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谭柳
柳盛锦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他眼睫煽动,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弯腰将刚才因过于惊诧而掉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放在一旁的空盆里。
他把手上的水痕在腰上擦了擦, 放下袖筒,走过来落落大方地打开小木门,让到一边请谭橙进来坐。
家里没有什么上好的茶叶, 只有热水冲泡金银花茶, 也就是忍冬,晾凉之后喝。如今茶壶温热,茶水正好入口。
柳盛锦说, “秋季干燥, 喝点清热去火。”
谭橙双手接过,颔首道谢。
屋里老爷子听见动静, 出声问,“小锦, 是谁啊?”
一个简单的问题, 问沉默了两个人。
谭橙端着茶坐得笔直, 柳盛锦站在一旁犹豫瞬间, 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找到一个词来形容两人关系。
他道“爷爷,是个故人。”
一个他曾喜欢了很多年的旧友。
谭橙眼睫落下, 端着茶的双手放低,搭在桌面上。
忍冬晒干冲泡,气味清香, 味淡略甜, 只是柳盛锦放的可能有些多, 喝起来有些微苦感。
谭橙不挑食,但她向来用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喝的也都是好茶叶,如今这点苦味留在舌尖,久久不散。
祖父又问,“哪里来的,京城吗?”
柳盛锦嗯了声。
他本以为就到这儿了,结果祖父却说,“谭橙吧。”
陈述的语气,像是极其肯定来的人是谁。
柳盛锦十一岁之前一直在京中生活,前几年又回去过半年,按理来说应该是有朋友的,可祖父就是笃定,来的是谭橙。
柳盛锦堪堪维持冷静的眸子一下子慌乱起来,手指无措的捻在一起,想否认,可谭橙就坐在这里。
他僵在原地,是谭橙站起来出声解围,“祖父,是我,谭橙。”
她道“我来这边办差,刚好过来看看阿锦,头回上门忘带礼物,是我失礼叨扰了。”
祖父笑起来,声音慈祥和蔼,“不碍事不碍事,我最近偶然风寒,轻易不出门喝风,你未带礼物,我不出门相迎,咱俩算是扯平了。”
他道“你跟小锦说话,不用管我。小锦,问问谭大人可留下用午饭。”
谭橙还没来得及说话,柳盛锦就已经开口,他甚至看都没看谭橙,就说,“爷爷,谭大人待会儿应该还有事情,不留下吃饭了。”
“那好,那你们说话吧,我歇着了。”祖父不再出声,堂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谭橙看向柳盛锦,柳盛锦仰头看房梁。
她过来送银子,连顿饭都吃不上。
谭橙坐下,手指摩挲茶杯杯壁,眼睛无意识看向柳盛锦。
几年没见,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没变。
以前那个见着她会笑的柳盛w52ggdco锦好像被他留在京城了,现在这个柳盛锦,才是平时大家见到的柳公子。
疏离,清冷,淡漠,生疏。
他坐在谭橙对面,两个隔了整张桌子,生怕跟她有半点牵扯跟失礼的地方。
谭橙主动找话题,“京中都在说你容貌被柳主君毁了。”
柳盛锦道“假的,他冲过来的时候,殿下安插在柳府的人帮我拦了下来。”
他见谭橙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便仔细说给她听。
“你欠我的,已经还了。”
他用当年腿上的一条旧疤,为自己换来自由,太值了。
柳盛锦低头看着杯中茶水,声音有些轻,“其实,当年救你时我心思也不纯,说到底,你不欠我半分恩情。”
因为喜欢谭橙,这些年柳盛锦都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变成配得上她的人。
如今两人虽没有可能,但柳盛锦喜欢现在的自己,也感谢谭橙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谭橙呐呐道“对不起阿锦,我之前不知道你喜……”
柳盛锦突然轻咳两声,打断谭橙的话,“谭大人来这里应该是有公事要办,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请回去吧,我还有衣服没晾完。”
他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无须再提。”
柳盛锦抬眸看谭橙,从进门到现在,朝她扯出第一个浅笑,像是雪莲绽放,像是冰雪消融,“谢谢你来看我。”
他知足了,不想奢求更多,所以,就到这里吧。
谭橙被柳盛锦客气疏离的请了出去,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将尺寸跟时间拿捏的刚刚好,是个不会被人传闲话的界限。
谭橙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柳盛锦。
柳盛锦背对着她挽起袖筒,弯腰打水将衣服重新涮洗一遍,拧干水痕,搭在晾衣架上。
柳盛锦端着盆进屋,身影消失在谭橙的视野里。
谭橙眼睫煽动落下,垂眸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离开。
柳盛锦躲在窗子后面,眼睛从窗户朝外看,直到看见那身淡紫色的身影消失,才慢慢把头低下来。
他背靠着墙,手里拿着盆,低头看着瓷盆里的花,眼泪像是雨水,滴打在花瓣上。
柳盛锦不想死死攥着谭橙无意识给他的那点念想,然后不愿意放手缠谭橙一辈子。
那样的他,像个乞丐,一生都在乞讨她的垂爱。
祖父听见外头的动静,在里间柔声问,“她走了?”
柳盛锦抹干净眼泪,“嗯。”
“还会再回来吗?”
柳盛锦擦眼泪的手一顿,“不会了吧。”
应该是不会了。
这次算是好好告别了,她也看到如今他生活的很好,自给自足日子充实,没什么好留恋愧疚的。
他也看到了她,一如既往地优秀。
祖父笑,“应该会来。”
柳盛锦吸了吸鼻子,将盆放下,选择转移话题,“中午吃什么?”
他吃完饭还要出去。
书院如今没什么学生愿意入学,这么下去会关门的。
可“无涯”是祖母毕生心血,柳盛锦不舍得。
柳盛锦挨家挨户询问,询问孩子们如今都有书院读书了吗。
打听之下才知道,别的大书院束脩费高,很多家长拿不出这份钱,索性不让孩子继续上了。
至于为何不去无涯,则是觉得柳老太太没了,这书院也快没了,何必浪费银子呢,还不如把孩子留在家里帮忙干点农活。
柳盛锦站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口,看院子里那四岁的小女童帮家里泡豆子磨豆子。
他走了一下午,累了就坐在青石板上歇歇,然后继续走。
他手里攥着个名单,上面是去年还来书院里念书的孩子姓名。
他走多久,谭橙就跟了多久。
藤黄也是没想到,她家端端正正出身名门的谭大人,会尾随人男子一下午。
“主子,这事好办啊,让周县令帮忙招呼一声,这些人肯定都把孩子送到无涯书院,柳公子的心愿不就完成了吗。”
谭橙微微摇头,“他在乎的不是书院能不能维持下去,而是这些孩子没了无涯,还能不能上学。”
跟别的地方比,无涯束脩费很低,甚至是不要都行,所以之前才有那么多孩子。
现在老夫子不在了,家长既觉得无涯没夫子,又不舍得昂贵的束脩费,最后就把孩子留在家里。
谭橙说,“明日再去一趟无涯书院。”
翌日,她再过来的时候,柳盛锦刚准备出门。
名单上还有些学生,他今日准备去看看。
瞧见谭橙站在篱笆院外,柳盛锦顿住,没再往前走。
“走吧,我今日无事,陪你一起去问问。”谭橙主动开口。
柳盛锦张了张嘴,随后又把薄唇抿紧。
他跟在谭橙身后,等发现谭橙有意识放慢脚步等他后,柳盛锦这才开口,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声音清冷,“谭大人,君子持身以正,绝不会尾随男子。”
他比谭柚还像个老古板。
谭橙被他说的耳廓微红,毕竟也是头回干这事,不由认真道歉,“对不起。”
柳盛锦这才作罢。
只是路上,柳盛锦不停侧眸看谭橙,像是头回认识她。谭橙心虚地别开视线,单手搭在身后。她也是头回认识这样的自己。
不过今天跟昨天相比,两人关系进步很多。
至少柳盛锦会主动询问谭橙,“谭大人认识路吗?”
谭橙当然不认识路,别说这陌生地方的路,就是熟悉的地方,她也容易迷路。
柳盛锦好笑,“既然谭大人不认识路,为何主动往这边拐?”
谭橙一顿,“你刚才朝这边看,不是想朝这边走?”
柳盛锦,“……不是。”
谭橙疑惑,“那你是在看什么?”
看你。
谁知道还被你看见了。
柳盛锦耳廓微红,伸手指另一条,“从这边走。”
这才换谭橙跟着他。
两人走了一上午,中午随意在街上凑合一顿,饭钱还是柳盛锦付的,因为地方小面馆,只收零散银钱,找不开谭橙的银锭子,而藤黄今日又没跟着来。
看柳盛锦掏出小荷包往外掏铜板,谭橙头回觉得这么丢人害臊,等面吃完了,脸上的热意还没散完。
为表谢意,谭橙跟柳盛锦提议,“不如你来当夫子,教她们读书。”
柳盛锦好歹是熟读诗书的,别的不说,单单启蒙还是能做到。
谭橙很认真,“至少让她们学会识字。”
不说以后能有多大成就,至少先学会识字。
柳盛锦愣住,随后眼睫煽动落下,抿了抿唇,说,“那我,试试?”
他没说自己不行,因为柳盛锦知道,他可以。他之前甚至有这个想法,只是因为没人肯定,他便没说出来。
谭橙这才露出笑意,“好。”
无涯书院有了夫子,家长们才会让孩子再过来,才会有学生。
回去的路上,柳盛锦难得问起别的事情,比如长皇子有身孕了吗,老太傅在京中可还好,她有没有说亲。
谭橙一一耐心回答,“未有身孕,还在养身体。祖母一切都好,一日一猪肘子。朝中事多,还没说亲。”
柳盛锦抬手将落在脸颊边的头发挽起来挂在耳后,顺势用手臂遮住嘴角的清浅笑意。
他收敛表情,怂了怂肩,佯装看风景,走慢半步,跟谭橙并肩。
书院的问题其实很小,小到谭橙利用权势一句话就能彻底解决。可书院的问题又很大,大到柳盛锦能为此忧愁奔波好些天。
谭橙最优秀的地方,便是她没有高高在上的低头看问题,而是选择站在跟柳盛锦同样的高度,想着如何解决问题,并提出可行的方法。
她不会嘲笑他的奔波,不会疑惑他为何挨门挨户问孩子可去了别的书院,她像是懂他,这便是谭橙最令人心动的地方。
柳盛锦看谭橙,她好像变了些,变得会站在别人角度思考别人的困境了。
以前的谭橙,打马游街高高在上,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意中人,是完美无瑕的谭家嫡长孙女,所以在发现她路痴之后,柳盛锦才会那么高兴。
原来她也是有缺点的。
如今的谭橙,不再是那么完美的形象,她会当街纵马,会尾随男子,会因他一个眼神走错路,会因为他付饭钱而羞臊脸红。
更多样,更鲜活,也更令人心动。
柳盛锦感觉自己可能没救了,来来回回跌在一个人身上三次。
初见时一次,渡口相送是第二次,今日,是第三次。
柳盛锦有了想法后,找掌院说了说,两人决定试试。
柳盛锦试讲那天,谭橙就站在远处看,看他身上散发着的光芒,这份自信独立远远超出他的容貌,让他成为焦点。
柳盛锦并非除了美貌一无是处,他有韧劲,很清醒,知道自己的每一步应该怎么走。
谭橙今日就该离开了。
走之前,她将那五百两银子交到周县令手里。
周县令激动坏了,“使不得使不得,大人这可使不得。”
她都没送银子呢,怎么谭橙还反过来给她送银子了?
这是不是在暗示她什么?
周县令又开始多想。
“不是给你的,”谭橙无情说道“让你以县令的名义,捐赠给县里贫困的私塾,祝孩子们免费读书。”
她道“我回去后,会将这事报给朝廷,尽量争取以后由官府资助贫苦百姓的子女们念书,至少学个五年,能够识文断句,会写会读。”
周县令愣住,然后朝谭橙行了个大礼,“下官替这些孩子们,感激大人!”
谭橙抬手扶她,“为官者,本该如此,当不得大礼。”
她走的时候,柳盛锦来送她。
谭橙的银子已经送出去了,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留给柳盛锦。
她看着他,说道“等你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带爷爷来京城吧。”
柳盛锦只抿着唇,不说话,眼尾微微泛红。
谭橙笑,“我到时候有礼物送你。”
柳盛锦这才开口,“什么礼物。”
“我。”
·
新皇登基前两日,谭橙在宴上喝了杯“梦前世”,醒来后在床上枯坐了许久。她起身下床,提灯去看了看熟睡的祖母,坐在她床边,给老太太把被角小心掖好。
回来的时候,看着墨院里微弱的光亮,站在院中逗留许久,甚至帮谭柚把她养的那棵桃树裹了层棉袍,生怕它冻死。
这棵树老早就开花结果了,只是树小,桃子结的少,而且……不甜。
谭橙摸着树叶子,眼眶微红。
她披着大氅,提着灯笼,沿着谭府走了一圈。
她好像什么都看了一遍,唯独只剩一人。
柳盛锦说好前两年回来的,但书院需要人,于是他又留在那边逗留了一段时间,这期间,两人只靠书信往来。
谭橙坐在谭府门口,胸口情绪翻涌,冲动到想骑马去见柳盛锦,告诉他,她后悔了。
她那时候很后悔,可又没办法。
她亲手把他推出去,等明白过来自己的心意之后,已经是国破家亡。
远方天色渐白,手中的灯笼光亮熄灭,谭橙坐了大半夜,起身抬脚往府里走。
只是前脚才跨过门槛,后脚就听见远处的马车声响。
马车停在府门口,一清冷绝尘的男子扶着位老人从车上下来,含笑唤她,“谭姐姐。”
他道“我回来了。”
赶在京城门开,迎着清晨曦光,跑着回来见你。
——谭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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