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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薛庞脸上原本谄媚的笑一冷,半晌才回过神来。

        身边这位顾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性冷情。别说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录事,就算是京城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但凡犯事,他都一视同仁,绝不护短包庇。

        方才那么一问,倒是有点看人脸色,徇私枉法的意思。

        弄巧成拙,薛庞简直懊恼,油腻腻的脸上又慌忙堆起点笑意,将顾云澄恭维了一番,才对着堂下冷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打!”

        沈晚意闻言一怔,原本直视着薛庞的双眸一闪,眼睛里流露出难得的忧色。

        仅仅一息,这抹神情却很快被顾云澄捕捉到了。

        她……

        似乎是在害怕

        呵!

        看样子靠一口气就能怼天怼地的沈录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顾云澄压住上翘的嘴角,心里的惊诧很快就被细微的喜悦所取代了。

        知道害怕就好。

        知道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为他所用。

        心思飞转之间,旁边的两名衙役已经上前将沈晚意架起,做势就要拖走,顾云澄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顾某方才想了一下,这三十板子的笞刑,是不是太重了些?”

        “嗯?”薛庞一抖,一头雾水地看着顾云澄。

        或许是对自己疑似徇私行为的掩饰,一向秉公执法的顾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拳抵唇,轻咳道:“沈录事藐视公堂是真,可半夜去调查冯虎也算得分内之事,况且,冯虎一案确有蹊跷。”

        末了,一个眼风不重不轻地扫过薛庞,顾云澄又补上一句,“倒是比薛大人上心,也比薛大人敏锐。”

        杀人诛心,就算是颠倒黑白,他也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让薛庞的那口气憋到了嗓子眼儿,两股战战。

        “是是是……”他一边揩汗,一边附和,“顾大人说的对,说的对。那,”

        “就笞刑十杖以示惩戒吧。”

        顾大人下了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许逆。纷纷低眉顺眼地点头,就连拉人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然而沈晚意却依旧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踌躇良久,才看着顾云澄弱弱开口:“可,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么?”

        顾云澄几乎给她问笑了,看她的眼神染上了点轻蔑。

        难得这人才智过人,虽然难驯,但良驹更是难寻。

        他不介意为了驯服她,先屈尊替她求个恩情。

        却不想,这人竟然蹬鼻子上脸,看样子不过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转心思,像是在澄清什么,急着摆手道:“大人别误会。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幼时家贫,双腿在冬日里留下了隐疾,害怕不能承受笞刑,这才有了这么个请求。”

        “哦?”顾云澄不屑,毕竟这些借口,他审犯人的时候已经听到烂了。

        食指和拇指又藏在月白的广袖之下摩擦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动。

        “可是根据《南律》,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那可就只剩下鞭刑了。”

        说完他故意顿了顿,掀眼观察沈晚意的神色。

        南朝鞭刑,一般是用来责罚犯了大过错的奴籍贱民。刑如其名,要将人掉起来,用牛皮扎成的鞭子在背上抽打。

        但那鞭子却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布满倒刺,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作为京兆府的录事,沈晚意不可能不知道,顾云澄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沈晚意只是平淡地笑笑,仿佛还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一般,对着他一拜:“谢大人恩典。”

        言毕,就跟着两位衙役去了。

        这倒是把震惊又抛给了顾云澄。

        害怕挨板子,却对人人闻之丧胆的鞭刑举重若轻。

        沈晚意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气里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

        顾云澄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过丑时。

        韩青跟着他从京兆府沉寂的正门行出,将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顾云澄一面系着带子,一面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韩青:“你现在去太医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什么?”

        韩青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也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天。

        这丑时三刻,正是万户梦沉的时分,就这么跑去人家府上……

        为了什么?

        顾云澄却对他的疑惑浑然不觉,俯身钻入马车,将身子往车厢上懒懒的一靠,驾车行远了。

        韩青:“????”

        您能把话说完再走吗?!

        沈晚意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她回到了四岁那一年,京城大雪纷飞。

        她看见自己站在人群拥挤的街口,奋力地攀住身侧的一个石碑,怔怔地看向远处的父母。

        记忆中的那场雪大得惊人,扯絮丢棉的,小小的她只看得见眼前一片白茫。

        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从喉咙一路滑下,最后跌进胃里,变成沉甸甸的一块。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台,上面不仅有她的养父养母,还有萧家上下二十一口。

        是的,她不姓沈,她姓萧。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关于先一任养父母的记忆。

        从来不知道生父生母是何人,自襁褓小儿起一直由萧家抚养,待她如己出,自亦使她将萧家夫妇视为亲生父母。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天身着铠甲的官兵冲进萧府的时候,母亲将她藏在了厨房里荒置的旧灶下,告诉她,等下她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游戏。

        如果她能不被发现,就赢了。

        之后她可以从后门出去。父亲的挚友沈伯父会奖励她。带她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吃从未吃过的东西。

        小孩子一旦起了玩心,是很好骗的,哪怕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解释。

        沈晚意是在离开京城的路上发现不对劲的。

        一向守诺的父母没能跟她一同去那个,他们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小孩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她找借口偷偷又逃回了京城,才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知道,她父亲被三司会审,判了满门抄斩。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从百姓们的语气中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然后她便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仅仅一眼,她吓得几乎失声。

        高高的木台上,萧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们身后,都是手持大刀的刽子手。

        不辩周遭的大雪中,她看见森凉的刀锋,晃得她眼睛生疼。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刀光之后行出,拿出一张明黄色的锦卷,朗声读了些什么东西。

        可惜她听不懂。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后悔,早知道应该听母亲的话,好好跟着先生念书。

        群众哗然。

        他们纷纷前向推挤,差点将她攀着的石碑也推下来。沈晚意只能死死抠住那块冰冷的石头,浑然不觉指甲断了,戳进肉里,幼嫩的指尖涔涔地流下血来。

        高高的木台上,那个华服男子做了个手势,刽子手上前一步,将所有人都按在了石板上,露出脖子。

        屠刀被高高举起,锋利的刀口上寒芒跃动。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眼泪顺着被冻到麻木的两颊流下,连依稀的视线都被遮蔽了。

        “爹,爹爹……”她嗫嚅着,声音干涸而嘶哑。

        一只手从人群中飞快地窜出,将她紧紧拽住,力道之大,她整个人都被拉离了石碑。

        一个带着风雪湿意的怀抱贴了上来,将她紧紧抱住。

        “别看!”她记得沈伯父对她说。

        沈晚意说不出话,只是哭。

        大雪窸窸窣窣地飘落,沾上她的眼睫,又匆匆地化成水,湿淋淋的一片。

        “闭上眼睛!”

        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的力气,沈晚意照做,看向沈伯父的身后,一双大手附上她的小耳朵。

        隐隐约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似乎听见一声闷响,万籁俱寂。

        ……

        “从今往后,你是我沈向矣的女儿,叫沈晚意。”

        沈晚意……

        沈晚意。

        梦里的那一声声沈晚意,渐渐虚幻,又慢慢叠加,变成耳边一声夹着热气的沈晚意。

        她昏沉沉地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徐枕秋那张半是恼怒,半是担忧的脸。

        昏暗的烛火从他背后映过来,将他本就不怎么出众的五官,再度模糊了几分。

        沈晚意这才想起来,昨日受完刑,被人扶进了京兆府留给他们临时暂住的小间。因为白日的劳累奔波,再加上几道新伤,她一沾床就晕睡了过去。

        徐枕秋应该是听说了什么,自己找来的。

        她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还趴在床上。昨日穿的那件灰袍沾满血迹,干了,粘在背上,一动就拉得疼。

        被子虚虚地掩在她身上,一点也不顶用。

        有伤就有寒。

        这伤口昨日没来得及处理,又这么将就地睡了一晚,沈晚意现在只觉得头晕犯凉,四肢乏力。

        应该是发热了。

        她看向徐枕秋,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徐兄。”

        徐枕秋一愣,赶快取了杯水来。

        十二年了。

        她的执念带她走到这里,却也终结在这里。

        沈晚意以为,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姑娘。

        可如今才发现,一切都又回到了原点。就连这不轻不重的伤口,都找不到一个能帮自己清理的人。

        她看着徐枕秋苦涩地笑,身手轻轻挥开了他递来的水。

        “徐兄,”她唤他,依然是哑着嗓子,“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替我保守住吗?”

        徐枕秋手上的水抖了抖,挣扎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什,什么?”

        沈晚意知道他是个胆小的,也无意将他拉入任何危险。可如今除了徐枕秋,她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她将身子从床榻上半撑起来,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带着淡淡的光,从肩背垂落。将她原本就秀气的面容衬得更柔了几分。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徐枕秋便有些慌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千百遍的荒唐念头倏然窜起,像关不住的流星蛱蝶。

        沈晚意从容地扯下脖颈处的那块粘上去的假喉结,将遮住视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仰头看着徐枕秋:“徐兄可曾怀疑过我的身份?!”

        手里的水再也端不住了,一软,就洒了一地,湿淋淋的到处淌。

        “你,你是……你是……”

        沈晚意沉声接过他的话,“我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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