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京城的早春多雨,淅淅沥沥,绵绵密密。
似席卷天幕的一方轻纱,将京兆府正堂的空院拢了个透。
正堂前的一处石阶上,京兆府的主簿徐枕秋来回迈着焦急的碎步,将这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都踏得烦躁了几分。
“徐主簿,”身后传来京兆府小厮的问询,“顾大人的马车已经停在府门口了……”
“知道了。”徐枕秋心头一紧,顺手牵起袖子拭掉额头上的一层细汗。
今日是大理寺奉命要从京兆府,接过年前那桩连环|奸|杀案的日子。
徐枕秋早料知此案重大,却也没想皇上竟然吩咐自己的亲外甥,大理寺卿顾云澄,亲自前往京兆府交接。
如今这尊大佛业已行至门口,一直负责此案记录的小录事沈晚意,居然还未出现。
官大一级压死人。
就算是普通案子,也断没有主审等录事的理,更别说今日这屋里坐着的,可是名满京城,神鬼不惧的南朝第一酷吏顾云澄……
他汗淋淋的掌心在广袖上蹭了蹭,伸长了脖子再往石阶下看了看。
“徐,徐主簿!”
细雨迷蒙之中,远处依稀奔来一个瘦弱的身影。
她那一身浅灰色的衙门衣袍,因为沾染了雨水,斑斑驳驳地深一块浅一块。膝盖的地方,有两团泥水印,看起来狼狈且落魄。
“徐主簿!”
“去哪儿了啊?!”
还没等沈晚意开口解释,徐枕秋隐忍的怒火就喷了他个满头满脸。
她早有预见似的,熟练地往一旁闪身,随即窃窃地掀起眼皮看向徐枕秋,倒是有点理亏的模样。
“路上,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一下。”
徐枕秋这时才顾得上看沈晚意。
原本就冷白的小脸淋了雨,汗毛上白白地铺上一层小水珠,更加苍白了几分。又长又密的睫羽微微上翘,挂着两粒晶莹的雨滴,将落未落。睫毛下那一对黑亮明媚的杏眼微芒跃动,透出点点歉意和俏皮的笑。
让人一看就丢了所有脾气。
活了快三十岁,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一个男人长得如此妖孽。若不是她脖颈前的那块喉结,徐枕秋还真想亲自验一验。
思绪被打断,想发的火也没了踪影。
“擦擦脸!”徐枕秋没好气地从腰间摸出一张手巾,拍到了沈晚意的脸上。
沈晚意明知理亏,也不恼,笑嘻嘻地接过手巾,胡乱擦了两下脸,又弯腰去擦膝盖上的泥水。
“被马还是被车撞了啊?”徐枕秋没好气地问。
“不是,”沈晚意埋着头,声音闷闷的,“看见一只小白狗掉进排水沟爬不上来,拉了它一把。”
“你!!!咳咳咳……”徐枕秋被这个答案震惊,急得一口气没上来,堵在嗓子眼儿,憋出一串咳嗽。
“徐主簿,”两人身后再次传来小厮的催促,“顾大人快要到议事间了。”
徐枕秋这才缓和了情绪,拍了拍前胸,顺手抽走那张已经被沈晚意揩成了泥色的手巾。不重不缓地留下一句冷哼,负手行远了。
自知理亏的沈晚意憋住了笑,乖巧地跟上去。
“有没有吃的?”她侧身在徐枕秋耳边问。
徐枕秋怔了怔,侧身反问:“昨日让你拎回去的点心呢?”
沈晚意缩了缩脖子,闷声道:“喂那只小狗了。”
“我!!!咳咳咳……”
眼看徐枕秋又要发作,这一次沈晚意倒是手脚麻利,早先一步扶住了他,拍着背给他顺气。
“有道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狗我都救了,定是不能看着它饿肚子,所以我就给它吃了嘛。”沈晚意眨眨灵动的眼睛,看起来颇有些俏皮可爱。
“你就多管闲事,不仅脏了官服,还差些误了正事!”徐枕秋看着她,激动地身体颤动,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压下来:“你可知今日来的,是大理寺卿顾大人。他要是治你个仪容不整,扰乱司法,玩忽职守,有辱官威……”
“好好好,”沈晚意熟练地打着哈哈,一边替徐枕秋拍背,一边赔笑道:“徐兄消消气,小弟知错了,知错了,下不为例。可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继续道:“你有吃的吗?”
“……”徐枕秋递给他一个犀利的眼风,从怀里摸出两颗粽子糖,“这是你昨天给我的,先垫垫肚子。”
“嗷!”沈晚意笑笑地接过来,迅速剥开一颗扔进嘴里。
青灰的檐角落着雨珠,像一方晶莹的珠帘。
两人顺着廊道,来到了侧间议事厅。衙役小厮已经就位,一派森严肃穆的景象。
徐枕秋不禁腿下一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伸手拉住沈晚意:“你就负责记录,大人没有问的,千万别多话。这不比咱们平时讨论案情,可不要卖弄自己的那点小聪明。”
沈晚意点头,毫无迟疑。
徐枕秋这才平复了呼吸,拍拍前襟,深吸气迈过门槛,贴着议事厅的墙,顺到主位背后的小案边坐下。
交接讨论案情不比堂审,自然没有刑具,也不必传唤嫌疑人和证人。
沈晚意熟练地将桌案上的宣纸一铺,提笔沾墨。
悠缓却又稳重的脚步声从议事厅后面由远传近,伴随着绸缎摩擦的细响,和偶有相击的环佩。
青天白日古松的顾绣屏风之后,行来一紫一绯两个身影。
沈晚意怔忡地看着掩在屏风之后的人影才忆起,顾云澄的大名,她可是听过的。
自古才俊皆少年。
这位顾大人少年成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皇帝舅舅本想给他安排个清闲的官职,却不料他偏偏痴迷刑狱。自十六岁考取状元以来,在大理寺一路从大理寺正做到大理寺卿。
因为背景深厚,有皇上撑腰,他在办事审案上也不必看人脸色,自然也是做出了一番业绩。
官升此位,他靠的也不全是皇家的荫庇。
但许是正因如此,顾云澄办事之决绝,手段之很辣,在整个南朝的官场上留下了个“神鬼不惧,第一酷吏”的大名。
据说他手下的死刑犯,在被执行死刑之时往往已是受遍酷刑。甚至有人认罪是但求一死,以躲过活罪。
沈晚意暗自思忖着,那两道身影已经绕过了屏风。
走在前头的那位,想必就是从三品大理寺卿,顾云澄。
握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沈晚意鬼使神差地有了一丝忐忑,悄悄掀了眉眼。
入目的,是一张霁月风光,丰神俊朗的面容。许是那身紫色官袍为他增加的几分凛冽,十三跨金玉带在腰间一掐,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挺拔。
沈晚意不由得漏了一拍呼吸。
往上,是一张刀削剑刻的轮廓。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苍白中略带着些凉意的薄唇,一双深黑色的墨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稍微不意跌下去,就是一场粉身碎骨。
这相貌,与他那在外的凶名,似乎格外地不搭了一些。
笔尖的一滴墨汁“啪”地一声落到铺开的宣纸上,留下快速晕染开去的一个墨点。
沈晚意低头,恰好避开上首那一抹凛冽的目光,自然也没注意到那一对剑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顾大人,”坐在顾云澄下首的京兆尹薛庞开口:“这案情陈述……”
“开始吧。”上首的男人收回目光,声音里是不辨喜怒的漠然。
薛庞谄媚地笑着,接过徐枕秋递上去的案宗,开始朗声陈述案情。
那是几桩发生在年前的强|奸|杀|人案。
受害者是或官或商养在府外的外室,都是二十上下的妙龄女子。
因为是外室,所以资养她们的金主并不时常过来。南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外室到底也是身份低微的贱奴,所以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通常只有一两个心腹丫鬟婆子。
这倒是给了作案者可乘之机。
受害者的尸体都是被发现在自家卧房,呈仰躺姿势,赤|身|裸|体,双眼被遮,手脚被缚。
验伤显示,致命之伤是胸口处留下的利器。
然而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是,女尸不仅胸|乳上有受过凌|虐的痕迹,下|体|性|器处,还有利刃反复捅入的伤口。
受害人身份相近,作案手法一致。
所以京兆府大致推断出,这些案件是同一案犯所为。
沈晚意一直负责此案的记录,薛庞想必也是怕面对顾云澄的问询出什么岔子,才特地钦点了她到跟前来做事。
听着薛庞一板一眼的案情交代,沈晚意手下笔录飞快,直到一阵短暂沉默。
她抬头,却见薛庞油光满面的脸上浮起几条能够夹死苍蝇的笑纹。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放缓了语气,抬首对着顾云澄作揖,道:“这连环|奸|杀案的凶手,本官昨日已经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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