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宗考核
黑衣少年背对着任平生,她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只听见少年的声音冷而韧,似碎裂的冰棱顺着流泉蜿蜒而下。
“我要买一把刀。”
黑衣少年如此说:“一把能参加五宗考核武试的刀。”
老板愣了下:“你是武修?武修不都拿武器当命根子吗?哪有考核前临时来买武器的。”
人家是临阵磨枪,这少年倒好,临阵买刀。
老板言罢,倒也没多说什么,而是道:“我这里都是真材实料的武器,连上品灵器也有,定是能让你参加考核的。”
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少年一番:“以你的身高,这把烈风刀很适合你,刀长二尺一寸,重十三斤四两,是难得一见的中品灵兵,只需一千三百灵石——”
“不必了。”黑衣少年打断他,指着柜台的方向,“我要买那个。”
老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表情开始迷惑:“那是符纸,你不是要买刀吗?”
黑衣少年点点头,认真道:“你们店里从三天前开始做促销,买任意灵器,送一把武器,我就买符纸。”
老板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少年要的刀,是促销的赠品。
而少年所指的那打符纸,有一部分染上了脏污,只能低价售卖,故而是店里卖的最便宜的灵器。
合着他在店里杵了半个时辰,是在观察哪个最低价啊。
老板嘴角直抽:“……可那些赠品都是凡铁,如何能跟灵兵相提并论。”
黑衣少年眉宇凌厉,并不为所动,只是道:“对我来说,凡铁已经足够。”
任平生在一旁喝着酸梅汤,在听见这句话时,愣了下。
她曾经有个朋友也这么说过。
——“他们的剑太软弱,我用凡铁就已足够。”
老板耷拉着嘴角,十分不耐烦地递给黑衣少年最后一打被污染的符纸。
任平生眉头微动,敏锐地察觉到符纸被污染的地方,有极其细微的诡异波动。
她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上前几步,赶在黑衣少年接过符纸之前拦住:“道友,这符纸你我对半付账,我拿符纸,你拿刀,如何?”
黑衣少年清冽的眉宇微皱,他有一双过于黑沉的眼瞳,盯着人看时,像个漩涡。
任平生:“你一人买也是买,这符纸于你无用,于我却有大用,能够减小开支,何乐而不为呢。”
听到减少开支这四个字,黑衣少年眉眼瞬间舒展开,他果断点头:“成交。”
老板在旁边听他们旁若无人的合计凑单,都生出了些无奈:“这位小友买这污染的符纸有何大用?”
任平生微微一笑:“参加五宗考核。”
老板:“……”
他看看任平生,又看看黑衣少年,心道今年五宗考核前来浑水摸鱼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前有少年临阵买刀,后有少女临阵买符纸。
老板连连摇头:“这年头居然还有符修,甚至还想用符箓来过五宗考核,当真离奇。”
谁不知道,符道早两百年前就被仙道八门除名,如今就连在辅道中的地位也越来越低。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符道鸡肋,厉害的符师又太少。
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愿意修符道。
任平生眉眼微弯,随口道:“临阵抱佛脚,重在参与,给自己找个心理安慰,再说了,万一我能修成符道大师呢。”
符纸到手,那股奇异又微弱的波动感觉更明显了。
任平生不动声色,将符纸收好后,和心满意足抱着凡铁长刀的黑衣少年一同出了店。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开口:
“在下任平生。”
“傅离轲。”
两人同时开口后,又同时诡异地沉默一瞬。
任平生望着傅离轲怀中抱着的凡铁长刀,傅离轲想到了任平生买的被污染了的符纸,表情都有些微妙。
任平生皮笑肉不笑道:“既然目的达到了,那傅道友,你我就此别过吧,预祝傅道友顺利通过五宗考核。”
只是别抽签分组时可别抽到他了,敢用凡铁对灵兵的少年人。
傅离轲冷淡道:“告辞。”
他在心里默默添了句,只要不抽到和你一组就没问题,离谱到拿着被污染了几乎没有用处的符纸去参加考核的怪人。
两人向彼此微微颔首,各自别过,表情丝毫看不出他们想的是再也别见了。
……
回到家中,任平生拿出这打被污染的符纸。
不过是最低品质的草木纸,泛着枯黄的色泽,给人感觉哪怕是用品质稍好一点的墨,这种符纸都受不住。
任平生在意的并不是这打低品阶符纸,而是将符纸半边尽数染黑的污渍。
肉眼无法看出污渍的端倪,任平生调动了灵力,将其覆盖双眼后,才看清污渍中确实有着银色碎星光点。
任平生将符纸贴近鼻端,轻嗅几下,双目亮了起来。
是带着酸涩的清苦味。
“倒霉了大半辈子,难不成现在转运了?”
任平生低声念叨着,将被污染的所有符纸都放在水中浸湿,直到草木质地的纸张被泡得散开。
这时,任平生指尖点燃一簇冷火,十分有耐心地将一盆水缓缓烧干。待到草木纸彻底消融,只余一坨乌黑的杂质时,任平生才停下手中动作,转而将一滴晶亮的油脂滴入其中。
乌黑的杂质和油脂相融,缓缓溶解开,变成了质地略为粘稠的液体。
任平生小心翼翼将液体倒入玉瓶中,一打符纸也只提炼出了手指长度的玉瓶不到四分之一的分量。
沉星木。
生长条件极为苛刻的一种灵植,也是每个符师梦寐以求的墨水原料。
用沉星墨书写出的符纸,能够极大的延长灵力的存续时间。
对于任平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这一小瓶沉星墨,在关键时刻足以扭转乾坤。
沉星木通常都生长于灵气极度浓郁之地,唯有同时是妖族和灵族的埋骨之地,才能生长出沉星木。
末法时代,灵族因灵气的枯竭而极速衰弱,几乎全族灭绝。失去了灵力的灵族,哪怕是埋骨之地,也无法生长出沉星木。
当年,一瓶沉星墨能引得一众大能符师争相抢夺,倾家荡产。
如今,得来却这般容易。
任平生望着瓶中不到一个指节高的墨水,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千年后,没有当年那些老对手们,还真有些寂寞。
……
翌日一早,五宗考核。
任平生站在天衍的队伍中,和站在自己前方的人四目相对,无言道:“傅道友,好巧,又见面了,你也考天衍啊。”
她心里想的是,你怎么也考天衍啊。
武修不应该去北尘吗。
傅离轲默默移开视线,镇定道:“众生万物,皆天衍之。这天下之巅,谁能不心生向往。”
任平生直觉他这是找了个借口。
但她也没戳穿,毕竟和傅离轲只是一面之缘。
今日五宗考核,分明五宗都有开设相应的灵脉测验点,却唯独天衍的队伍排起了长龙,一道队伍略显不够,中间还折了三道弯。
排队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好奇这次报考天衍的人为何如此之多。
“这位道友说得好啊,天衍万物,一个宗门敢以天衍二字为名,可见气魄不凡。”
水墨色烫金的折扇一展,人群中传来清朗的少年音。
任平生循声望去,看到自己隔壁,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
他许是来得晚了些,排队排在折了第二道弯的地方,跟任平生正好站在同排。
锦衣少年冲任平生微微一笑,桃花眼下缀着泪痣,让他看上去显得……不太正经。
“三百年前,明烛老祖的洞府现世,开启复苏时代。
第一个发现她洞府的人,秉承明烛老祖的遗志,将她所撰仙道八门共三十多本各类著作尽数无偿传播开来,真正实现了修行无门槛。
按明烛老祖的说法,凡有天赋者,皆可自行阅读《炼气纲要》自行修炼,走上仙途。
而《炼气纲要》的卷首便写着——众生万物,皆天衍之。
为悼念明烛老祖的大义之举,复苏时代后的第一个修仙宗门,便定名为天衍。”
任平生睫羽阖动,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和天衍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锦衣少年的这番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奇道:“这位道友听上去对上古史颇为精通。”
闻言,锦衣少年将折扇一手,略一拱手道:“在下太史宁。”
众人了然:“原来是号称修真界活史书太史家的小公子。”
太史宁笑起来眼眸明亮,见众人都对他所说之事感兴趣,便说的更加起劲。
“洞府现世后,明烛老祖的功法一分为三,归于天下三宗。
但三宗之中,北尘的北帝百年前冲击道成归失败,直接闭了生死关,如今生死不知。
归元的道尊经历了那位的叛宗,早已心灰意冷,立誓此生不再收徒。
如此一来,若想要获得明烛老祖真正的传承,唯一的希望便落在了天衍的云微前辈身上。”
太史宁轻摇折扇,缓缓道:“云微前辈当年立誓,此生只收四徒。
如今她已有三徒,仅剩的关门弟子之位,可谓是举世瞩目。今日考核天衍之人异常之多,只怕就因为此事。”
尚不明情况的人们闻言,呼吸急促起来。
那可是明烛老祖的传承。
放眼整个修真界,谁不想要?
任平生表情有些微妙。
她开始思考,如果方才太史宁所说为真,那她和云微究竟谁为师谁为徒,还真说不准。
她表情的异样被察觉,太史宁扬眉:“道友有何见解?”
任平生略微一笑,神秘道:“今日报考天衍人数众多,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
太史宁:“请道友赐教。”
任平生笑意狡黠:“今日报考天衍人数异常,没有紫薇垣预言的原因,我是不信的。”
天降紫微星,将归于天衍。
无论是想知道紫微星是谁的,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想成为紫微星的,应该都已经汇集到天衍了。
她一句话,搅乱了一池浑水。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人群才再度热烈起来。
有人小声开口:“我是不敢妄想紫微星之尊的,不过是寻常地参加五宗考核罢了。
五宗考核无论文试武试都是出了名的难如登天,我有自知之明,能入天衍当个外门弟子也是好的。”
“就是啊,这预言中承天命之人,我们哪敢肖想。”
任平生看着众人各有心思的神情,只是笑笑,没再接话。
她看着天衍灵脉测试点的长龙,心生感慨。
放眼望去三千众,不知多少是卧底。
就连她自己都是。
此时空气中传来极度隐秘的波动,一闪而逝,几乎无人察觉。
任平生十分同情地想着,云涯子掌门,辛苦了。
刚才那句搅混水的话,便算作她对救命之恩的一点报答吧。
……
此时,天衍太华峰上,水镜中倒映出任平生的侧脸。
云涯子抚掌笑道:“好,干得好!”
方才任平生那句突然之言,毫无防备地敲在了每个人的神经上。
有些人异样的反应,他们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但是在水镜中却一览无余。
云涯子当即吩咐下去,叫人重点关照哪些人。
交代完事情,云涯子回屋,对云微感慨万千:“若非她紫府灵脉有损,当真会是我天衍首徒的最佳人选。尽管她不知水镜的存在,却也误打误撞地帮了我们一把。”
云微斜坐在榻上,若有所思道:“你怎知她不知道水镜的存在?”
云涯子:“……”
他诡异地沉默一瞬,无语道:“师姐,我知她得你喜爱,但也不用夸赞到这个地步吧。我一大乘境修士施展的水镜,她如今修为几近于无,怎会察觉得到。”
云微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中任平生毫无漏洞的模样,淡声道:“直觉。”
云涯子简直不想理她。
“师弟,我们打个赌吧。”
云微双眼微眯,一派闲适的模样。
云涯子:“赌什么?”
“赌她是第几名。”
云涯子听得直摇头,咂舌道:“文武试的前百之人才能入内门,前十名才有名次,师姐你总得考虑一下她如今还重伤未愈的实际情况吧。”
云微轻笑一声:“可我觉得,她会是第一。”
云涯子:“这般确信?”
云微抬手,将西瓜皮扔进竹篓里,慵声道:“若是我输了,我便去北尘跟凌珑道歉。”
云涯子倒吸一口凉气:“赌这么大啊。”
云微轻扬眉。
就赌这么大。
她心中有种莫名的直觉。
这个女孩儿,会是第一。
……
广场中的人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已呈现在各大宗门的主事者手里。
只是不时传来惊呼或是唏嘘。
五个灵脉测验点前,各色的光芒不时亮起。
太史宁摇着扇子,叹道:“品质、属性、宽度,简单一测,便能决断修士的一生。
一个天字,便当真如同登天。如此简单,如此残忍。”
一旁有人问道:“敢问太史公子,天衍历代入宗考核中,出过几个天字牌?”
太史宁十分肯定:“天衍共出过十三个天字牌,但天字一品仅出过两人——”
他话音未落,就见前方人群寂静一瞬,刺目的雷光闪过。
天衍测验点前,主事者颤抖着声音报出:“傅离轲,灵脉属雷,品质天字,宽度二品,合天字二品。”
主事者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傅离轲的眼神就像捡到了宝一样。
“时隔十年,天衍又要有天字牌出现了吗。”
傅离轲倒是宠辱不惊,冲主事者微微颔首后,接过刻有“天”字的身份玉牌,离开了长队,丝毫不顾及旁人或艳羡或嫉恨的眼光。
就连其他几宗都对天衍表示了羡慕:“徐主事,看来贵宗今年人才济济啊。”
徐主事手底下测出一个天字品,心里高兴得很,乐呵呵道:“今年重霄会榜首,我云州当仁不让啊。”
另外四宗主事在内心腹诽,徐胖子你说的倒好听,云州当仁不让,是你们天衍当仁不让吧。
想虽这么想,但天字品可遇不可求,他们也只能在心里叹气,羡慕不已。
傅离轲之后没几个,就到了任平生。
测验灵脉之物是一汪澄澈的清水。
任平生将手缓缓探入其中,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将她寸寸包裹。
很快,体内灵气和水融为一体。
原本清澈的水面,开始有火红之色浮现。
徐主事捋须道:“看来小友灵脉属火。”
灵脉属火这件事,任平生早就发现了。
这具身体和一千年前她的本体非常相似。
同样是火属灵脉,先天灵脉就无比宽阔,修炼天赋奇高。
就连容貌都有七分相似。
只是原身的容颜更疏冷些,任平生自己的相貌要明艳些。
或许这就是她魂魄漂泊千年后能在这具身体安身的原因所在。
水的状态还在变化。
颜色由原先的火红转变为赤红色,继而化作冲霄的火光,将半边天空都烧红。
众人为之屏息一瞬。
徐主事愣神到把胡子都扯断两根,猝然起身,难以置信道:“天…天品?”
“又一个天品?!”
徐主事呼吸整个都急促起来,他看向这个一把火将云州的天空都烧红的少女,激动地一把将任平生地手腕扣住。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突然,徐主事解释道:“小友,我现在要探你灵脉宽度,不要有所抵抗。”
任平生淡笑颔首,并不抵抗,伸出手去任徐主事探查。
片刻后,徐主事一张圆脸激动地泛起红光:“宽度…一品!是天字一品!”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
“老徐,你们天衍这一届不得了啊。”
徐主事在玉匣中翻了半天,终于在最深处找到了天字一品的身份玉牌。
他太过激动,将玉牌递给任平生时,手都在抖。
今年居然有两个天字牌,甚至还有一个一品!
真是明烛老祖佑我天衍。
作为人们关注的中心,任平生却比谁都平静些。
她没有接过天字一品的玉牌,而是调动着体内的灵力,让如丝如缕的灵力缓缓撤下伪装。
徐主事一愣,感觉到任平生的力量开始缓缓消退。
不再像刚才的气冲云霄,反倒残缺不全,像是…像是在漏气。
徐主事的手尴尬地顿在空中,还是任平生替他解了围。
“思来想去,此事不能隐瞒,我便直说了。”
任平生注视着徐主事的双眼,声音不疾不徐:
“我灵脉有伤,若是全力应对,便是方才的状态。
若是触及到伤势,便会如现在这般——”
仿佛应了任平生的话一般,萦绕在她身侧的灵压彻底消失。
让她看上去竟同凡人无二。
“敢问徐主事,我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判定品阶。”
太华峰上,云涯子脸上贴着三张白条,绝望地捂住脸。
云微朗笑起来:“她如实说了!师弟你又输了!”
她吐出瓜子壳,“啪”的一声,再次往云涯子脸上贴了张白条。
云涯子无语道:“她怎么说了,怎么就说了呢!”
天衍的天字一品玉牌,百年难得的荣誉啊。
云微双眼半阖:“修行路,第一步便是明心,若是在这种事情上欺瞒于人,不过是给未来埋下隐患而已。天字一品的玉牌,哪有道心来得重要。”
“上次出现的天字一品是近月,上上次是师姐你。”云涯子叹道,“若她能够拿到天字一品玉牌,便是太华峰上下三代皆为天字一品的佳话了,可惜…她拿不到了。”
云微轻哂:“你不觉得,比起天字一品,另一个玉牌更适合她吗?”
云涯子一愣:“你是说……那个?
广场上,可怜的徐主事看着自己手中送不出去的天字一品身份玉牌,诡异地沉默了。
不给吧,她的灵脉品质宽度没有作伪,切切实实就是天字一品。
给她吧,她这天字一品的实力,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
究竟给是不给?
正犹豫之时,一个慢吞吞的女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解了他的尴尬。
“传掌门令。”
任平生回身,看见楚青鱼缓步而来,手中端握一方玉盒。
“因这位小友灵脉状况特殊,特赠这枚特殊的身份玉牌。”
任平生上前一步,郑重从楚青鱼手中接过玉盒。
打开后,入目所见,是一枚没有雕刻任何印记的玉牌。
一面纯黑,一面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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