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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送信人


  我穿了宝衣,收敛宝光,让宝衣化成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长衫。我喜欢白色的衣服,觉得这样我会显得很干净。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钟爱白色,或许与我师傅有关,我那师傅终其一生都穿着白衫,即便他的容颜因为病疼而日渐扭曲、丑陋,与白衫一点都不搭,他还是穿着白衫,而且白衫上一尘不染。花前月下,师傅穿着白衫,孤零零地站着,会倍觉萧索,却又有着病态的美感。我自小耳濡目染,被影响了吧。

  我整了衣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的风流倜傥。虽然在这之前,除了师傅,我并没有看到其他人,不知道凡人间的审美,但师傅曾经看着我,感叹着,说我如果到了外面,必然会惊天动地,一等一的人,只可惜,这外面世界太过复杂,世情会把人心思搞乱,有了多愁善感,欲望会让人如脱缰野马,而不受羁绊。那时候,师傅的目光看着我,会有温度,而不是让我修炼时的严厉和不可讨价还价。

  轻无声息地走出来,我走向那小姐,挨着她站,只不过彼此之间还有着三十公分的距离,阮细柳给我的讯息里,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最好。

  那小姐却不看我,目光放得很远,依着栏杆看江水、看远山,看渺渺的天空。我能够感觉到,她心思繁杂,想着许多许多与入眼无关的事情,却又觉得毫无意义,罢了罢了,内心的枯寂在占着上风,碾压着她的神经。而另一侧站着的小丫头歪头看我,眼睛一亮,定定地看我,眼睛眨也不眨。我微微一笑,就看透她的心思,就这么一会儿,她竟然对我有种诉说不清的朦胧爱意。爱,我懂,阮细柳的留下的讯息中,有一些卿卿我我的言情小说,很精彩,却又很肉麻,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情,到了男女那里,都兜着圈子,要细细地磨来磨去,把质朴的话说得文绉绉,说得拗口。

  我也看向远方,我是第一次打量百花谷意外的风情,顺着河流的方向,看到了河水的奔腾,昼夜不息,看到了远山的峰峦跌宕,鬼斧神工,比百花谷的山丘高大多了,险峻多了。原来,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偏偏师傅一再二,二再三地叮嘱我,不要出去,出去。真不知道师傅的良苦用心为了什么。

  师傅啊,我想你,你会不会轮回转世?我们会不会再一次遇到,那时候我做师傅,你做徒弟,我也会拿着竹制的戒尺督促你练功习武,会对你语重心长地说,外面世界的繁芜与混乱,好在你幼小心灵里栽种下深深的抵触。

  远方的山上有树,此时树木的叶子黄了、红了,与百花谷的树木叶子绿着不同。我的目力极好,还看到了黄花,一团团一簇簇地开着。看天空,天高地远,风清云淡,外面的世界好蓝好蓝,蓝得有种通彻的感觉,让人心旷神怡。

  我叫马芝,我告诉那小姐。人与人之间认识,都是先从名字开始的。

  那小姐嗯了一声,似乎对我的情况并不感兴趣,她还是淡然地看着江水,看着远方。只不过她的微眯的眼睛出卖了她内心,我能瞧出她心中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落寞。有点无趣,好在我正好喜欢安静的人,不喜欢被人问东问西。如此相安地站着,看着风景如画的大自然,心情非常好。

  可等了好久,真的不说一句话,我就觉得闷,忍不住问她你又叫什么名字?一旁的小丫头不乐意,说看你是斯文人,怎么这么唐突呢,你应该问小姐芳名,而不是这样直接。

  直接不好吗?我玩不来人的兜兜转转,拐弯抹角,还是直接说,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婉转含蓄,这是阮细柳教给我的,显然,她虽是宗派的女子,但大家闺秀也是要学的礼仪。

  “我叫如意,叶如意。”小姐这才看我一眼,那时候她双臂放在栏杆上,人很是慵懒,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但两眼迷离,看了我,又看着前路。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我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江流,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而百花谷的香溪也就是几尺宽的小河沟,水只是贴伏地面潺潺地流淌。青沙江两岸景色迷人,不比百花谷差。可是如此美景,叶如意却惆怅、不安。我无缘由想留下来,陪她九天。只不过我心头隐隐有不安,似乎我出现这方世界,已被什么东西盯上。至今我还不清楚,出百花谷到醒来之间究竟多长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叶家小姐为何说救了我。人命关天,这是大因果,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何况,她的要求不过分,只是陪她九天而已。

  只不过还是有人找上来。他鹤发童颜,踩一叶小舟,从远方极速追逐而来。只是在画舫视线范围内,舟慢了下来,但还是比画舫速度快。老人追至船尾,我已经看出他是修真者,只不过仅在练气期。我只要吹口气,就可以灭了他,让他销声匿迹,但那样我会暴露出来。阮细柳的概念里,九维九重世界里有监天官,他们无所不能,对内监督宗门,对外则是管控外来者。她要我到了外面,最好化身成为多如星沙的凡人。

  我故装优雅,挨着小姐依着栏杆,欣赏美景,甚至来了诗兴。而对那老人视而不见。

  “两位璧人,可否借问一句,你们可是安庆叶家的公子小姐?”老人慈眉善目,一脸和善。

  “安庆侯家,老伯有何指教?”一管事从画舫后仓出来,这是中年男子,一直在房间写字,我早感应到他,也见其他仆从对他甚是恭敬。

  “那就对了,受人之托,送信予小姐。不知可否应允老叟登船片刻。”老人客客气气。

  我诧异,在阮细柳的概念里,修真者都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草芥,但眼前,这老翁虽然是低级修炼者,但也不是凡人所能比拟,却客气得有点反常。当然,即便是大乘期的大能,一日不成神,也依旧是凡蜕在身,仍然统归于凡人,但凡人世界里,修真者地位远远高于那些普通凡人。

  那中年男子没有征询叶如意的意见,直接吩咐仆从扔下绳梯。那老人明明身手敏捷,一个腾挪即可飞上船来,偏偏他像一个凡人一样攀着绳梯一步步上来,人冲叶如意和我微微鞠躬,这才正眼看我们,他看我时,目光里竟然流露出诧异。虽然仅仅是一瞬间的诧异,瞬即他就不再看我,但我还是扑捉到了,忙收敛气息,心想,他一个小小炼气弟子,不至于看出我本体吧?不过,一切小心为妙,在师傅的逻辑里,小心驶得万年船。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奉上来,叶如意看也没看,更没有接过去的意思。旁边的中年男子则过来,将信接了过来。

  我通过神念已把来人浑身上下审视一遍,没有须弥戒指,那信纸也是普通的纸,而不是法纸。难不成我看错了,他不是修真者?但看他体内明明有灵气,且灵气沿着固定线路运转,充盈且滋养五脏六腑。只是灵气驳杂不一,显然灵根不行。

  那中年男子接过信,扫了一眼封皮,就递给叶如意,说:“是君安上人的来信。”

  叶如意没有接,她的双手不沾阳春水,细嫩白皙,如何会拿这些俗物,人对身后的小丫头说:“小红,你看了,直接复吧。”

  “这怎么行,我可不敢。”小红丫头急了,涨红脸,还胆怯地看一眼老人。

  那老人眼睛微闭,充耳不闻。我瞄了一眼,信封上写“如意亲启”,神念延伸过去,已看到信的内容,先是问候,陈述仰慕思念之苦,又言修炼之枯燥和进展,再者是承诺和誓言,最后是歉意。这君安上人文采不错,用情至深可见一斑。

  我开始还为小姐感到欣慰,竟然被修真者仰慕和爱恋,但瞬息意识过来。乱套了,修真者怎能和凡人联姻,阮细柳给我的逻辑里没有这个,不,是万万不能的。阮细柳的逻辑里,修真者一旦被发现灵根,就会被宗门收徒,与凡世再无纠葛。而凡人虽然宠信世上有仙人,但是见不到仙人的,即便见到,也会被施法遗忘掉。

  小红还是接了信,打开看,随后就进房间写信,信写的也极文雅,先是问好、道安,又说身体状况,最后劳君安上人不要惦记,专心修炼,争取早日谋得神位,衣锦还乡。我寻思字里行间的意思,想不到这小丫头文采竟然如此了得,想来安庆侯家不一般啊。

  信写好,封了,盖了红印,小红拿出来,交给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见怪不怪,就接过信,将信递给老人。“麻烦老伯了。”

  那老人接过信,往怀里一揣,低头行礼,随即转身就踩绳梯下去。待人落到木舟上,方解开拴在绳梯上的缆绳,即划船而去。我神思跟随,这一人一舟消失在视线之外,老人就加快了速度,瞬间千里万里。

  显然,修真界与凡人间还是有界限划分,不然老人也不必这样掩护。想那君安上人,定当了不起,方可使唤修真者仅仅是送一封家信。

  那中年男人看我,问道:“公子身子可无大碍?”

  我忙行礼,言:“扰叨了,现已无大碍,多谢照顾。”人情世故,我师傅倒是教我好多。

  “那就好。公子下一步有何打算,可有去处?”中年男子一直彬彬有礼,很是和气。

  我一时犯傻,何去何从,真不好答,这中州,我一点也不熟,能去哪里,还不知道。况且,那老人去后,如芒在背的感觉还未消失,心头的危险感应也在。我正要说,船到岸我即会离去。

  叶如意叹口气,一旁插言:“老师,这一程,就由马公子陪我。等到了郡城,他自有去处。”

  我不语,心有感激,谢她解围,也就礼貌地冲中年男人笑笑。那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没说什么,就退回他的房间。我的神念跟随,却见他进屋后脸上就有了狰狞之色,咬着牙,似乎受了莫大委屈。他走到书案处,懊恼地把将要完成的画作团成一团,顺手扔进垃圾桶。我本有七窍玲珑心,自然知道他吃醋了,他心里在仰慕着叶如意,却又在担心着什么,人唯唯诺诺中带着骨子里的自卑,但人前又想着得体、大方。世间的伪君子,大多这样,阮细柳给我的讯息里有好多个伪君子形象,很是惹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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