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番外三
回哥儿十七岁这一年的初夏, 国公爷因病过世。
已是一城守备的赵桓荣得到消息,带着十七岁的长子和十五岁的次子连夜赶回京城奔丧。
丧事办完,就是初秋了。
赵桓荣带着长子返回辽东, 将次子赵昱存留在京城读书。
赵桓熙袭了爵位, 五房儿孙按着国公爷的遗嘱分了家。中风的老太太还活着,按着国公爷的安排,她由五房奉养。
其它四房陆续搬离国公府之后, 国公府一下子空了下来。
殷夫人将老太太住的令德堂家具全都换过, 重新布置一番, 搬了进去,将嘉祥居让给了徐念安。
回哥儿和淳姐儿都分得了自己的院子, 十一岁的桐哥儿和八岁的槐哥儿因年纪尚小,依然跟着徐念安住在嘉祥居中。
因为赵明坤被逐出了宗族, 作为承重孙,赵桓熙要代其父为国公爷守孝三年, 丁忧在家, 每日除了画画写字,便是敦促两个小儿子的课业。
回哥儿天资聪颖, 早早过了童试,若非国公爷病故, 他今年都可以参加秋闱了。
他自幼由国公爷亲自教导武术, 常在膝下承欢, 与国公爷感情深厚。因旧年伤病之故, 国公爷在过世前已缠绵病榻两年多, 虽是一早心有准备他会走, 但他真的走了, 回哥儿还是很伤心不舍。
这日午后, 徐念安刚把赵桓熙赶到书房去,回哥儿忽然来了。
徐念安有些惊讶,今日并非是旬假。
“娘,我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回哥儿进门便道。
“何事?”徐念安让他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娘,我……”回哥儿自小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格,可此番刚一开口,便犹豫起来,似是不知该如何措辞一般。
徐念安耐心地等着他,并不催促。
过了一会儿,回哥儿搁在桌沿的手握成了拳头,抬眸看着徐念安正色道:“娘,我想离开京城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地。”
不等徐念安说话,他移开目光面露羞惭,道:“我知道太爷爷过世不久,府中又遭变动,我不该在此时离开。而且我身为长兄,如此行事是给弟妹做了不好的表率,可是我……我真的没办法静下心来。”
“去吧,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和你爹不会阻止你的。”徐念安道。
回哥儿愣住,再次抬眸看向自己的娘亲。
“你是我和你爹的长子,生来就肩负重任。总有一天,你会像你爹现在这样,要担负起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你想趁我和你爹还年轻,府中不用你过问时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可以的,不必想太多。”徐念安温声道。
母亲宽容的态度让回哥儿益发惭愧起来,他神情挣扎,“可是……”
“可是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徐念安微笑道,“你忘了后面还有一句,游必有方。出去之后,每到一地都别忘了写信回来报个平安,让我和你爹放心即可。”
回哥儿缓缓点了点头。
徐念安又道:“你爹那里由我去说,但是你祖母那边,只能由你去说了。”
“我打算带祖母一道走。”回哥儿道。
这回轮到徐念安愣住了,“带祖母一道走?”
回哥儿点头,道:“小时候就常听祖母念叨想回金陵,如今她好不容易清闲了,我打算带她去金陵看看。”
“可是你祖母六十五岁了,如此长途跋涉,也不知身子吃得消吃不消。”徐念安有些担心。
“祖母身子还算硬朗,我们走水路去,慢慢行,应当是没问题的。祖母虽已六十五岁,可现在也是她余生最年轻的时候了。若现在不去,只怕将来会比现在更难以成行。”回哥儿道。
徐念安思虑一阵子,道:“你先去与你祖母商量吧,看她愿意不愿意去。”
回哥儿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他又回转,说祖母想等出了孝再回去,但祖母同意让他出去走走。
徐念安遂去与赵桓熙商量此事。
赵桓熙听说回哥儿想出去走走,叹息道:“十二年前咱俩想要出去走走,撇下了他,如今轮到他出去走走,撇下咱俩了,倒也公平。他有武功傍身,再派两个小厮,四名护院跟着他出去,保障他的安全便是了。”
“我觉着,他说的出去走走,是指他单人匹马,出去走走。”徐念安道。
赵桓熙:“……”一句“这如何能放心”到了嗓子眼,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再怎么让人不放心,还能比当初他上战场更让人不放心么?
因果循环,只要自己做了父母,终有一日会体会到当年自己父母的不易。
他出了书房来到回哥儿院中,回哥儿正在房里收拾东西,见父亲来了,忙停下来过来招呼他。
赵桓熙眼巴巴地看着容貌肖似自己,神态却从容沉着的长子,愁肠百转,最后只问得一句:“出去走走,你打算去哪儿?”
回哥儿拿出一张舆图铺在桌上,赵桓熙一看,舆图上都画好了路线,从京城出发,走什么路线,到什么地方,到了之后去看什么风景名胜,抑或拜访什么名人隐士,一笔笔写得清清楚楚,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根本无需他叮咛嘱咐。
赵桓熙看了半晌,发现自己能问的也只有归期而已。
“若二十岁生辰之前能将这些地方都走过,那便二十岁生辰前回来,若不能,也二十岁生辰前回来。只是过完生辰之后,希望爹娘允许我继续去将未走完的地方走完。”回哥儿道。
赵桓熙点头,试探道:“路途遥远,带上几个小厮和护院许是方便些。”
回哥儿摇头道:“我有武功傍身,还带了我自己制作的□□机括等防身用。出门后我会做寻常打扮,不让人看出我出身富贵,爹无需担心我的安危。”
赵桓熙眼眶湿润起来,努力忍着道:“待你做了父母,便会知道并非孩子说一切都好,爹娘就能不担心的。”
回哥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爹,我走之后,您有空的话,多去陪伴祖母。她年纪大了,又不用理家,总让她一个人呆着,容易胡思乱想。”
“祖母那边你不用担心,有你娘亲在,不会让她寂寞的。”赵桓熙道。
“还有妹妹,如今她和表妹姝名在外,觊觎者众。我在书院时,十三皇子都跑到书院来与我套近乎。您别让她嫁给凤子龙孙,他们那些人,鲜少有守着正妻过一生的。总要找个能待她如您待娘亲这般的才好。”回哥儿道。
提起女儿的婚事,赵桓熙立时斗志昂扬,道:“那是自然。”
回哥儿见他终于被岔开了注意力,不再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
家里既然同意了他出行,回哥儿花了几天时间与京城的亲戚师友做了下告别,在祖母爹娘和弟妹依依不舍的目送下踏上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旅程。
他先去了辽东,伯父赵桓荣带着他去看了他爹曾经战斗过的白石峡。他在白石峡的山壁上看到了那九十七名阵亡将士的名字。
他去拜访了父亲的旧友曹三刀,白石峡一役虽然让他捡了条命,但因为受伤太重,没能参加朝廷后来对铁勒的几次进攻。如今他在赵桓荣手下做参军,一家人生活得很好。
离开广宁之后,他去了大同府,这是当年与父亲同生共死的另一位队长鲁啸林的家乡。
当年鲁啸林担心嫁不出去的女儿早已经嫁了,生了三子两女五个孩子。夫婿是个开酸汤羊肉店的,个子不高人很敦实,健谈和善。
回哥儿去他店里吃了一锅酸汤羊肉,将他们的现状写信告诉了父亲。
离了大同府,次年二月,他来到了距平凉府不远的庆阳府。
这日,他正牵着马在街上走,忽听街边有人叫:“桓熙,桓熙?”
他停步回身,见一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老者正倚着墙艰难地站起来。看清他容貌之后,那老者愣了愣,随即致歉:“抱歉,我认错人了。”
回哥儿略一停顿,向他走去,问道:“老先生,我很像您认识的人吗?”
赵明坤愣愣地看着他那张与赵桓熙极其相似的脸,目光复杂,缓缓点头:“很像,但是他比你年长。”
回哥儿道:“相逢即是有缘。老先生,我请您吃饭如何?”
“为何?”自落魄以来,赵明坤不曾感受过旁人的善意,面对这与他嫡子极其相似的少年突如其来的邀约,一时有些不适应。
“我是出来游历的,一路上就是看风景,听故事。您年长,定有许多故事可讲。我请您吃饭,换您给我讲故事,如何?”回哥儿问道。
赵明坤道:“我没有好故事。”
回哥儿道:“我也不是必得听好故事的。走吧。”
赵明坤拄着一根粗树枝当拐杖,佝偻着背,走起路来抖抖颤颤的,一身瘦骨仿佛随时要散架。
走两步他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油尽灯枯风烛残年这八个字,在他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酒楼门前有三级台阶,他上不去,回哥儿伸手过来搀着他。
赵明坤惶恐:“我身上脏,小心弄脏了你的衣裳。”
回哥儿道:“不打紧。”
他扶着赵明坤进了酒楼,小二捂着鼻子过来,对回哥儿道:“客官,您这是……”
“帮我把马牵到后院去,开两间房,打一桶热水来。”回哥儿扔过去一锭银子,小二喜笑颜开地去了。
房间开好,热水打来后,回哥儿又扔给小二一锭银子,叫他去成衣铺子买几件厚实的成衣来。
赵明坤沐浴过后,换了新买来的成衣,将一头全白的乱发束起,双颊凹陷的脸上病气益发明显。
回哥儿点了一桌子菜,还有酒,两人就在房间里吃起来。
赵明坤牙齿已经掉了大半,吃菜都是囫囵吞,喝了三杯酒双颊才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他问回哥儿:“少年人,你要去哪里?”
回哥儿道:“去成都府,看芙蓉花,过剑门关。”
赵明坤点点头:“年轻时多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挺好的。”
“您呢?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为何流落在此?没有家了吗?”回哥儿问他。
赵明坤道:“十几年前,就没有家了。”
“发生何事?天灾?人祸?”
赵明坤苦笑:“我自找的。”
他又喝一杯酒,看着回哥儿道:“看我此时如此落魄,你定然想不到,我也曾是富贵人家子弟,有着显赫的出身吧。”
回哥儿放下筷子,专注地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是家中的嫡长子,生来便拥有一切。下人恭维,母亲溺爱,父亲常年在外为官,亲戚朋友都知道将来我是要继承家业的,无人不高看我一眼。那时我年少轻狂,被人捧惯了,渐渐不知天高地厚,竟日与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不学好,只想着反正家大业大,以后都是我的,纵纨绔,又如何?
“十五岁那年,母亲病危,父亲从外地赶回家,发现我不成器,便严格约束我。我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和他又不亲近,他越管我,我便越烦他。那时他官职在身,自顾不暇,对管我一事也是有心无力,我便仍旧在他管不着的地方我行我素。
“母亲去世一年,父亲续弦一房,说是需要有人照顾管教我们弟兄几个。继母很少管我,纵我犯了错,她也总帮我瞒着我父亲,那时候觉得她很好,后来么……呵呵!”
回哥儿将他空着的酒杯斟满,赵明坤抖着手端起来,慢慢的一饮而尽。
“继母的小动作并没能瞒过我父亲,他见继母不行,在我十八岁那年,他为我说了一门亲。高门贵女,贤惠能干。她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我那时候太混账,知道她是我父亲找来管我的,一开始便不喜欢她。她是个倔脾气,见我对她没有好脸色,也不来奉承我,名为夫妻,同床异梦。
“后来,我在外面遇见一女子,她奉承我,体谅我,讨好我。自母亲去世后,我处处不如意,和她在一起反倒让我内心得到了短暂的安宁。我将她纳回家做了妾。然后……”
赵明坤伸出枯瘦粗糙的双手揉搓了两下脸,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道:“我宠妾灭妻,苛待嫡子嫡女,做尽了为人夫为人父不该做的所有混账事。后来家中发生变故,我带着妾室庶子离开了家。上梁不正下梁歪,被我从小宠大的庶子见我没有了家业给他们继承,卷了我仅有的银两抛下我走了。十五年前,我贫病加交,妾室带着两个孙女去给人做帮工贴补家用,有一日出去之后,竟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被人拐了,还是自己走了。”
回哥儿看着他,问道:“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回去看看吗?”
赵明坤摇头:“没这个脸。”
回哥儿不再多说,只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赵明坤吃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家人都还好吗?”
回哥儿道:“太爷爷去年去世了。祖母健在,身子硬朗。我是我爹的长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爹没纳妾,与我娘夫妻恩爱。大家都挺好的。”
赵明坤湿了眼眶,低下头讷讷道:“是挺好的,挺好的。”
下午,赵明坤在回哥儿给他开的房间里睡着了。
他很久没有喝过酒,很久没有吃饱饭,很久没有睡过床,躺下后,睡得很死。
回哥儿找了个大夫来给他诊脉他也没醒。
大夫诊过脉后,出来对回哥儿摇了摇头,道:“病入膏肓,回光返照,公子,还请节哀。”
如大夫所言,赵明坤这一睡下,就再也没能睁开眼。第二日中午,人就去了。
回哥儿给他买了一副棺材,雇了人,将他埋在庆阳城郊外的一处树林内,没有立碑。
立碑就有名有姓了,日后无人祭扫,未免凄凉。
回哥儿在坟前站了许久。
从小,祖父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迷。他从未见过他,问祖母,祖母就说他已经死了。可是族谱上没有他的名字,祠堂里也没有他的牌位。
祖母御下甚严,府里仆婢成群,却无一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祖父,问也只会推说不知。倒是有一次听四叔祖母无意中提过一嘴,说他祖父是被太爷爷给逐出家门的。
如今,他心中的这个疑团解开了。
离开那片树林之后,回哥儿骑着马来到官道上。往西,是去成都府,往东,是回京城。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就牵着缰绳掉转马头,向东跑去。
他还没在外面玩够,但他觉得,他应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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