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巫人族民风开放……奔放。
年幼无知的剑灵不知避讳地盯着山洞里的两人,目瞪口呆地在盛灵渊的识海中叫道:“哎哟,大白天就抱在一起亲亲,好没羞!”
盛灵渊:“……”
剑灵原身是妖,妖族的生命漫长极了,于是成长期也一并被拉得很长,心智发育十分缓慢,总是长不大。那会儿世道艰难,要是穷人家的孩子,十三四岁已经能顶门立户了,连巫人族的熊孩子王阿洛津都开始生出自己的野心和志向。
要说年纪,剑灵应该和阿洛津仿佛,却还是个狗屁不懂的小混蛋。
盛灵渊只好面红耳赤地训斥:“你给我消停会,闭眼,别看!”
剑灵理直气壮:“你不闭眼,让我怎么‘别看’?”
盛灵渊心神俱疲——据说剑灵因为是后天炼制的产物,大多性格阴郁,就算不阴郁,也都沉默寡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前世作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位。
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该懂不该懂的,反正都明白了。假如盛灵渊只是偶然撞见,他肯定不会声张,多半就悄悄离开了,缺德就缺在方才他为了显示自己“光明正大”,还刻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他耳力极佳,本来不应该听不见山洞有人,都怪那破剑灵没完没了地聒噪。
盛灵渊一低头,掩住尴尬,波澜不惊地冲山洞里的两人拱拱手:“忘了东西,多有惊扰。”
说完,他头也不抬,仿佛脚下起火,一刻也站不住了,转身就走。
“殿下!”山洞里的人却追了出来,“等等,太子殿下!”
盛灵渊微微一愣,这才发现,山洞中的两人却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巫人族的少年。不过大惊小怪未免狭隘失礼,于是他立刻掩住自己的惊奇,刻意压下视线,只作寻常,笑道:“可还有什么嘱咐?”
其中一个少年追至他身边,手足无措地嗫嚅道:“殿下,我们……我们……今天的事,可否请你……”
“那是自然,我不会多嘴的。”盛灵渊立刻接话,随后,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有欲盖弥彰之嫌。于是他定了定神,见怪不怪的游刃有余似的,稍微一整衣襟,又笑道,“桃花源中桃花缘,是风流雅事,方才本就是我唐突,岂有再到处嚼舌的道理。”
他不管多青涩、心里多无措,表面功夫总是很漂亮。
漂亮话说完,盛灵渊冲那两个巫人少年一拱手,翩然……逃了开去。
顶着春风似的面孔,他在识海里把剑灵臭骂了一通。
剑灵是个泼皮,驾轻就熟地忽略了他的数落,等小殿下喷完,就兴致勃勃地问:“灵渊灵渊,不是说只有女的才会生小孩吗?”
盛灵渊没好气道:“你可真博闻强识,连这都知道。”
剑灵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被嘲讽了,忙问:“对啊,不能生小孩,那他俩瞎忙活什么呢?”
盛灵渊无言以对。
剑灵异想天开:“还是他们巫人族有什么奇怪的咒,吃了能让男的变女的?你看的那些树叶书上写过吗?”
盛灵渊:“……闭嘴,你让我多活两年不行吗!”
天魔剑灵的嘴闭不上,他天性活泼得像条精力旺盛的小野狗,可惜偌大世界,没有能供他撒欢的地方。好在他尚未出生就已经被囚禁在剑中,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所以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过剩的精力没地方发泄,全都变本加厉地撒在盛灵渊身上。
“那他俩这算成婚了吗?”
“不成的吧?都没有三书六聘。”
“哎,灵渊,为什么你一会说‘不会说出去’,一会又说是什么‘风流雅事’,我都糊涂了,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啊?”
盛灵渊被他吵得额角青筋直蹦,好在他对付剑灵也有绝活——翻出了一本字最小的书,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些佶屈聱牙的巫人语,这么忍了半柱香,他的识海安静了。剑灵只能用他的眼睛,这不学无术的小东西有个绝活,只要书上没有画,盯着字看一会,他准能跟中了蒙汗药一样,睡个人事不知。
无忧无虑的剑灵浮在少年太子的识海中,一觉睡到了天黑,万籁俱寂了,这个祸害醒了。
他发现眼前漆黑一片,知道应该是灵渊闭眼休息了。剑灵感觉到他的呼吸平缓轻柔,于是无所事事地支起耳朵,听东川林间窃窃私语的风与草木。
此时正值春意朦胧,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似乎到处都是缱绻呢喃的气息,到处都在幽会。
剑灵忽然百无聊赖起来,并不是他发育迟缓,懵懂无知,他实在是不能——他从出生开始,就是藏在盛灵渊脊背里的一个小小意识,灵渊的注意力不分给他的时候,他就有种仿佛自己不存在的错觉。
一个从来没有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人,怎么去解世间诸多“风情”呢?
他无凭无据啊。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剑灵只好靠幻想明天树上能熟几个梨打发时间,又把自己想馋了。
灵渊的识海静静的,偶尔有梦闪过,大多是巫人族难懂的书,有时,他也会在梦里无意识地复述新学的文字——这是灵渊多年的习惯,睡前清理思绪,只集中精力回忆今日所学、或是一些未想通的问题。这样等他睡着以后,支离破碎的梦境里就充满了这些学术问题了。一来能加深记忆,帮他理清思绪,二来……这样,他就不会梦见那些逃亡与杀戮了。
梦境里充满了平静乏味的诗书,即便不能让不学无术的剑灵耳濡目染,至少也够哄他安眠了,不至于吓着他。
剑灵无聊的伏在识海间,看见那些一页一页闪过的巫人文字,果然没一会又困了,倦倦地嘀咕道:“你还没告诉我,白天碰见的那两个人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盛灵渊人没醒,但识海被他的话惊起微澜,那些让人看了眼花的巫人文忽然消散,影影绰绰的,梦境变成了他俩白天在寒潭看见的场景。
天魔剑灵来了精神:“对啊,就他俩!”
梦境里,寒潭的水汽细细地弥漫上来。
剑灵顺着水汽往前走,想要看仔细,但灵渊的梦里的画面模模糊糊的。
剑灵便问:“男人和男人也能成亲么?是都这样,还是只有巫人族才有这种风俗?”
盛灵渊睡着,当然不会回答。然而这时,他梦境里乱七八糟的画面有了奇怪的光影变化,有一点迷幻的温柔感。
剑灵也没指望他回应,自己细细地咂摸了一下“成亲”俩字,像说起“天地”、“盘古”一类遥远的传说。这是两个他大致知道什么意思,但不真实的字——不真实是因为与他毫无瓜葛。
可是和灵渊有瓜葛,剑灵一想到这里,心里无端别扭起来。
灵渊是要成亲的,巫人族的大圣闲聊时打趣过,说殿下将来继位亲征,多半就要成亲,要……立后。
立后的意思,就是娶一个陌生的女人做妻子,从此他们俩是一家。而他蹭着灵渊的眼耳鼻舌,却只能看见陌生的女人,听他们两个说话,就像个被抛在身后的……
多余的物件。
剑灵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他的“世界”要背离他了,把他遗忘在这冰冷而漆黑一片的地方。
这念头一起,就野火似的灭不下去了,心智不全的剑灵还懵懵懂懂,已经先一步被独占欲折磨得悲怆无比。
“要是人族也可以这样,你是不是就不必非得和女人成亲了?”剑灵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你……能不能不要找个别人来,以后也一直只有我,行吗?”
他的话不知让盛灵渊的梦境起了什么反应,周围更加朦胧了起来,寒潭仿佛变成了温泉,雾气弥漫。剑灵眼前却被一片白茫茫糊住了——盛灵渊虽然不清醒,却下意识地不让他看清楚。
那雾气湿漉漉的,有一点说不清的微妙,异样的感觉顺着少年的身体传过来,像是哪里痒,又麻酥酥的。剑灵觉得盛灵渊的呼吸变得细而急促,那人似乎有些难受,身体蜷了起来,他回过神来,茫然地问:“灵渊,你这是怎么了?”
梦境里的雾气越发浓,里面似乎有人影,剑灵犹豫了一下,循着人影游荡过去。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越跳越快,冥冥中似乎知道什么,害怕看见那雾中人,又忍不住要一窥究竟。
雾里有个少年身影,长发披散,沾满了水汽,是灵渊——人做梦一般是不会出现自己的形象的,但他俩从小心神相连,两个意识多少会彼此影响,盛灵渊梦里的自己,在剑灵看来,就是平时从镜子或者水面上见过的少年的样子。
而这个梦里的盛灵渊又与平时有微妙不同,他赤/裸着上身,脸上难得有血色,显得眉目极鲜艳,几乎不像他了,他从水中珍重地抱起一个人,欺身上前,将那人压在寒潭旁的石壁上。
人影全是一团白雾,剑灵只能依稀看出个人形,面孔不清。剑灵理智上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心里却升起无名火,当下便要冲上去,梦境里的雾打着旋地把他往外推,他头一次在灵渊的识海中遭到排斥。
剑灵怒不可遏,大叫一声:“灵渊!”
声音砸进梦境里,不知怎么还起了回音——
“灵渊……”
刹那间,剧烈的战栗感从盛灵渊那边波及过来,流经他全身,像踩了雷泽之妖的尾巴。剑灵忍不住哼了一声,魂灵都麻了。
只一瞬,那梦境就倏地消散,盛灵渊惊醒,继而视野翻转,他像是猛地坐了起来。
不等剑灵回过神来,盛灵渊忽然将五官六感全体关闭,天魔剑灵莫名其妙地被关进了“小黑屋”。
这可是有生以来头一遭——随着盛灵渊年纪渐长,对心智的控制力渐强以后,渐渐能自如地对剑灵关上一些思绪,也就是不理他。而身体受伤或者在战场上的时候,盛灵渊也会斩断痛觉、嗅觉和味觉,以免伤到剑灵。
但他的眼和耳从来没关过,剑灵还一直傻乎乎地以为他也不会。
没想到只是没对他用过!
看不见也听不见,被困在一片漆黑里,剑灵气疯了,在盛灵渊的识海里吱哇大叫、乱刨乱撞。好在盛灵渊没有关他太久,不到一炷香,剑灵就得以恢复感官,一接触到外界,先打了个寒战——盛灵渊不知道有什么毛病,大半夜去洗澡。
他还不等烧水,直接用了冰凉的井水!
大概是冻的,灵渊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一样快,撞得胸口疼。
剑灵想:“该!冻死你!你个混蛋,倒是把触觉关了啊!”
剑灵一头雾水地愤怒着,不知道洗个澡有什么好避讳自己的,又不是没一起洗过。心心念念的梨没吃到、还无缘无故地被关了小黑屋、梦里那个看不清的人影……还有朦朦胧胧的,对未来的焦躁,种种加在一起,剑灵闹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大脾气,刷新了他不理人的时长记录。
盛灵渊只好接连半个月,每天在饭里拌一勺梨花蜜,齁得自己几乎要厌食,巫人族长还以为他病了,好生紧张了一回。
对了,那时候……他对未来的人皇陛下就是这么放肆,想骂就骂,想吵就吵,随时撒泼,比阿洛津还恃宠而骄。
一定很招人烦吧?所以后来他没用了,才会被抛弃得比巫人族还彻底。
不对……巫人灭族的时候,灵渊是真伤了心,毕竟阿洛津和族人们是活生生的、朝夕相处过的人。
他又算什么呢?
他对盛灵渊而言,又算什么呢?
那之后,盛灵渊也没跟他商量,擅自长成了大人。以前盛灵渊关闭思绪,要么是外头有事,需要集中注意力,要么就是跟剑灵吵架生闷气,总归都事出有因。可是忽然间,灵渊识海里一片空白的时候多了起来。有时候明明只是静坐发呆,也要把他隔绝开。
剑灵于是也故意不理他,一开始关闭自己的思绪还不熟练,后来次数多了,神识也被磨练出来了,像是很孩子气的报复,盛灵渊也没在意,他俩无猜无间的少年光阴,就这样渐渐消逝。
不过此后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东川,为免群龙无首,丹离提出让初长成的少年继位。铁与血铸就的冠冕下,少年情怀薄如蝉翼,转眼便消散如尘埃了。
恼人的春风再也没有钻进过盛灵渊的梦里。
他的梦中人是谁,在东川大梨花树下静静出神时想的又是谁,会是东川里某个春花一样灿烂的少女……或者少年吗?
这些隐秘地困扰了剑灵多年的问题始终不得而知。
因为再后来,东川没了,梨花树也没了。
那些因此而起的、琐碎的恼怒与嫉妒,都那样不值一提,渐渐遗失在了惊涛骇浪里。
宣玑在俞阳分局的特殊病房里醒过来,身体毫发无伤,心已被万箭穿过。只疼得他想撇下肉/体,无心无意地飘摇而去。
他想起了那漫长的、相对无言的光阴里,被他死死压抑,连明察秋毫的人皇陛下都没有察觉半分的……晦暗的情愫。
宣玑一直觉得可能因为自己不是人的缘故,他有点性情不定,总是喜新厌旧,对什么都没有执着,有时候因为太随波逐流,还跟凡俗人间格格不入。
原来他不是生来如此,是那口热气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熬干了。
熬干了他的那个人薄情寡义,早把他遗忘在了旧尘埃里,相见不识。
自己于他,不过是……一把剑而已。
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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