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4
相里亭瞥了眼醉倒的侍卫, 抬手开了门,带起一阵沉闷的响声。
月华如练,丝丝缕缕映照, 随着城墙高的大门轰然开启, 月光照亮门外门内人的眼帘。
门外的三人都受了伤,暗红的血凝结在白袍上, 两眼充斥着血丝,呼吸不畅, 一副脏污且狼狈的亡命徒模样。
而门内的白衣青年卓然独立, 他姿态随意地捧着一坛醉三千, 宽大白袍加身,颇有“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的超凡脱俗。
——正道仙师活像刀口舔血的亡命徒,而魔修却仙风道骨,潇洒超然。
“相里师弟, 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林阙歌一怔, 不自觉往前踏出一步, 但没等他晃过神来,一道劲风从身侧疾掠过去。
秦夜然左手执剑,充满恨意的眼神钉在相里亭身上,极快地出手挥出一剑,直击相里亭面门。
他感知到了,相里亭没有一丝一毫的修为, 这是要送上门给他报仇雪恨!
今日一定要杀死相里亭,否则他今后修行都会生出心魔。
慢,太慢。
清亮乌黑的双眼倒映出长剑的轨迹,相里亭捧起手中的醉三千, 魔气覆在酒坛的表面,仿佛与漆黑的酒坛融为一体。
随即,他直接拿一触即碎的酒坛去挡。
秦夜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毫不犹豫地用剑尖穿刺过去,用尽了全力。
林阙歌焦急地扭头看向玄微尊者,想让师尊将两人拉开,不料玄微尊者只是冷淡地站在原地旁观,没有出手的打算。
林阙歌急得要命,凭他的修为,冲上去也拦不住师兄,反而还会受到牵连。
但紧接着,林阙歌就见原本不欲插手的玄微尊者面色一变,厉斥道:“夜然,快回来!”
但一剑既出,已经来不及收势了。
相里亭微笑着捧举酒坛,随着剑与酒坛猛烈的撞击到来,他在风波中不受一点儿影响,笑得灿烂。
酒坛不但没碎,反而弹开一阵激烈的劲风,将秦夜然的一剑悉数奉还。
剑风横扫,秦夜然愕然地睁大双眼,刺痛自手臂上蔓延,血液向外流动得很快,不时便喷涌而出。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相里亭低眉看去,是一条握着剑的断臂,血淋淋的难看,他移开视线走上前,将断臂踢到魔宫门外。
“秦夜然,别什么脏东西都往魔宫里边扔,”他很有闲心地教育了一句,示意被动静惊醒的侍卫,“带他们去大殿。”
侍卫连忙应下,相里亭闻了闻酒香,准备走回去喝酒。
“相里亭!”
身后传来崩溃的嘶吼,相里亭有些奇怪地向大门外看,只见秦夜然淬了毒一般的双眼紧盯着他,断了双臂的人还欲上前用腿脚踢踹,被玄微尊者摁住。
“冷静,你打不过他。”玄微尊者沉声劝道,他都无法看清相里亭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不确定自己击出一掌会不会遭到反噬,更别说秦夜然了。
变故发生得太快,林阙歌脑子嗡嗡响,他抖着手捡起秦夜然的断臂,看向门内笑容晏晏的白衣青年。
原来,外表看上去再是恍如谪仙,也难挡骨子里的魔性。
“相里师弟下手未免太狠了,你知道对于一个剑修来说双臂有多重要吗?你……你为什么在斩去师兄右臂之后,又狠心夺走他的左臂?”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一辈子都被你毁了。”
相里亭嗤笑一声:“很奇怪,混元秘境里边是他自断右臂,方才又是他当先击出一剑遭了反噬。这是他秦家祖宗十八代积德攒下的福报,关我什么事呢?”
“你……”林阙歌一噎。
相里亭赏猴似的上下打量了秦夜然一圈,见秦夜然歇斯底里的怒吼停了,不禁好奇道:“你怎么停了?接着怒吼接着哭啊,把哭丧的劲头全拿出来,我爱看。”
秦夜然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险些喘不上气,脸色差得像鬼。
大晚上不宜看鬼片,尤其是面目扭曲狰狞的丑鬼。
“噫,难看,我走了。”相里亭说着,捧着宝贝酒坛,几个纵跃消失在远方。
侍卫走上前,一手伸出:“诸位跟我来。”
……
如今迈入半步化神的境界,相里亭的神识足可以笼罩整个修仙界。
他感知到除了玄天宗之外,应采宫、无上门、秦家等势力派来的人也在向魔宫赶来,也就不急着出去,等人来齐了一块儿解决。
大殿内有魔尊等人在便足以应付,他独自躲了会儿清闲,等到魔官过来请他,才向大殿那边行去。
大殿内元婴期修士很多,几乎聚齐了整个修仙界的元婴祖师,谁都没想到,魔界有头有脸的魔官与正道顶尖势力的掌权者居然会以这种形式碰面。
一派安静当中,在场人都在跟身边人传音。
魔界的人还好,正道的人们都是第一回见魔神,不免紧张。
他们只在万里之外远远地见过这位魔神的身影,是个身着白衣的青年,至于脸孔谁都没正眼瞧见过。
满座魔修,他会不会已经来了?
这位魔神对他们,又究竟会是什么态度呢?
代表应采宫前来的女修长老转头一瞥,眼眶顿时张大,她组织好语言,问玄微尊者:“令徒这是怎么了?”
怎么不过几日没见,就双臂皆断了?
玄微尊者回道:“意外被妖鬼伤了,待找到医师还能接上。”
秦夜然感受到四面八方打量的眼神,有人隐晦地瞄几眼,有人则是直白地盯着看,气得要死要活。
“师尊,断了我的手臂比要了我的命还难受。我太痛苦了,真的活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帮我杀了相里亭?”
他给玄微尊者传音,玄微尊者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放心,不过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否则他害你失去左臂之后便不会立刻逃了。”
秦夜然望向殿外,心中隐隐有几分期待:“等那位魔神大人进殿,凭师父元婴后期地修为,他定然会看重你。到时候你一句话,他区区一个才入魔没多久的魔修岂不是任你我处置?”
说到后半截,秦夜然的脸庞不可抑制地带上狰狞色彩,仿佛已经看见相里亭倒在血泊,气息断绝的模样。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令人心尖发颤的威压,强烈,恐怖,又熟悉。
魔神来了。
魔官们凛神,魔尊也分毫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魔神老祖宗。”
很轻的脚步声响起,一步又一步踏得很稳,白袍无风自荡,闯入垂首行礼的众人视野。
魔神向最上首的宝座不紧不慢地行去,视线分明没有落在他们身上,殿内行礼的众人却后脊汗毛倒竖,仿佛被什么恐怖的生物盯上。
他们乖觉地躬身,不敢窥视分毫。
直到魔神坐下,开了口:“众位无须多礼。”
清朗的声线微磁,落在有些人的耳朵里熟悉至极,玄天宗三人不可置信地猛一抬头,看清坐在上首的人,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轰鸣的雷声在脑海响彻,秦夜然断臂的地方彻骨冰冷,玄微尊者面上怔然一片。
林阙歌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人,一个难以接受的想法升起——相里师弟被这魔神夺舍,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们……害死了相里师弟。
正道不少人曾经看过修为天赋绝伦的原主,看到相里亭的那一刻,底下的小辈们爆发出一阵惊呼。
“相里亭?”
“玄天宗那位金丹天才相里亭?他不是失踪了么,怎么会是魔神?”
他们自然不敢在魔宫大殿内喧哗,只是急促地四处传音,但修为比相里亭浅了不止一个层次,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相里亭扫了一眼直立微颤的正道中人,淡声道:“今日诸位的来意本座已经清楚了,你们破开妖鬼围攻一路来到这里,诚心足见,投向魔界自然可以。”
“本座眼中并无正魔之别,你们皆是晚辈,帮晚辈除尽妖鬼不是不可,只是……”
正道众人没想到魔神竟然这么好说话,一时间脸上都闪过喜色,听到他的后话,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只是什么?
顿了顿,相里亭又道:“只是在本座下凡夺舍前,这具躯体的主人曾被玄微尊者抽取灵根,又被其首徒秦夜然推下思过崖,怨恨难平。受其限制,本座无法出手。”
正道众人哗然,眼看魔神就要帮他们消灭妖鬼,还一片清净了,怎么会这样?
“没想到这玄微尊者和秦夜然看起来道貌岸然,私底下居然是吃徒弟不吐骨头的主。如今还坏我们好事,惹得魔神不愿出手相助,真真是两个祸害!”
一时间,他们看向玄天宗师徒的眼神充满不善,什么正道脊梁?分明是敲骨吸髓的妖魔!
“说起来,林阙歌忽然有了灵根,那灵根该不会就是从相里亭身上强行剥下来的?这是沾了人血的灵根呐!他怎么用得下去?”
指责之下,玄天宗师徒三人的脸色逐渐苍白,活像被吊起来抽打的囚徒。
“唉,那怎么办?”
有人喊道:“相里亭受了什么不公,便让这师徒还回去,平了他的怨恨不就行了?”
“对!让他们还回去!”
“玄微,你作为正道第一人,做了错事可务必要负起责任呐。”
“耽误的一点时间可就是一条人命啊!这事全怪你们师徒,现在站出来平怨还有条活路,再拖延下去,可休怪我们不客气!”
指责、声讨、威逼全落在玄微尊者等人身上,他们一向被捧得很高,哪里接受过这种对待,脸色难看极了。
三人转头一看,相里亭一手支下巴看戏,见他们被千夫所指,嘴角勾起微笑:“玄微,秦夜然,你们可是想好了?”
玄微尊者难堪又憋屈,深吸一口气问:“魔神大人想怎么样?”
“简单,你们也品尝一下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从高处跌落到底端,跌得越惨越好,唯有这样才能平息他的怨气。”
相里亭像是想到什么,饶有兴味地提议:“不如这样,你们是名门大派的天之骄子,假如贬为魔奴的话,这个落差他应当会满意,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话音落地,整个魔宫大殿陷入沉寂。
堂堂正道第一人玄微尊者,被贬为低贱的魔奴?
莫说是玄微尊者不能答应,他们这些旁观的人也难以接受。
只是巴掌既然没有落到他们脸上,为了活下去,这些人也乐意将玄微师徒推出去受罪。
“魔神发话了,你们怎么还在那发愣?”
“秦夜然,魔尊饶你一命,你还不赶紧谢过?”
有人已经取出法宝,向师徒三人逼近,也有人守住大殿门口,谨防他们逃走。
他们俨然成了瓮中困兽。
最终,玄微尊者脸色发青地在相里亭跟前垂首,秦夜然也被人推过来,逼着跪倒在地上。
“玄微与弟子秦夜然愿为魔奴,供魔神大人差遣。”
林阙歌心痛到窒息,他毅然决然地站到师尊身侧,扬声道:“林阙歌与师尊师徒一样,愿为魔奴供魔神大人差遣。”
相里亭定定看了林阙歌一眼。
这师徒三人的确有情有,生死都愿意相随相伴。但相里亭始终想不明白,既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偏偏对原主那么残忍?
为什么呢?
白衣青年笑意加深,一个纵跃飞至师徒三人跟前,感叹道:“有担当,不愧是正道脊梁,本座这便遂了你们的愿。”
相里亭说着,伸出一指点在玄微尊者的丹田,玄微尊者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丹田在眨眼间碎裂,辛苦沉淀数千年的修为就这样消散,一丝一毫也没有剩下。
魔界魔气充沛,周围的魔气见状,纷纷涌入玄微尊者体内,不多时便让他成为一个练气初期的小魔修。
他从此不再是令人仰慕的玄微尊者,而是一个人皆可以打杀的最底层魔奴。
魔奴……
玄微尊者眼中的光暗下去。
相里亭满意地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转眼看向秦夜然,轮到你了,幸运儿。
秦夜然仿佛看到了恐怖的鬼魅,惊声尖叫:“相里亭你别过来!我不是故意推你下去的!”
“你不是魔神,你就是相里亭索命来了!”
“你骗我们!贬入奴籍为什么要废师尊修为?你别过来!”
见相里亭微笑着接近,秦夜然吓得涕泪横流,慌不择路地向后边跑,接着就被人摁住,推到相里亭跟前。
“玄微剥夺这具身体原主的灵根,夺他修为。而你害他身死,拿修为来抵是你赚了。”
“秦夜然,你是赢家啊。”相里亭笑道,轻快地一指秦夜然丹田,将秦夜然也化作低阶的练气魔修。
赢家……
秦夜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师兄!”林阙歌接住秦夜然,眼泪从眼眶淌出,他尽力透过模糊的视线朝相里亭看去,“林阙歌愿随师尊师兄一同贬为魔奴,请魔神大人处置。”
谁也不能将他们师徒三人分开。
玄微尊者灰暗无光的双眼逐渐燃起一抹亮光,修为尽废又如何,只要他们师徒三人得以保全,今后仍能一起相互扶持便好。
“魔神大人,恶事皆是我与秦夜然所为,不关阙歌的事,还望魔神高抬贵手。”玄微尊者恳求道。
相里亭蹲下身来,与林阙歌目光齐平,他思索片刻,说道:“你的确与他们不一样。”
林阙歌怔然,紧接着又重复道:“我愿与师尊师兄一……”
雪白的袍袖在眼前缓缓拂过,修长的指尖擦过他的眉心。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仅是一瞬间。
眼中是白茫茫的一片,脑海也是,林阙歌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他望着眼前的人,恭敬行礼:“卑职见过魔神大人,魔神大人有何指示?”
相里亭朝他笑得亲切:“林侍卫,如今仍有妖鬼作乱,这两名魔奴交给你,你带他们前去平乱。这两人意图谋害本座,你尽管指使,不必留情。”
“是。”林阙歌干脆应下,目光扫过两个分配给他的魔奴,清楚明白地写着厌恶。
玄微尊者不可置信:“阙歌?”
不料,林阙歌眉头拧紧,斥道:“魔奴不可直呼长官名字,念在你是初犯,暂且不与你计较。”
林阙歌一手拽起玄微尊者的后衣领,另一手扯住昏迷的秦夜然,拖着两人快步向殿外跑,声线冷寒,“若有再犯,我便杀了你们。”
殿内针落可闻。
刺骨凉意蔓延过全身,又往魂魄的位置渗透过去,众人打了个激灵。
他们望着重回上首的白衣青年,相里亭依旧是那副笑微微的模样。
废除修为,贬为魔奴,师徒相残……
好生狠毒的诛心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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