在穿越者眼中……
还是以传奇的海瑞为例,此公以策论中举,又以举人的身份担任教谕,这个时候他还不算是清流出身。但海大人刚正廉洁,在百姓看来却是大大的清官,直到他上《治安疏》大骂嘉靖,文官再看海瑞时,他简直就是清流中难得的中流砥柱。
直到海刚峰毫不徇私的将刀砍向官场,哪个官员还将他划入清流一系?好在海瑞这个人太特殊,他早已不是世俗可以评判的普通人了,而成了一个划时代标杆,并且和包拯等人一起,成为了青天大老爷的形象代表。
所以历史已经盖棺定论,海大人就是清流中不能再清的那一类,可放在后世的人眼中,尤其是张韬、姜田这样的穿越者眼中,是重用海瑞这样的官员,还是重用张居正这样品德上有瑕疵的能人?哪怕这两个人实际上都是改革派……
实际上这也是姜田和张韬之间的分歧所在,张皇帝以一个党@员的党@性来作为自律的标准,犹如严格律己同时严格律人的海瑞一般,而姜田作为一个生在太平盛世的小老百姓,则见惯了“合作共赢”的生活方式,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处世之道,就好比只论才能不看私德的张居正。
同样是改革,这两种模式谁优谁劣,这只能看现实的情况而定了。在明朝的历史上,张居正成功的为大明续命,并且间接的促成了清朝的雍正改革。而海瑞一辈子都没能进入内阁。
可当外敌入侵时,正是海瑞那种宁折不弯、原则问题绝不妥协的精神。才能将危如累卵的中华民族拯救出来。所以说没有最好的答案,只有最适合当下的办法。
说句题外话,中国的历史似乎总是在进行一种轮回,后世当马克思主义传进中国之后,人们才知道这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张韬与与姜田前世共同的太祖曾经说过,有了马克思主义之后,中国人在思想上从被动变成了主动。
什么变成了主动?从哲学上说,正在黑暗中求索的革命先行者们,终于找到了一种不同与东西方主流文化的发展方向,但是从人类发展的角度上看,这是西方文化中,第一次理性的分析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
为什么这么说,在西方的历史上,不止一次的出现过发展终结论,每次当西方文明发展到一定的高度之后,就会有人鼓吹社会发展到了尽头,不会再进化了……
最接近姜田穿越前的例子,就是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的,以美籍日本人福山为代表所吹嘘的:美国制度是人类发展的最终形态!
先不说这个日本裔的美国人如此捧美国的臭脚究竟是为了什么,只说他的理论在几年后就被无情的打脸,以至于以后各路学者在探讨中国模式的时候,都要把它拉出来“鞭尸”。
而中国人因为漫长的历史,早就习惯了生死轮回,虽然每个大一统的王朝的死因各不相同,但却摆脱了西方以肤色、种族、信仰来划分敌我的初级阶段。所以说在姜田穿越前,才有了改革没有完结时的说法,正所谓路漫漫兮其修远、吾上下而求索。
为什么欧美总是喜欢历史终结论呢?哪怕现实一次次的打脸也乐此不疲?往简单点想,欧洲人从文艺复兴时期算起才有几百年的历史?很多前霸主国家的称霸时间最长也不及中国历史的一个零头。往阴谋论方面想,任何一个既得利益集团会愿意主动的进行改革?
这样一来,他们又怎么会去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就算有人去想了,也会因为与主流不一致或威胁到了既得利益者而遭到排斥。比如伟大的导师马克思,当然他的遭遇与他要挖资本主义的祖坟有最直接的联系。
其实就算是明朝的主流学界,真正的改革派也是凤毛麟角,相较于势力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弱小,海瑞不也是靠骂皇帝才出名的嘛……
可好歹明朝还有这么一群思考着国家未来的有识之士,也有着西学东渐的包容环境,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这叫社会的自我纠错能力,失去了这种能力才是真的亡国灭种之兆,那些消失在历史中的古文明对此最有发言权。
画面转回现实,当江为清问林逸为什么放着清流正途不走,而选浊流下品的时候,作为这个时代的见证人,林童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何为清、何为浊?想那前明诸公,哪一个不是清流上品出身,满嘴的大义微言,可对外不能安邦定国,对内不能安乐百姓,一个个只知党同伐异,虚耗国力致使这大好的河山沦落敌手、百姓涂炭,若说这便是清,那这清不要也罢!”
江为清从他的答案中听得出来,自己这老同学在尝尽人间冷暖之后终于醒悟了,不再是原先那个只知圣人教诲的书呆子。他是想在有生之年做一点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情,姜大人的招贤榜让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虽然知道自己这同学内心中的理由绝对没有这么高大无私,但还是不要戳破他为好,毕竟能说出上面那些感悟,就至少说明他的思想境界已经有了一定的升华。
“可……”江为清沉吟了许久:“这规矩是姜大人定下的,莫说是新入职的,就是我们这些已经在岗的也要考核!”
林逸没想到姜田会来这一手,虽然城市是新设的,但原先天津府的吏员却有很多老人,也不可避免的有一些陋习,为了彻底的改革,必然要对那些不适合新政府的人员进行遣散,至于这些人会不会怀恨在心,或者暗中对抗,姜田其实并不担心。
一来、他的执政方法与以往并不相同,并不存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二来、城市新建,很多城狐社鼠要找到自己生存的土壤还需时日,从时间上来说是姜田占着先手。三来、就是姜大人手中有一文一武、一白一黑,四大势力的协助,正所谓有恃无恐。
一文:是海军科学院与京中的皇家科学院、国子监等高级学府中,能提供的高端人才与技术支持。
一武:是本地的刘家与皇家海军提供的武力支持。虽然他一个文官不能直接调动军队,但利用金枪作为幌子协助治安还是做得到。
一白:是那些参与到地方建设并期盼从中获利的商人们,这其中本朝唯一一个亲王也有份。
一黑:则是姜田主动找来的运河盐帮、漕帮,论人员多寡与势力范围,本地的丐帮都不是对手。
也正是手握着这四张牌,姜田才敢直接对官场与地下势力下手,而这一切还只是个开始,若不是首要任务是打通道路与盘活物资,他能干得比现在更激进。
公务员招考改革,便是他整顿官场的手段,之所以从基层的吏员下手,也是基本国情所决定的。原先的吏制中,因为要利用本地人员对乡土的熟悉,便于开展基层工作的原因,无论是书吏还是衙役,都是由本地人担任,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家族世袭制,并掌握着地方基层资料与人情关系网,成为了虽不是官,却可左右地方施政的隐藏势力。
江为清当然知道姜田的目的,他当年在南方的学习班里没少学这些超前的东西,也正是对社会组成结构有了非同一般的理解,他这种旧文人才更会死心塌地的跟随着张韬,他知道改革要进行下去,代表着旧势力的反动阶层就必须被消灭。
他从上级领受的最新命令,也是暗中注意“敌对”势力的反扑,首先确保官府的政令统一,能有效的进行更深入的改革,但他个人对招考条件设在秀才这一档也是颇有微词的。
盘算了一番之后,江为清发现要想成全林逸的“报国”之心,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先考上秀才这个等级的文凭。
想好了对策之后,江为清对着林逸说道:“林兄莫急,当下还是应先考取秀才为要。好在此科每年都有,根据榜文吏员考试在秋后举行,而今年的乡试在六月底开考,若是能先考中秀才,兄台是否报考吏员就在两可之间了!”
林逸听了他这个办法之后简直想哭:“不是为兄我不想科考,贤弟可知如今的考题,可与你我当年求学之时天差地别了!”
江为清怎么会不知道,当初他还偷偷的试做过上次大比的试卷,题目的难易度对于他这个接受过特殊培训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度,如果不是他早已有了公务员的资格,且拿着另外一份津贴,他都有心圆自己一个金榜题名的梦了。
看着林逸欲哭无泪的惨样,江为清的心中多少有一些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快感,他当初接受培训时,又何尝不是林逸这副尊容,对于一个习惯了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旧文人来说,就算写策论时都要想想哪位先贤说过类似的话,好方便自己引经据典。
想到此处他微微一笑:“林兄且放宽心,反正在下也需要备考,不如你我兄弟二人一同温习如何?”
林逸乍一听这个提议,本来是不屑一顾的,但看对方从容温和的笑容,便反应过来江为清定是对此胸有成竹,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就这样办了。
在私下里这种请托有很多,毕竟读过书识几个字,但没有考上功名的人占大多数,这些人多是想着能混进公门里吃上官饭,但阻止他们的还是学历这道坎。
当知道了现有的公务员也要考核上岗之后,大伙都明白了姜大人所图不小,可是公门里的老吏对此也有意见,有些人已经是三朝不倒,无论是谁当皇帝自己都掌握着祖传的这碗饭,很多人虽然专业水平不错,却大字不识几个,让他们考核上岗,这不等于挖了人家祖坟了吗!
姜田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所以他马上就放出了第二招,在职人员,可免费参加脱盲补习班、岗位培训班,考试不合格者暂不取消职务,但今后晋升与职级评定需参考文化、专业水平。
也就是说以后想在衙门里升迁,没有秀才一级的文凭是不行的,若是想干到县丞一类的职务,那就需要举人这个级别的文凭,至于县长嘛……你就再考个进士吧!
许多聪明人都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按照姜田的意思,以后就算是在职人员也可以继续参加科考,而且就算是以前最多就是干到衙役班头的这种低级身份,以后只要文化与专业知识合格,就有可能升任佐贰官或县丞,哪怕是升到县令、知府也不是不可能!
这其中所包含的无限可能着实让一些人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哪怕是岁数已经不小的老吏,也动了让子弟读书的念头,到时候不必非要一级级考试当官,有他们传授经验也可以在衙门里一级级熬出身。
可许多人有有些犹豫,毕竟这种好事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与隋朝开创科举有的一拼,说简单点就是撤掉了官与吏之间的那道天花板,不仅是读书人可以上进,有专业技术的一样可以。问题是这种好事真的能实现吗?
“陛下让我来主持改革的用意便是如此!此举不仅是给了三教九流一个晋身的出路,还将极大的促进政府向着专业细分的方向发展,以前一个大老爷什么都管什么都管不到位的情况将一去不复返,不仅是原先的吏员可以上进,就是你们这些商贾的子女,也可利用自己熟悉买卖的优势,考取商、税等相关职务……”在又一次的招商大会上,因为有人关心当下炙手可热的改革问题,所以姜田便对此进行了解答。
“你们都看得出来,此举必将颠覆自唐以来我中华的官场格局,兹事体大陛下才让我在这里进行试验,我也知道有人对此动了歪心思,自家的子侄要是当上了税务官,做生意时不就能照顾一下了嘛……”姜田看了看周围商人的反应:“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漫说你们这样想会搞砸改革毁了大家的出身,就是让我逮到了徇私枉法者,新法中也有让你悔不当初的条款!”
对权利的监督永远是人类社会的永恒话题,姜田根本就不指望人的道德能代替刑罚,所以给原先的公务员体制里掺沙子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要建立自己的监察机制。他知道张韬肯定有一套情报系统,但是既然要重新设计一套制度,那就不能指望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
一旦权利被套上了枷锁,社会也不再用出身来衡量贵贱,合法经商或凭一技之长能获得很高的收益时,考取公务员的吸引力将远不及其他谋生方式,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天赋异禀或有过人的商业头脑,这还是一个稳定且体面的工作,唯一要防止的就是这些人混吃等死与各种腐败,所以就算是相对稳定的公务员体制,也要引入适当的竞争机制,以便选拔出优秀的管理人才。
这一整套的设计,几乎都是姜田从后世搬过来的,以他并不聪明的政治头脑来说,这是在找到更好的体制之前,最高效也是禁得起考验的一套管理办法,他所需要操心的就是怎么让这套超前的体制与现有的社会进行衔接。
当大量有着一定文化水平,又有一定岗位技能的人员充斥于政府之后,以前那种万千权力集于一身的官老爷将不复存在,而且政府的职能与触角也更好的延伸进乡村,改变了皇命不下乡的格局。
所以当他将一整套的公务员考取办法呈上之后,张韬只批了八个字:“四民平等、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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