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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神灵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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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知道么?慈周心庵正在筹谋向天道献祭新娘。”枫无眠说道,  “我还当你如此关心木枝,一定将此处情况都了解透彻了。”

  “那现在不是在了解么。”清禾语气稍显不耐。

  如今她看枫无眠,已然没了第一眼时的惊艳。

  为何不能体谅他人难处,  自己千辛万苦做到,便也强求别人做到?

  清禾心里如此想,只是木枝自己都没异议,  她暂时不好开口,但语气却冷淡几分。

  “将如此污秽之人献祭给天道,不是亵渎神灵之罪?”

  清禾盯着枫无眠:“我观你也不似尊敬神灵之人。”

  枫无眠回答道:“我虽未笃信天道,但路左相逢,  总归会进庙供奉一二,  感念当初对凡人之庇佑。如此,不能称作虔诚,  却也是清清白白,  从无伤天害理之行。”

  这话说得冷漠,  却是事实。

  尽管对女性态度是隐含的偏见冷酷,但这位出身落魄名族的少年杀手,目前还真没干过伤天害理之行。

  清禾去瞧祓神态度。

  却见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盯着枫无眠瞧了,  此时唇角微微翘起,  露出似笑非笑地讥诮弧度。

  神灵很少对某个人表现出如此态度。

  他的嘲讽冷脸只会在清禾面前表露,  在外人面前,  神灵几乎从不会出现情绪波动。

  但他同样没有动手,  直接一劈了事。

  枫无眠同样感受到了祓神冷漠的注视,  他抬眼望去:“不知前辈对我这番言论有何指教?”

  祓神仿佛意有所指:“你一言一行,影响皆是自身气数。”

  化神期修士,  修行时已然触碰到仙人众隐藏的秘密——天道,  自然知道慈周心庵供奉的不是邪神,  而是真正存在的神灵。

  也是由此,不少人都连忙重新捡起天理,尝试感应天道,以减弱突破合道期时的天雷强度。

  “我问心无愧。”枫无眠认真相对。

  “如何问心无愧了?”清禾终于冷冷开口,“我与你态度相左,天道论迹更论心,倘若木枝心地清清白白,如何神灵与她碰触便是接触污秽?”

  “出窍期便不要妄言天道了。”枫无眠微微摇头,“你如何有我了解天理?”

  常理来论,化神当然比出窍接触天道机会更多。

  清禾险些被逗乐。

  “至于问心无愧,”枫无眠冷淡道,“自是因为,我枫氏相传二十三代,皆以清白正义传家,男不得作奸犯科,女不得为奴娼伶。即使家道中落,我们也从未堕落祖宗高洁之名。”

  说到此处,枫无眠想起自家姐姐,与木枝更是形成鲜明对比,便又多说了几句,以示姐姐相比木枝的洁净无瑕。

  他怎会感知不到清禾对他转冷甚至透着排斥的态度?

  可这却是枫无眠最引以为傲的事物,是他与至亲阿姐共患难的过去。

  “枫氏在南厌部洲,当年也算是大族,以炼器出名,炼出的法宝万金难求。”

  曾经的天地兵器簿,天榜前十一度曾被枫氏包圆。

  “我是枫氏长房嫡子,父亲是南厌排名第一的炼器大师。”

  枫无眠注视着清禾,眼里燃烧着冰冷的怒意。

  既然看不起他们,那便来听听吧。

  落魄流离的姐弟二人,如何漂泊至另一块部洲,仍然坚守清白,不曾堕落声名的。

  *

  年仅三岁的枫无眠,已然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只是我没能继承父亲的炼器天赋,相比炼制锻造,我更喜欢挥舞父亲炼制的武器。”

  好在枫轻语对炼器颇有兴趣,倒也不至于家传就此落寞。

  “我姐姐从小就是个优雅端庄的世家之女。”枫无眠愠怒的脸上终于显现出少许柔和,“外表温柔,但内心极其坚韧。”

  灾难的预兆,显现于十三年前的某个傍晚。

  在一次开山寻铁的行动中,枫氏在自家族地中发现了灵脉,如此珍贵之物,即便是枫氏也不能独占。

  然而为了炼制传说中足以匹敌仙人的神器断水刃,痴迷炼器之道的枫无眠父亲决定推迟九日,再将灵脉讯息与其他人分享。

  九日。

  仅仅九日而已。

  须知道,炼化灵脉这等融入天道血肉的庞大存在何其艰难,即使枫氏全族不吃不睡,通宵达旦的炼化,也绝无可能。

  “可人心贪欲便是如此急不可待。”

  南厌名门根脉相通,联姻诸多,皆是拔出萝卜带着泥的关系。

  其他名门无法忍耐这九日枫氏对灵脉的占有。

  而带头动手的——

  “是与她定亲的未婚夫家。”

  枫轻语的未婚夫,连同其他名门强者,将枫氏尽灭。

  名门子女都是自小相识,哪怕年岁尚幼,也会知另一人便是自己日后的道侣。

  枫轻语同那十五岁的天才公子,曾经也是般配的。

  可在那个血色之夜,却也是那少年公子当着她的面,将她阿父亲手格杀。

  “当时我尚且力弱……不,我就是个废物,只会躲在阿姐身后。”

  尽管一朝剧变,但枫轻语并没有当场崩溃,她冷静地利用与未婚夫的旧情,带着枫无眠逃离。

  之后借由在外的家仆,隐姓埋名,离开了南厌部洲。

  如此方才暂且安稳。

  “但阿姐彼时虚岁不过十一,我年仅三岁,生存下去谈何容易。”

  清禾听到此处道:“你既然知道世道苛刻,你阿姐持身清白,又带着你这累赘,极为不易,又如何要以此来苛求别人?”

  在她看来,枫轻语这弟弟几乎算是白养,有个对他这么好的姐姐,还对女性苦难如此冷漠偏见。

  属实令人反感。

  “苛求?肆意放.荡能被纵容理解,甚至视为常态,反倒我阿姐玉可碎而不可污其白的气节被视作偏执愚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枫无眠冷笑。

  听到此处,清禾忽然明白枫无眠一直强调的根源在何处了。

  ——约半在他心底,也渴望姐姐能过得松快些,甚至用那些手段也无妨。

  可偏偏被洗脑最严重的,其实是枫轻语。

  而枫轻语再顽固、再偏执,其目的都是为了保护他这个弟弟。

  所以作为姐姐苦难的受益者,枫无眠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他反而必须弘扬,维护这份“气节”。

  清禾不由感叹:“某些话,说得多了,便连自己也信了。”

  此时她进一步明白了,祓神刚才为何说“一言一行,影响皆是自身气数”。

  “所以木枝自然有罪。”枫无眠冷冷道。

  清禾瞧木枝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惨白,甚至目光闪烁,透着心虚慌乱之意,不禁有些奇怪。

  从目前接触后的表现来看,木枝乃是颇为灵活的女子,不该听不出枫无眠言语中的漏洞。

  十六岁的少年杀手,又笃信姐姐教授的死理,想要逆转局势,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点不难。

  尤其自己还表现出,对木枝遭遇明显的同情。

  木枝同样有优势,如何就慌张起来了?

  木枝眼睫微颤。

  稍稍沉默后,她道:“我出身贫……贫贱之家,自然没有名门少爷小姐那般讲究。”

  枫无眠冷嗤:“不是名门教养,名门出身的渣滓便少么?”

  木枝再度沉默:“那我便也说说,我的境遇吧,至于是否有罪……听完也便有定论了。”

  “我也有个弟弟。”

  “只是不如枫道友这般家世显赫,我与我弟弟,只是西岐游荡的孤儿罢了。”

  “无父无母,弱小无依的孩童,在民间会遭到何等欺凌你们不难想象。有许多次,我与弟弟差点便死了。”

  “直到某次,弟弟风邪入体,若无医者救治,必死无疑,为了钱,我出卖了身体,没了底线,之后便无所谓了。”

  听到此处,枫无眠对木枝的厌恶表情,终于有所转圜。

  “我当年也曾高烧不退,”说罢,他又明亮自豪起来,“是我姐姐一步一叩首,求至老君观,结果误打误撞打动了那日恰好前往进香的我师父。”

  这便是枫无眠姐弟二人命运扭转的关键点了。

  两对姐弟,相似的处境,却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木枝为了救弟弟,自甘堕落出卖身体,自此再难回首。

  枫轻语为了救弟弟,一步一叩首,坚守清白,打动了贵人,自此命运大不相同。

  木枝神色越发黯然,说了几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是撕心裂肺,怎么都止不住。

  清禾甚至觉得,她快要将自己的心都呕出来了。

  见木枝颤抖着手去抓床头丝帕,清禾连忙递上,木枝来不及感谢,就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半晌方才停息。

  她咳完后,丝帕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血块,以及疑似器脏组织的浅红色碎沫。

  “后来……师尊发现了我。”木枝道,“她说我与天道有缘,便将我收入慈周心庵,要我做神女。”

  “你弟弟知道你如今成为了这样的人么?”枫无眠带了质问的口气。

  他显然有些与木枝弟弟共情。

  “他不知道。”木枝轻声道,“他当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此刻她说话情态已没了之前的温婉动人,只是平静陈述罢了。

  她靠在床头。

  像是朵干枯褪色的芍药。

  原本洁白柔软的花瓣,此刻已泛着难看的污黄。

  枫无眠原本想讽刺两句,可看木枝这般情状,终究闭上了嘴巴。

  若是他姐姐当年这样,他想必也……不,他姐姐高洁端庄,如何会做这种事!

  设想这种前提,乃是对她的侮辱。

  “我的供词已说完了。”

  木枝轻声道:“对弟弟不诚,持身不净,供奉天道大人不忠……这般污秽零落之身,如何做得神女?”

  慈魄师太当年执意收她,道她与天道有缘,如今更是一力主持,要她成为神灵新娘。

  “我不信天道,只是完成任务,一日捱一日罢了……我也不知师太为何如此信我。可我总觉着,若当真献祭了我,只怕便才是真正亵渎冒犯了天道大人。”

  清禾心说未必。

  那慈魄师太,大概真有几把刷子。

  木枝确实有天命,否则祓神与她不会站在此处了。

  “如今,二位前辈欲如何处置?”

  木枝看得出,在场做主的人其实是那个小姑娘。

  看似强横的枫无眠,实则为他们所压制。

  “你既然从未害过无辜者,那自然无罪。”清禾斩钉截铁道,“为世态所逼,为保护家人而一时折节算不得屈辱。”

  枫无眠目光登时转向清禾,只是想起自己与她师尊强大的实力差距……罢了。

  真当清禾与他争论几句,他们此刻情势便是平等的么?

  “但我于此世已生无可恋。”木枝望向清禾,如死水般的眼眸,终于露出淡淡感谢温和来。

  她平和道:“虽然未有显赫家名,但我如今,自忖愧对祖宗,愧对天地,难面亲弟。”

  木枝木枝。

  她不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高洁之花,只是沉默忍耐寒风的黯淡花枝。

  “这般苟且下去,活之并无意义,死了若能救一高洁女子性命,却也算有些贡献。”

  清禾皱眉,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想。

  “你不考虑你弟弟了?”

  “这便是我与枫无眠的交换条件。”

  “我平白予你性命,救你姐姐,却也不是无缘无故。”

  “我弟弟羽翼已成,自立不难,可他青涩单纯,不通人心诡谲,我死之后,慈周心庵定会发疯,必然要报复我弟弟。”

  “而过去,也是他们屡屡以我弟弟胁迫,使我做了许多不愿为之事。”

  木枝平心静气道:“我要你以道心向天道起誓,在我死后,定会将我以下陈述之人尽数铲除。”

  望着虚弱纤细的女子,不知为何,枫无眠原本准备回绝部分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

  “我向天道起誓,若你将性命予我阿姐,那我定会杀尽负你之人,直至我殒命于此。”

  “所以,木枝,你认为自己有罪么?”清禾郑重问道。

  木枝从少女询问中,听出了鼓励的意味。

  她怔怔抬眸。

  “现在你还有重来的机会。”

  “你为何如此对我?”

  “嗯?”

  “你我无缘无故,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清禾这才想起,原来她与木枝最开始还有段阴阳怪气(虽然对的是祓神)的前缘在。

  不过那本就是玩闹之语,如今更是早就忘在脑后。

  “因为怜惜与尊重。”清禾真心道,“我觉得你值得有更好的选择。”

  木枝感受到了少女的真诚,她喉间微梗,随后哑声道。

  “可我见到的女子,之间多是勾心斗角,难有真心。”

  “那是你们慈周心庵风气不正。”清禾道,“我是觉得,女性之间倒更要互帮互助些……哎这些扯远了,而且是我个人想法,你是否认同都无所谓,且说正事吧。”

  “选择的机会……”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

  清禾像是无意陈述,又像是警醒提点。

  干枯芍药般的女子倚靠在床上,平静眸光望向仍未被打开的窗户,仿佛借由穿过那层薄薄窗户纸,意图窥见天光。

  她如此出神地望了片刻。

  “那就让我,最后向天道大人冥想忏悔一次吧。”

  她此生。

  了却了与弟弟的因果。

  了却了与仇家的因果。

  唯独天道大人,却是白白予了她八年荣光,却从未向她索取任何事物的。

  “我已无法向天道大人赎清罪孽,只好如此谢罪了。”

  冥想祝祷需要静室,这是对神灵的敬畏。

  枫无眠尚有不情愿,担心木枝是要进行天人感应,搞出幺蛾子来。

  不过他反对无效,被清禾强硬地拉走了。

  祓神也随着清禾走出房间。

  外面的看守者,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他们只需在此处等候木枝便是。

  *

  木枝倚靠在床头,说是要祝祷,可她伤势过重,自己根本无法独立行动。

  “天道大人……”

  木枝轻声呢喃。

  她从未虔诚信奉过神灵,只是因为表现出信奉天道,能够稳住她的一切,能够庇佑她的家人。

  于是,她便一举一动,都已最虔诚,最恭敬要求自己。

  她自问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比灵涅,与另外一人待天道大人更恭敬。

  可本心……

  她从未有过信仰。

  只是因神灵缘故,她得以自淤泥中窥见天光。

  而临终末路,最后一语,又是与神灵。

  她轻叹一声,却不知从何言起。

  便只竭尽全力直起身,不顾胸前剧烈的疼痛,忍着伤口的撕裂,向虚空处徐徐下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这一生,生如浮萍,死如浊泥,谈不上什么善不善的,临死之际,无以为报,只能虔诚信您一回。”

  然而,就在她将要下拜之际。

  一道微风托住了她的动作,避免她再一次撕裂伤口。

  “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淡漠的男人声音在虚无的高处响起,空灵而冰冷。

  “一切皆可重来。”

  “……??”

  身为神女,她相比常人,接触过不少天道当年遗留之物,也是因此,她知道天道存在,却又因其高渺,格外迷茫。

  她瞬间认出这个似有若无的气息。

  是?!

  “天道大人!!”

  这短促的一声,饱含了种种情绪。

  如同一朵干枯芍药,残留的洁白。

  是惊是惧。

  是哀是恨。

  是喜是悲。

  “您为何,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你应有一次重来机会。”

  “了解真相。”

  “自决生死。”

  那冷漠声音稍顿,最终,还是带了木枝听不懂的,仿佛人性般色彩。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

  嗯……?

  这句话有些熟悉。

  是那个名叫清禾的女孩说的。

  木枝先是微怔,随后眼里浮现出单纯的,浅淡艳羡。

  那小姑娘说同为女性,便会对她心存怜惜,会对她由一开始听闻神灵新娘身份的少许尖锐,变得温柔体贴。

  “确实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清禾的情绪变化,木枝在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枫无眠没有讽刺错,阅历看人这方面,她确实比那单纯小姑娘强上许多。

  正因此,清禾的态度转变,木枝也心知肚明,反而因此情绪格外复杂。

  清禾和她……太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

  名叫清禾的小姑娘,是她平时最会远离的人,也是认为相处不来的人。

  干净,善良,温柔。

  零落成泥碾作尘,说得便是她。

  或许她曾经,也是某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但如今,她这般难堪情状,不谈也罢。

  木枝此刻已做好生死预想,念头通达,说话相较平时拘谨,大胆许多。

  同为女性,对某些事情,她会更加敏锐。

  于是,木枝轻声问道:“其实,清禾就是您属意的神灵新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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