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宣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受那个乱七八糟的传承影响,此人思想严重滑坡,就听见了“先跟着我”和“调/教”俩词,瞬间想歪了。
“只说让你跟着我一阵,教你点临场保命的花招,”盛灵渊眯了眯眼,“你慌什么?”
宣玑:“我没、没有,就受……咳咳咳咳……受宠若惊……”
他试图装坦然,回视盛灵渊,不料一对上那双漆黑无底的眼睛,肝立刻颤得宛如荡秋千,一下把眼神坠到了脚后跟。宣玑左脑拼命给自己降温,提醒自己冷静,右脑则只剩一句“跟在我身边”,烧得火光直冲天灵盖,两边冷热不均地一对流,即刻掀起了龙卷风,脖子上的零件基本丧失了生理功能。
盛灵渊看着他,觉得这小妖身上疑点越来越多。
首先,宣玑掌握了太多他不应该会的东西——毕竟朱雀骨封成于启正五年底,那会妖族式微,高山人与巫人族不复存在,鲛人更是早已踪影难觅,即便是有族中“无字书”,也传承不到那么多犄角旮旯的偏门术法。
第二,也是让陛下至今最疑惑的,他的身体被守火人一族以“生魂养尸”的古法养在脊背里,需要用“本命精魄”贯注其中,所养尸身经年日久,常以“本命之器”的模样出现。而宣玑的“本命之器”是一把剑,那是只有本命属金者才会有的“器”。
可是朱雀骨封、赤渊地脉,怎么会生出“雷火”之外的“金”属性?
盛灵渊一低头站起来,假装没在意宣玑的局促,迈步往门口走去:“夜已深,便不搅扰你休养了。”
宣玑不由自主地侧过身,追逐着盛灵渊的背影,刚想问他去哪住,就见盛灵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说:“对了,你知道什么叫‘影人’吗?”
宣玑一愣,“影人”盛灵渊刚提过一句,好像是三大“类人族”之一,在此之前,宣玑其实没听说过这个词条,但应该是那个什么“传承”的缘故,他现在的大脑现在像个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就自动弹出相关记忆。
宣玑脱口说:“影人……影人相传是一种‘无宗族、无父母、无名姓、无纲常’的种族。因为幼年时能像影子一样,从水中石头中穿过,所以得名‘影族’……对吗?”
巫人擅咒,高山人擅炼器,至于“影人”,可以说什么都擅长,也什么都不擅长。因为这是个特殊的种族——甚至很难说是一个种族,他们不与同族聚居,几乎没有“同族”的概念,这是“无宗族”。
影族人管生不管养,新生儿生出来就扔在地里,自己随便长,能长大就活,长不大就死,所以说他们“无父母”。
幼年的影族人不分雌雄,也没有人形,通常像影子一样寄生在山石上,大概能活二三十年,然后自然解体,化归天地灵气,他们像草木一样悄无声息地长、悄无声息地枯萎,生死轮回,无名无姓。
影人想要在过了“幼年期”后继续活下去,就必须“认主”,认主是活下去唯一的途径,也是影人的本能。找到合适的主人以后,影人会长出身体和自我,其人格与相貌都严格按照主人的喜好来,一般主人是哪个种族,他们就以哪个种族自居,获得哪个种族的力量。主人喜欢什么样的人,他们就会依着主人的心意长成什么样,旧时候影人又叫“影奴”——这是“无纲常”。
对于这样的影人,主人有完全的支配权,影人通常会殉葬,与主人共死,除非主人命令影人作为遗产活下去,作为家族遗产的影人,有时寿命甚至长达上千年,能一直撑到家族断子绝孙。主人死后,影人会完全继承主人的记忆和遗志,变成个活的牌位。
这些新来的记忆庞且杂,但宣玑还是一把抓住了其中重点:等等,影人的传承也类似于“无字书”。
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影人?
虽说色令智昏,宣玑的反应还是不能说不快,可到底是晚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分神,盛灵渊已经迫近到跟前,宣玑来不及躲闪,整个人都被黑雾围了起来,他一惊之下眉心族徽乍现,后背翅膀即将从肩胛骨上展开,却被盛灵渊一手按了回去。
只听“呲啦”一声,盛灵渊那只强行按住他翅膀的手被烫得焦糊,宣玑吓了一跳,慌张地将火苗收回去,然后被眼前放大的脸逼得避无可避,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冰凉的嘴唇落下,同样冰冷的手很不温柔地强行掰开了宣玑的下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了他的舌尖,甚至停顿了一下,仔细品尝了片刻……
影人可与常人无异,唯有舌头是幼年时寄生之物所化,凉如死物,或有砂石、草木之气,尝之可辨。
这小妖明显是被吓住了,舌头虽僵,却滚烫如沸……唔,看来他不是影人。
不是影人就好。
盛灵渊放开手里的“木鸡”,被宣玑那宛如天劫加身的表情娱乐了:“怎么,你……”
他一开口,宣玑猛地回过神来,蛮力把他掀出了几步远。
宣主任素来大尾巴狼似的脸上迅速变红,血色一发不可收拾地染遍了耳廓脖颈,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
“唉,怎么就恼了。朱雀骨封竟会生出灵智,实在出乎朕意料,”刚耍完流氓的魔头轻飘飘地落地,没事人似的笑道,“有传言说,影族起源于南明谷——也就是赤渊,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被朱雀一族驱逐,这才散落人间,不知真假,你族这‘无字书’的传承方式太像影人,朕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
宣玑喷着火的目光随后不由自主地落在盛灵渊的嘴唇上,又仿佛被烫了似的滚开,他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觉得全身的血都从毛孔里蒸发了出去,脸色由红转白,无端带上了些许惨淡的狼狈。
盛灵渊一开始觉得逗他好玩,此时察言观色,心里却微微一动,发现他的慌张可能有某种别样的意味。
陛下在位二十多年,什么糜烂的纸醉金迷都见过,当然不是不识风月,只是他将这些视为鸡毛蒜皮,懒得往心里揣。看宣玑那反应,他先是啼笑皆非,没想到这守火人不但不肯辟谷,还定力全无,居然能被色相迷眼。
紧接着,盛灵渊又有点笑不出来了——想起这小妖好像连基本的入定也不会。没必要六根清净,但起码的道心稳定是必须的,否则就算他再能调动天雷地火,一个幻境就能把他困死在里面。别人道心稳不稳他不管,赤渊封印可全系在这二把刀手里呢。
三十六个守火人只剩这么一根独苗,结果这小鬼就靠“传承”混日子!
宣玑脑子正在重启失败,就见盛灵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隔空弹指朝他一点,宣玑麻痹的四肢没跟上反应,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一道白光没入他眉心。
“不求你为天下,为着自己的小命,也用点心吧。”盛灵渊怒其不争地撂下这么一句话,开门出去了。
特护病房的住院部因为经常要住一些奇形怪状的特能人,墙壁里有特殊的防护法阵,隔音效果过于优越,以至于宣玑如果自己不弄出点动静,屋里就只有空调声和他的心跳声了——心跳声锣鼓喧天,怼个麦克风在胸口,能直接给广场舞小团体当伴奏鼓点。
宣玑呆立半晌,总算找回了麻痹的手脚,驴拉磨似的在病房里转了几圈,转得自己头晕脑胀,怒不可遏地想:岂有此理!
人皇就可以目无法纪耍流氓了吗?这是非礼,猥亵!他刚才应该拍视频留证据报警……不是,他就应该直接把老魔头烤成五分熟!
宣玑用仇恨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这会儿还在抖——这双吃里扒外的鸡爪子,方才居然生出了反志,罔顾主人意愿,差点自作主张地把盛灵渊拉过来,怕不是想另谋高就!
他一头倒在病床上,把病床砸得一声尖叫,他仰面朝天地横尸在床,亮着肚皮让空调吹。
空调不负其望,卖力地对他大吹特吹,很快把他吹了个透心凉,火烧火燎的心绪这才微许平静下来,宣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眉心。
手指尖还没碰到额头,就听耳边一声轻喝:“凝神——”
宣玑:“卧槽!你谁?”
那声音不理会他,电话答录机似的开始念:“此乃《天心诀》,共三章,内观识海,摒除杂念……”
宣玑凝神听了片刻,方才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烧——这回是气的,老魔头给他留下了一段入定教程!还是入门级的!
这是看不起谁?
他带着几分气急败坏,戳了戳自己的眉心,不料这玩意不知道为什么关不上,丝毫不受影响,平铺直叙的声音仿佛念经。
“见鬼了,”宣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想,“这怎么暂停?”
那音频教程仿佛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念完前言部分,就好心提示道:“此诀已入你识海,只需入定沉入识海,即可将其除去。”
宣玑:“……”
也就是说,他要是学不会入定,这玩意就会一直在他耳边循环播放。
宣玑忍无可忍:“你神经病吗!”
盛灵渊在夜色中飞掠而过,远远地听见夜风中送来的这么一嗓子,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这种东西跟“传音入室”的原理差不多,只是绕过人耳,直接送入识海,对人无害,不会激起那小妖身上朱雀之力的反噬,最适合对付这种不学无术的小鬼,当年他就是……
当年……
盛灵渊追忆的念头刚起,思绪忽然被一阵锐痛截断,眼角浮起的笑意瞬间凝固,他皱起眉,身形从一团黑雾里穿过,脚步竟微微踉跄了一下,正好落在前些天寄宿的小店门前。
店里已经打烊了,门缝里透出一丝光晕,应该是店主正在结账,盛灵渊在门口扶着路灯站了好一会,那阵突如其来的偏头痛才过去,也带走了他脸上仅剩的血色。
他上前叩了叩店门。
店主一边打哈欠一边拉开门,见是他,既不惊诧,也没问他失踪两天两夜是干什么去了,只是熟稔地说:“‘有才哥’回来了,等会儿我把账算完给你弄杯喝的,正好今天材料没用完。”
店面小而温馨,昏黄的光斜斜地落在木头桌椅上,盛灵渊进了门,在他惯常坐的木椅上坐了——前些日子他就是坐这给客人们雕小把件,多年不动手了,手艺有些生疏,不过那些来店里的年轻人们都乐呵呵的,不挑他什么。
店主一脸缺心少肺,大大咧咧的,自称是个什么“颜性恋”,碰见长得好看的客人就免单,账也有点算不过来,每天店里关门以后,还得干点别的活补贴家用。收留个陌生人,也不问他叫什么,很自来熟地“有才哥”“大兄弟”“帅哥”之类的乱喊。来客们大多是来旅游的,把生计的忧与愁都短暂地放在家里,身上只剩下懒散的度假气息,是盛灵渊想都没想过的人间的样子。
盛灵渊就坐了下来:“你好像没问过我来历。”
“萍水相逢,打听那么多干什么?我是个开店的,又不收集故事。”店主满不在乎地回答,不知正在给谁发语音信息,又低头对着手机来了一句,“俞阳有什么好来……有什么好去的?你俩趁假长出国转一圈得了,我出钱。”
撂下手机,发现盛灵渊在看他,店主就“嘿嘿”一乐,不靠谱的气息跟着牙花子一起呲了出来:“我爸妈——老两口到现在都以为我在大城市当程序员呢,前年裸辞工作满世界浪,看这地方不错,就开店定居在这了。可不能让他们过来旅游,不然容易穿帮,毕竟咱现在也算当地有头有脸的网红店了。还得谢谢你啊有才哥。”
盛灵渊笑了一下:“我要走了。”
店主愣了一下。
“多谢收留,特来道别。”
“啊……这个,也是,都是江湖浪荡客,聚散随缘……随缘。”店主搓了搓手,“那我……要么我给你调杯爱尔兰咖啡尝尝吧?刚从网上学的——”
“不用麻烦,”盛灵渊目光落在他店门口摆的多宝阁上,“如果可以,那个能送给我吗?”
店主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一看,看见多宝阁最上层上放着个木雕摆件,雕的是个胖鸟追蝴蝶。胖鸟是个“Q版”的卡通造型,他从网上十块钱买的,要雕工没雕工,要意趣没意趣,外行也看得出粗制滥造。
店主忽然想起来,这位“有才先生”刚来的时候,好像就是被那小摆件吸引进来的。
他把那木雕拿下来,随手抽出张纸巾擦了擦上面的浮土,递给盛灵渊:“怎么看上它了,这玩意又不是古董,我觉得这还不如你自己即兴刻的呢。”
“有缘吧,”盛灵渊轻轻地摸了摸胖鸟的头,“看了无端觉得亲切。”
“要么你把那埙也一块带走得了,反正别人也不会吹……”
“这就走?不住一宿了吗……哎,我能把你照片放那边展示架上吗?”
“哪天再来俞阳过来玩啊,我这店要是没倒闭,你吃饭免单!”
盛灵渊把小木雕揣进怀里,朝店主摆摆手,往海边走去。
午夜时分,埙声从海边幽然而起,与海浪声渐合,缭绕在椰林尽头,海鸟们纷纷落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悄然驻足,海风卷走了薄云,群星落下,一轮弯月悬在海面上,落下碎光,滚珠似的。
这是好静、好静的一夜。
这么个良宵美景,宣主任在特医院里被耳边循环播放的网课……不,教程,念叨得他欲仙欲死,四大皆空,能想的招都试了,就是关不上。
那教程里讲的都是入门级的基本常识,宣玑再不学无术也懂,他入不了定是生理缺陷,不是技术问题。
老魔头纯粹是在整他。
眼看窗外启明横空、天色渐白,被魔音折腾了一宿的宣玑实在是无计可施,终于被迫屈服,爬起来摆好了姿势。
他以前入定最高记录五分钟,五分钟一到,肯定会被突如其来的心慌打断,宣玑闭眼前瞄了一眼墙上的电子表,叹了口气,不抱希望地跟着音频摒除杂念,耳畔鼓噪的心跳沉下来,周遭杂音渐消,灵台清澈,只剩下平铺直叙的音频,引路似的拉着他的意识一路下沉。
宣玑死马当成活马医,做好了随时被打断的准备,然而这一次,熟悉的心悸感却并没有再来,他的意识一路沉到了从未来过的地方,仿佛一直不让他探查识海的阻力消失了。
宣玑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自己识海最深处,看见了一道铁门——他惊讶地发现,那正是他之前梦见过的铁牢门,但门上的血红封条却不见了。
一道清浅的印记正好打在铁门,就像浮土,看一眼就掉了,应该就是那烦人“教程”的通关点。果然,印记一消散,耳边喋喋不休的音频果然跟着安静了。
宣玑却没顾上管,他小心地围着铁牢转了几圈,心想:以前阻止我入定的,不会就和这个有关系吧?
铁牢门周遭静谧得让人不安,门上原来贴着封条的地方一道细窄的门缝,像是里面关着的什么东西已经从这里出去了,宣玑看见那门缝的瞬间,心里同时生出两种渴望,一种催促他掉头就跑,有多远跑多远,另一种却不住地勾着他靠近那门。
宣玑正在举棋不定,就听识海深处的铁牢门轻叹一声,缓缓地……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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