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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电话


陆廷镇看着床上的章之微。

        她像是从浓绿色的海洋中生长出来的一株植物,美丽坚韧,无限生机。

        他知她聪慧。

        第一眼见她,还是陆廷镇闲来无事,去看阿曼临死前还在念的那个养女。

        彼时对方还是个干瘦的家伙,看起来像根快要枯死的植物,偏偏顶上生出生命力顽强的嫩芽,仿佛能立刻突破禁锢疯狂生长。陆老板起初不想领养她,这孩子命格太硬,接连死几个亲人,做生意的人忌讳这些,原本打算将她随便送了人家,多给些钱,也算报答阿曼的恩情。

        陆廷镇觉她可怜,也有趣,给她改名字,说服父亲。

        “去找大师算算,”陆廷镇说,“乙之砒/霜,甲之蜜糖。或许这孩子旺我们。”

        陆老板思考良久,认定他说得有道理——事情就此定下,章芝薇成了章之微,名字改得更有韧性,也更衬她。

        陆廷镇教她待人接物,教她识礼知节,明辨是非。

        然后拥有她。

        陆廷镇不抽烟,他管教章之微严格,教她不抽烟不酗酒,更不要其他的坏东西。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颇为重要,陆廷镇只希望她莫要走阿曼老路,好好地,清清白白做人。

        教人,须先正身。

        陆廷镇绝非严苛他人、宽以待己的性格,他自己向章之微做好示范,撇除那些不良嗜好,就像此刻,他只在鼻下嗅一嗅烟,重新放回。

        他没有正面回答章之微的回答,她的表情看起如此虔诚,虔诚到让人不忍告知真相。聪明是好事,陆廷镇此刻倒希望她多一些蠢笨。

        陆廷镇说:“没人能永远陪另一个人。”

        他看到章之微眼中光芒稍暗,她想要轻松笑笑,眼睛却仍作悲伤。她应当不太适,坐在一团墨绿上的身体似薄春韧草。

        章之微说:“是的。”

        幼时母亲亲吻她额头,允诺陪她成长,父亲要挽她手、送她穿婚纱;阿曼第一天穿西服,在狐朋狗友的起哄下严肃说,将来要将之微嫁给律师,或者医生,薪水高,也体面。

        他们都未能陪章之微。

        她看到陆廷镇走过来。

        章之微觉自己真无能,明明因为他的语言而生气,此刻却仍因他的靠近而目不转睛,呼吸薄微。

        没有办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走,她当真懦弱。

        陆廷镇俯身,吻她额头:“珍惜当下。”

        是的,珍惜当下。

        章之微没有拒绝他的触碰和亲昵,她目不转睛注视着陆廷镇,昨日今晨愉悦的记忆提醒着神经,任由对方轻而易举将腿上推,她热烈地用牙齿去感应对方衬衫上的贝母扣,触他的卷发,仰起脖颈。

        两个人如此轻易地开启了并不算秘密地地下恋情。

        在外人瞧来,他们仍旧泾渭分明,谦恭有礼,私下里却是浓情蜜意。喜好无处可藏,平时一块儿去和陆老板、陆太太一道吃饭时,章之微故意弄掉筷子,俯身去桌下捡,借着桌布的掩盖,她去触他膝盖,将润润的吻印在他西装裤上。

        陆廷镇不阻止她的大胆举动,他的手指伸入桌布下,轻柔抚摸她的发。

        陈妈早知两人的“暗通曲款”,瞒不过她,毕竟动静惊天动地,章之微又必须要有人照顾伺候。陈妈也非愚钝之人,她对此守口如瓶,保持缄默。

        陆廷镇和她的房中铺着有长绒的柔软地毯,旧的一张被弄脏,再换一张新的。书桌上、卧室里都摆着和章之微手臂一般大小的水晶玻璃花瓶,里面永远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雪白花。栀子,昙花,茉莉,白玫瑰……数不胜数的花朵,像陆廷镇送她的香水,就是阳光下水晶瓶中的大片白花。

        陆廷镇喜爱纯白的花朵,或许因这样的颜色代表纯净无害。

        周末时节,陆廷镇偶尔会给陈妈准假,让她去元朗探望一些故交和关系并不亲近的亲戚。每到这时,午餐只能订炭炉煲的腊味滑鸡饭,或者整只烧鹅、玫瑰油鸡,两人在青天白日中疯狂造爱,好似癫狂信徒,偶尔也食鲜虾馅料的云吞,只是章之微在食量上落得下乘,常常坐于对方腿上,上吃着鲜虾娇娇小云吞,下尝雄姿英发一碌柒。

        热热闹闹度过一个新年,章之微的申请通知也顺利下来,马来亚大学欢迎她的就读,而为庆祝这件事情,陆廷镇前往澳门做事时,也捎带上章之微。

        他褒奖了章之微去年的认真读书,也乐意带她散散心,去见更大的世界。和其他恨不得孩子一天到晚都捧教科书死读的家长不同,陆廷镇认定学校只是教她知识,而想识更深海,还需亲自下水试一试。

        陆廷镇对章之微并不吝啬,为了让她漂漂亮亮出行,陆廷镇购来香奈儿的连衣裙,简洁的黑白色,他眼光好,章之微气质更好,白日穿给陆老板和陆太太接受夸奖,夜里俯书桌上,听陆廷镇解皮带的的声音,她咬一只手。

        坠入爱河是最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更何况章之微早就爱他,敬他,崇拜他,好像天堂向她丢了一根藤蔓,章之微毫不犹豫抓握,哪管藤蔓会将她抛掷天堂亦或深渊。

        陆廷镇心思缜密,不喜与人分享过多心事思虑,他从不与章之微讲生意上的事,也少袒露内心讲些想你爱你中意你之类的话。章之微不介意,她热情活脱,话多情也多,不介意分他一半。两两一凑,刚好互补。

        章之微甘之如饴。

        去澳门离不开一个赌字,章之微读过历史,知道和19世纪的苦力贸易脱不了干系。人贩子团结地痞流氓设赌局,引诱华工前来赌博,等他们输掉后,再将他们花言巧语骗到船上——卖去海外做苦力。澳葡当局收洋华工费,人贩子赚取“人头费”,苦的只有被刮干净拐到海外的华工,身上油水被碱水洗过般干干净净,还得被称一声“猪仔”。

        也正因此,章之微对赌这件事极为反感厌恶。更何况她年龄小,陆廷镇也不打算带她进去,平时谈生意吃饭也带着她,介绍时就说是自己小侄女。

        “带出来见见世面,”陆廷镇如此介绍她,微笑,“夏天就要出去念书,不放心,也带她了解外面情况。”

        章之微才不管这些,她只在乎吃,澳门有传统的土生葡人菜葡国鸡,椰浆和姜黄粉将鸡肉调理到香浓,免治猪肉薯粒,咖喱蟹、忌廉虾汤、木糠布甸……她对陆廷镇谈的生意全无兴致,只在乎面前的饭菜能否美味到让她不在意身材大吃一场。事实上,章之微也听不惯他们酒桌上的暗语,话中有话,比精读《红楼梦》还要伤脑筋。

        抛却美食外,章之微还发现土生葡人的容貌的确不错,轮廓绣眉,肤色略深,眉眼含情俏皮,笑起来又有娇憨之态,看上去早熟而多情。有日遇到一迷人性感的土葡女性,攀谈后才发现,对方竟和章之微同龄,甚至比她还小两个月。

        完全瞧不出。

        陆廷镇教章之微最多的,还是待人接物。吃饭喝茶,遇到熟人,必得打声招呼。也毋需多谈,“近期可好”“许久不见”“改天再联络”,三句话就足够应付所有场合。

        章之微不理解:“这种无意义的谈话只会浪费时间,除让我葡挞变冷外,再无增益。”

        说这话时,她一手握士多中购来的汽水,另一只手捏着刚买来的葡挞,尝试和陆廷镇辩论“无用社交是否应被摒弃”。

        陆廷镇未置可否:“三句话而已,有助联络感情。”

        章之微咬了一口葡挞,她不服气,偏要辩解,陆廷镇已然压住她后脑勺,去勾她口中葡挞,细尝后,在章之微红彤彤脸色下,与她讲道理:“瞧,我尝了你的葡挞,三句话,它仍是热的。”

        章之微脸更热。

        她转过脸,瞧着不远处懒懒散散站立的丽人,低声说:“反正陆叔叔永远都是正确。”

        章之微不情愿地承认,成年人少不得这种无用社交。酒桌茶馆相会,也得过去坐一坐,忌讳久留,三句话客套结束就走,人称之为“转台子”。章之微尚还未掌握这项技能,不过是陆廷镇“望女成凤”,认定她一定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

        偶尔也有意外,有些事情要去赌场中谈,章之微当然不会跟随。且不说她年龄,陆廷镇也不准她去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陆廷镇这次过去,另带了心腹,反倒是将老四和乌鸡留下来陪她玩。

        说是陪同,其实更像监护,防止她贪玩乱跑。澳门和港城不同,不是陆家的地界,倘若出什么意外,找回也是一项费气力的事情。

        章之微百无聊赖地依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喝奶茶吃多士,这时下午小食最佳拍档。只是夜间吃仿佛失了原本的滋味,不确定是酒店咖啡室大厨手艺不精,还是她偏爱那些廉价的味道。尝来尝去,还不若人挤地窄的街角茶餐厅做得好味。

        她只吃了几口便丢到一旁,问乌鸡:“赌场好玩吗?”

        “好玩,”乌鸡兴致勃勃,与她讲,“渴了饿了,还有’不夜天’伺候,中餐也好,西餐也行,随便你选,24小时不打烊。乏了累了,还有桑拿池,按摩床,负责按摩的女郎,啧啧啧,身材火辣,会拿眼睛勾人呐。”

        章之微双手托着腮,问他:“乌鸡哥,还有其他解闷的吗?”

        “当然有,”乌鸡神神秘秘,“走廊上还有欢场俏妞和你打招呼,吹口哨,抛媚眼……她们懂规矩,不能动手动脚地拉客人。要是看上,就带她们去楼上客房——”

        “乌鸡!”

        老四端了水果进来,恰好听见这一句,呵斥他:“你和小姐说这些做什么?”

        “没事,”章之微说,“我想听。”

        她想听,乌鸡却不敢再讲了。老四脸色不好,叫了他出去,要与他单独聊聊。

        章之微读报,越看头越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中钻。她胸口酸涩不平,明知陆廷镇来往多次,去了也必定不会被美色蒙蔽,但乌鸡描述的那种环境让章之微不高兴,很不高兴。尤其,乌鸡还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讲出来,章之微早知他们是什么脾性,和原先的阿曼一样,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对这种烂而污浊的生活方式习以为常,或许命运动乱,他们也不去希冀什么以后,更不消说娶妻生子……

        章之微都明白,她只是难过又烦躁,却无法探究情绪来源。

        正不安,章之微听见电话铃响,她扑过去,鞋子掉了一只也不低头,一只脚站在地板上,拿起听筒,欢欣雀跃:“陆叔叔——”

        “你?”

        不是陆廷镇,听筒中的声音有些失真,章之微冷静几秒,才听出那人声音:“张妈。”

        是陆宅的张妈。

        她不冷不热地问:“陆先生呢?”

        章之微说:“出去和人谈生意。”

        “几时归来?”

        “我不知。”

        “那你转告他,”张妈说,“老爷请他即刻回电。”

        “好的,再见。”

        “再见。”

        听筒落下来前,章之微听她细微嘀咕一声,轻飘飘的。

        “老卧底养的小女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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