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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一提起丹离身边那个影人孟夏,盛灵渊就又开始头疼。

        

        丹离多次上书,说失主的影人应当妥善处理,还提出过一整套防控影人的方案——有些人对影人感情太深,不忍影人殉葬,往往故意留个遗愿给影人,命他们独活。

        

        可惜影人天生就不是当鳏守寡的料,他们依附主人而生,终身随主人心意变化,主人一死,影人也就没了生命力。这种不老不死之族不知变通,渐渐会变成一块能说会动的活牌位,永远不能适应新环境,偏执成狂,久必成害。

        

        丹离眼光极准,后来果然如他所料,失主的影人成了灾,启正四年,帝都就出过一起耸人听闻的案子——禁军郎中令孙充满门被杀,一家老小百余口,尸体齐刷刷地在中秋之夜悬了梁。这事震撼朝野,甚至惊动了内廷,盛灵渊着清平司总司亲自督办,清平司大能倾巢而出,半月后抓住凶手,正是孙家祖父留下的影人。

        

        老人死后遗愿是“子孙和乐”,本来是句祝福,结果成了孙家的诅咒。因为这个影人,孙家不许分家,一大帮亲戚被迫挤在一起过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每个人在家都必须要笑,脸色不够好看就有遭家法处置的风险,全家进进出出,都挂着张纸人似的笑脸,浑似阴宅。孙将军不堪忍受,暗中和同辈几个兄弟谋划除掉这个影人,事败,被影人反杀。

        

        那之后,朝廷不得不在全国清查失主的影人。

        

        最让盛灵渊来气的是,这位伟大的帝师道理都明白,轮到他自己,却给他来了一出“情关难过”——丹离下狱之前,大概预感到了什么,事先放跑了影人孟氏。

        清平司追查失主影人的符咒和追踪术都是丹离留下的,对上丹离的影人,简直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一支精锐暗卫足足追杀了那孟氏四年,影人没逮着,自己折损过半,最后要不是孟氏不知为什么找死,擅闯赤渊,被赤渊外围大阵斩下,还不知道要遗害人间多少年。

        

        肖征问:“逃难的时候身边还带个影人,这也太桃色了,不是真的吧?”

        “当然只是乡野传闻,丹离后来不是都满门抄斩了吗,身边不管是人还是影人都没逃过去……再说方才那位人高马大的,看身量也不像个女人吧,”盛灵渊回过神来,懒得多说,将这话茬一带而过,又顺手在宣玑的胳膊肘上轻掴了一下,“你不要乱打岔。”

        

        宣玑乖乖地闭了嘴,他冷眼旁观,这老魔头虽然随时杀人不眨眼,但对外人态度一直挺平易近人,给他一个身份,他就能顺杆爬着融入环境,这会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跟众人聊起影人,还能不断根据别人的口癖调整着自己的口头语用词,相处得十分融洽——丁点也看不出来几个月以前,他还是被千人活祭召出来掀翻异控局的。

        

        只有在他这里,仗着互相交过底,算半个“同盟”,老魔头才在私下肆无忌惮地暴露他的不是东西。

        然而宣玑悲哀地发现,自己被这样区别对待,非但生不起气来,还生出一点诡异的满足,他感觉自己可能是“渣贱小说三百篇”看多了,被贱癌传染了。

        

        “我倒有个看法,”王泽磨蹭着下巴说,“宣主任说这傀儡术是丹离发明的,那肯定不止他一个人会吧?盛潇不是他徒弟吗?”

        

        宣玑:“……”

        这位大哥你有事吗?

        

        王泽还心大如海地拍了拍盛灵渊的肩膀:“哎,兄弟,说的不是你啊,此‘盛潇’非彼‘盛潇’——你看你这倒霉剑铭起的。”

        陛下撑着头,毫无破绽地赏了他一个微笑。

        

        宣玑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试图拯救这条世界上脸最黑的秃鲤鱼:“别瞎说,你有历史依据吗?”

        

        “有!我还有专家文献呢!”王泽把自己的手机屏幕展示给众人看,屏幕上首先蹦出来的就是武帝在历史书上的画像,身披戎装,一张四方金刚脸,跟庙里的托塔天王用的一套建模,“你们看这位大齐武皇帝,传言说,他身长九尺,器宇轩昂——就长这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大嘴阔、虎背熊腰!这么个威武雄壮的汉子,那方面不可能不行对吧?可他一辈子没娶老婆,连儿子都是过继的,你们细品一下,怪不怪?”

        

        宣玑:“……”

        盛灵渊饶有兴致地将那威武雄壮的大汉端详一番,捧哏道:“怪。”

        

        王泽就接着说:“所以专家有个推论——我跟你们说,这专家可牛逼了,最新一版本的初中历史教材修订就有他——他说盛潇很可能有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配偶,比如他可能是个同性恋。我看这位专家虽然牛逼,但毕竟是普通人,想象力有限,这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除了可能性别不对,还有可能种族不对啊!比如一个男影人,又同又非人,一套齐活了,跟刚才咱们看见那个绿眼睛也对得上,是不是?”

        

        陛下含笑点头:“有理有据。”

        宣玑彻底闭了嘴,感觉某位王姓先生已经仙丹难救,可以直接预约火葬场头一炉了。

        

        王泽掰着手指道:“你看,到目前为止的几场阴沉祭,头一场那位出场退场太匆忙,身份不明,先不研究他,后面这两位——巫人族的大魔头,谁封印的?盛潇。高山人的大魔头,谁给片成刺身的?还是盛潇。三大类人族,为什么只有这个影人的大魔头没有被封印?”

        

        众人先开始觉得他扯淡,听到这,居然有点被说服了,纷纷顺着他的思路思考起来,连盛灵渊都沉吟片刻,问:“那照你看?”

        

        “历史细节咱也不知道,”王泽说,“但武帝不是跳岩浆口死的吗?现在咱不是怀疑赤渊和所谓‘魔’一脉相承吗?我大胆地假设一下,没准那个影人当年跟着跳了,被赤渊火一烧,烧出了什么物理化学反应,往外‘噗’一喷,成魔了呢!”

        

        成魔竟然还有音效,盛灵渊笑出了声。

        宣玑忍无可忍:“去你的,爆米花呢!”

        

        肖征早知道王泽嘴里不可能吐出象牙来,把黑鲤鱼踹到一边,他说:“说正经的,影人的战斗力怎么样?有什么特性?”

        “没有,影人能继承主人的一切能力,主人能飞天遁地,影人也就可以。主人文弱一些,影人也就好对付一点。”盛灵渊说,“不过成了‘人魔’,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肖征听了,立刻转身联系征调各级安全部门,要求按照特级异能事件处理,三大特种部队负责人随时待命。

        

        说话间,江州清平地区各能量监测点的数据拖拖拉拉地统计完了,提交上来,肖征一目十行地扫过报告:“七十二小时内清平地区无异常能量反应,从各监测点统计数据看,可能是今冬气温比同期略低的原因,能量水平还偏低。”

        

        宣玑问:“历史记录呢?”

        “还没收上来,”肖征瞄了一眼地理位置,他们一行大多是风神的精英,机动性极强,说走就能走,几句话的功夫,已经离开了平州境内,预计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能到江州,肖主任脸色不太好看,“江州分局集体休年假去了吗?历史数据这种现成的东西汇总一下也这么拖拉。”

        

        “江州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边分局一向懒散,安全部负责人上次私自脱岗,居然是去参加什么机器人大赛,不是还被记过了么。”王泽说,“玉婆婆坐镇的地方,清闲惯了。”

        宣玑皱了皱眉:“另一个东川?”

        

        “有一说一,老太太跟月德公不一样。月德纯粹是根搅屎棍,平时在东川当土皇帝,想方设法逃避监管,一有事可不少使唤我们,三天两头投诉我们外勤反应慢,没有服务意识……他妈连个能量监控都不让装,怪老子反应慢。”王泽叼起根烟,“江州的监控系统还是完备的,异控局成立至今,何家没干涉过咱们正常公务,江州七十年零异能事故,连地脉维护都不用咱局管。这么多年,玉婆婆在蓬莱会议上坐首座,不就是因为人家只担责不求特权吗?”

        

        “但她的人害死了知春。”一直沉默不语的谷月汐冷冷地插了话,不等王泽开口,她又说,“好,就算制造蜃岛那事证据不足,这次找上门来害燕总的木偶可亲口承认了吧?”

        

        “这事我也没想明白,”张昭说,“那些木偶是玉婆婆派来的吗?她图什么?”

        燕秋山这种经验丰富的外勤,潜入本真教三年,该摸的情况早摸了个底儿掉,该保存的物证他肯定也早就保存了,那边银翳又已经落网,一个加强连的精神系精英等着提纯瞎子的脑浆,相比起来,燕秋山作为人证有点分量,但也并不是决定性的证据。

        到了这种地步,玉婆婆也好,本真教也好,费这么大劲杀燕秋山,是挺不划算的。

        

        “我刚接到同事消息,我们中途两次换车过程中,掩人耳目的车队都平安到达指定地点了,也就是说,从俞阳分局到杜处中间都没有人泄露燕总的行踪,我也不相信咱们风神的自家兄弟会出叛徒。”张昭看向盛灵渊,“按先生的推论,我们从俞阳一出发就被盯上了,那些追杀燕队的木偶很可能是通过傀儡术锁定燕总的,对吧?这个影人为什么专门跟燕总过不去?我们燕总除了特别优秀特别出类拔萃之外,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燕秋山身上——傀儡术神鬼莫测,以防万一,在锁定人魔位置之前,肖征没敢把燕秋山单独送走。

        被宣玑切晕的燕秋山躺在特殊的护理舱里,脸色明显比之前好看了不少,应该是他身上的金铁之物在自动替他修复经脉。

        

        锻金术就是这样,只要他自己有求生的念头,周围金银铜铁,全能为其所用。可能是被那个长得很像知春的木头娃娃刺激了,护理舱外特能活动剧烈的指示灯一直没灭,连护理舱上的金属零件都隐隐有往他身上流的意思。隔着几步远,盛灵渊都能感觉到他急切想恢复行动的心。

        

        陛下编锻金术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把术法传承灌进了一块南明石里。南明石就是南明谷底——也就是赤渊——伴朱雀火而生的一种火焰色石头,色若玛瑙,奇坚无比,据说是水火不侵,后来不想要了,再要销毁还不容易了。

        

        盛灵渊魔头本色,既然销毁不干净,他就干脆在传承里加了道诅咒:得此传承者,须粉身碎骨、身首异处。

        省得别人碰他的东西。

        

        “燕……”盛灵渊问,“你们燕总受过重伤吗?”

        张昭愣了愣:“那不是家常便饭吗?”

        

        “我是说粉身碎骨的那种。”

        几个老风神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张昭:“先生,你……你怎么知道?”

        盛灵渊有些意外,还真有?

        

        “那是好多年前了,我上初中时候的事,”张昭说,“杏州地震,惊动了一群变异蚁,是吧王哥?”

        

        “对,”王泽接过话头,“地方分局外勤操作不当,以为偏僻没人来,偷懒没及时封路,结果差点把一辆抄近道的货车困在隧道里。燕总他们是第一批增援,赶到的时候,变异蚁快把山体蛀塌了,才发现里面有人。几个金属系拼了老命,把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给货车撑开了一条通道,当时情况紧急,特能操作顾不上规避普通人,又正好是半夜,货车司机以为碰到了灵异事件,吓得闭眼横冲直撞,燕总被失控的大货车撞出了十多米,给塌方的山体直接埋在了下面。有一块成分不明的橙红色石剑,正好砸中他后颈——当时有专家推断,变异蚁可能就是冲着那石剑来的——石剑削铁如泥,上面有未知的诅咒气息,到现在都处理不了,还在地下六十层封着呢。”

        

        王泽说着,用手机登了内网,在“特级危险封印物档案”里找到了那把石剑,点开给盛灵渊看:“就是这个,颜色看着有点像南红,但硬度惊人,怎么加热都恒温,放屋里能当空调用。”

        

        盛灵渊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自己的杰作——就是那块他不知道丢哪的南明石。

        燕秋山属金铁,按王泽的说法,当时正好在全力以赴地驱使金铁之力撑开隧道,南明石里的锻金术可能误以为有人想开启传承,于是应诅咒化作石剑。

        

        “他怎么活下来的?”

        “可说呢,那可是九死一生。”王泽说,“当时知春在他身边,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刀身融在了他身上,糊上了伤口,要不然燕总就两截了。”

        

        金属系特能生命力比较顽强,受伤了可以利用外界金属,临时糊一下凑合活,但不代表被砍了头也能找块铁糊上。特殊的是知春,作为燕秋山的器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刀身是“活的”,相当于是用自己给人续了命。

        盛灵渊搭在身边的手指微微一蜷:“贸然把自己的刀身融在别人身上,要是人死了,世上可也再没有知春刀了。”

        

        “对,当时参与抢救的特医说,燕总可能是为了知春,那口气一直吊着,特医们都绝望了,他居然活下来了……要不怎么说燕总是风神第一硬汉呢?”王泽叹了口气,“知春因为这事足足休眠了一整年,元气一直没补回来,直到中海毒,他都很少以人身出现。”

        

        难怪燕秋山血脉稀薄得接近凡人,还能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原来是有这么一层缘故。

        这样算来,那年轻人算他……半个徒弟?

        盛灵渊微微有些出神,这一点隔着三千年的稀薄缘分本来不足以触动陛下——他当年那锻金术本来也是随手一扔,并且没安什么好心,可不知为什么,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轻碰了一下,勾起了些许久远到他懒得回忆的画面,浮光一般飞掠而过。

        就好像他也活过似的。

        

        “先生,”张昭察言观色,问,“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事,你觉得对方追杀燕总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和你们燕总不一定有关系。”盛灵渊冲那一头雾水的年轻人笑了笑——哪怕那个“绿眼睛”不是人魔,只是个影人,活了三千年,杀一个重伤的燕秋山,也不用这么迂回,而且他明明用傀儡术跟踪了燕秋山一路,偏偏等他快到永安的时候,才派出那帮找不着北的木偶杀手,唯恐异控局总部接消息太慢。

        还有那个傀儡术,异控局增援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尘埃落定,没什么悬念了,带着傀儡术的麻雀却不赶紧走,好像唯恐别人发现不了它……

        

        当然,别人确实发现不了,毕竟“傀儡术”这种失传三千年的古邪术不是谁都能认出来的。

        那麻雀是专程在那等他的。

        看来有人比他这个健忘的老糊涂眼力好多了,早看出了燕秋山身上的那个传承,并误会他在俞阳保燕秋山一命是这个原因。

        对方追杀燕秋山,想借这只“铁打的燕”,给他发一封来自江州的请帖。

        

        盛灵渊方才听王泽满嘴跑马,还觉得挺逗,现在看来,这黑脸的大鲤鱼没准蒙对了,江州的影人弄不好真的和他关系匪浅。

        

        “肖主任,”这时,直升机上一个外勤掀开他们隔音的符咒,在巨大的噪音里吼了一嗓子,“我们快到江州境内了。”

        

        肖征暴躁道:“我知道!江州这么大一个省,连清平地区下面都有一串县级市,我们落哪?分局的废物们到底排查出结果没……”

        肖主任一句话没吼完,就听旁边王泽说:“大佬,你干什么?”

        

        肖征一回头,只见盛灵渊径直越过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化作一团黑雾,从直升机里穿舱而过,凭空消失了。

        

        一水外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两秒后,集体扭头看向跟他们一样震惊的宣玑。

        “宣……宣主任,这是什么意思,”王泽指着陛下消失的地方,“求、求个课后注释?”

        

        宣玑张了张嘴,继而又闭上:“这题我也不会,借过。”

        说完,他趁同事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打开机舱门,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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