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温柔的刀
在李菜出生的年代,医院还是手写出生证。祖母问了以前单位的领导,又去庙里求这问那,最终给她起名“李莱”。登记户籍是李菜妈妈去的,办事员眯着眼左看右看,半天蹦出两个字:“‘李菜’?”李菜她妈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事情败露,家里难免大吵一通。李菜的妈妈没让任何人动这个名字,就好像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守护住了阵地。
假如将来生了孩子,李菜也想给他或她起名,最好能跟自己姓,然后起个寓意好一点的名字。一直到她中考,家里的条件都不大好。算命的说李菜旺夫,李菜的爸爸觉得离谱,吃晚饭的时候多喝了几杯,埋怨怎么就把福气给别人了。
李菜的妈妈骂骂咧咧,手一滑,抹布丢到他头上,自己也好笑:“自己惹那么大事,让我们娘俩跟着吃苦。工作工作不努力,在家也不帮忙做事,还好意思说——”
“幸亏闺女考上了高中。”好不容易喘一口气,爸爸老忍不住和人夸耀,在家跟孩子她妈,在外面就和同事说,搞得李菜不好意思。
她成绩不怎么样,高中也不是多好的学校,成天混日子的不在少数。同学都是吊儿郎当的人,每天的生活就只不过随大流。李菜习惯了早早起床,对着窗户洗漱,发一会儿呆,然后再去学校。
家楼下的门面租给了夜宵店,卷闸门都被油烟熏得黏糊糊,有时候,她会觉得家里也有股卤菜味,不排除是油烟机倒灌。同一条街上的其他门面也做生意,理发店、照相馆和药店,住在县里的人需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事物出现。
有一天,李菜同桌的朋友请客喝奶茶,在学校门口那种三无水吧。五颜六色的奶茶粉大剌剌摆在料理台上,植脂末口感很奇怪,糖精甜得瘆人,是时下最时髦的味道。两个女生喝珍珠奶茶,李菜一个人搅拌椰果。买单那个人说她喜欢李耀祖。
小地方,刺头谁都认识,李菜的同桌说:“二中那个?追去嘛。”
李菜在旁边吸入奶茶,旋转塑料杯,能看到上面盗版的星巴克塞壬图案。
“李菜你说呢?”同桌很有义气地把她拉进话题。
她也领情,懵懵懂懂地点头:“嗯,对,去吧。”
第二天,她们三个女生就骑自行车去了二中门口。
他们学校离二中有点远,夕阳下,单车车轮转得飞快,就为了赶上放学学生离校。
李菜连“李耀祖”这个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就只是去凑热闹。昨天没洗头,她靠在单车旁边,掏出镜子看刘海油不油。
只听那个根本不熟悉的同桌朋友发出短促有力的惊呼:“来了来了!”
李菜漠不关心地抬起头,匆匆扫了一眼。那是一个青春期的傍晚,不管春夏秋冬,总是闷得让人焦躁。她只记得他穿了校服,的确帅,但不怎么讨人喜欢——“滚。”遭遇她们的热情时,他侧目,甩下这么一个字。
后来她们骑着单车原路返回。路上车不多,李菜同桌在安慰朋友,而她朋友骂了很多脏话。
汗水滑过太阳穴,蜇得眼睛微微刺痛,随即滴进衣服里。李菜用力踩着踏板,率先驶入下坡路。自行车随着惯性加速,风将夕阳吹散,道路两旁的树叶在学蝉摩擦翅膀。这个夏天很热,炎热的夏天会很漫长。
李菜不擅长读书,但不代表做不好其他事。期末考试一过,她就找好了暑假工。
她到超市收银,不用健康证,也不走什么乱七八糟的合同,看到门口有贴手写的告示就进去。老板娘在吃饭,也不放碗筷,先打量她一番。
李菜刚步行过来,体格单薄,身上微微沾了汗。她像一支熄灭的蜡烛,长了一张有点闷的脸,刘海底下是天生的笑眼,
“打暑假工?”老板娘问。
“嗯!”李菜笑起来,她的牙齿很漂亮。
“做过吗?”
“以前帮我舅看过店。”
“好,你们年纪小的学得快。你在哪里上学啊?”
巧合的是,超市老板的孩子跟李菜同班。在班上,李菜从没跟邵远鑫说过话,可上岗才一周,就屡次目睹他和他爸爸——也就是超市老板为了零花钱这类小事吵架。
青春期都要面子,被同学撞破隐私,滋味一定不好受,尤其还是异性。偏偏自己家就在超市里间,员工伙食是自炊,吃饭也一起,每天都要碰面。
老板娘还动不动就唠叨:“你就知道读死书,也学学李菜啰,人家知道办事。你要积累一点社会经验,不要从早到晚窝在家里。”
听到这话,就连李菜都尴尬,赔笑否认没用,最后只好低头撕蔬菜上的标签,假装没听见。
她以为邵远鑫会讨厌自己,他却主动和她说话。
邵远鑫问:“你为什么打暑假工?”
李菜想了想:“存点钱。”
“存钱干什么?”他好奇,“你要买什么吗?”
她摇头,说:“想去旅游。想去大一点的城市看看。”
班上的同学来找邵远鑫玩,约他一起去游泳。李菜认识他们,但不熟。邵远鑫问李菜要不要去,李菜没答应。
为了省电,趁着中午客人少,超市里关掉了灯和冷气。热藏在衣服布料与背中间,李菜默默站着,昏暗的室内像洞穴。她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靠在收银台发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接通。不情愿的时候有过沉默,但还是草草回应。
挂断后去请假。敲了好几次门没人应,又听得到空调的声音,李菜有点头疼,刚要打电话,门忽然开了。邵远鑫单手拿着手机,上面是刚结束的游戏。他问她:“怎么了?”表情倒是没有不耐烦。
李菜说:“家里有点事,催我回去。”
“那你走吧。”邵远鑫回答得很干脆。
回去路上很晒,李菜的自行车骑得很快,暗自在想,是不是应该索性把明天的假也请了。
几年前,爸爸开车撞过人。那是家里最难过的几个月,房子卖掉了,全家人都在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免了牢狱之灾,没有保险,赔偿也是很大一笔开支。
那人没有彻底康复,被妻子直接搬到肇事者家来。他们只能照顾他,断断续续,任由债主似的病体来了又走,像一片无法根除的癣。
她拿钥匙开门,推轮椅的中年女人在耳旁发牢骚。李菜只当没听见,弯下腰,和她一起移动轮椅。到楼上时已经汗流浃背,李菜来不及擦,先把床铺好。一床褥子,旧床单,尿垫,熟门熟路,做得很快。
把成年男人运上床,她又转头去倒水。送人来的女人要走了,听打电话的内容是约了人打麻将。李菜也不送,一声不响,该干嘛干嘛。
穿过走廊时,她闻了闻手指。指甲缝里有芹菜的味道,是打工留下来的。
李菜把水壶拎到灶台上,把替换的床单塞进洗衣机,然后去自己卧室把风扇拿出来,放到躺着的男人床边。洗衣机又坏了,轰隆隆地响一阵,继而不再动弹。她去踹了两脚,还是不动,只有等妈妈下班回家再说。忙完这些看了眼挂钟,也到了该做饭的时候。
冰箱里剩余的菜不多了。厨房热得像桑拿房。她蒸了米饭,汗止不住冒出来。夏天是个温暖的季节,汗水沿着睫毛和鼻尖坠落,砸到砧板上。
她抬起手臂,用衣袖去擦脸,汗珠又咕噜噜地滚到衣服里,从胸衣的缝隙流下去。
爸爸妈妈回来了,李菜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就躲到房间里去喘口气。还有暑假作业要写,风扇被拿走了,手臂压在试卷上,再拿起,就会把纸张粘起来。
睡觉前,主卧室开了会儿空调,李菜擦着头发过去乘凉。爸爸在外面替病床上的人擦身子。
妈妈压低声音,偷偷跟李菜道歉:“今天我那边忙,一下回不来,只好叫你了。”
李菜问:“这次要在我们这里住多久?”
“不知道。”
“……”
李菜盯着妈妈的侧脸,得不到回音,只好别过脸。
妈妈说:“你要是想打工,就去你舅舅那里吧。”
李菜淡淡地说:“他店里烟味太重。”
爸爸把门打开,让冷气能吹到外面。
这天晚上,李菜睡在了主卧室的地板上,把席子铺好就能睡,非常方便。夜深了,父母的鼾声很响。暑假工还能做吗?明天早饭吃什么?洗衣机坏了,衣服怎么洗?空调定的时间到了,少了风的声音,四周又燥热起来。她在冷的汗与热的身体里合上眼。
李菜很早起床,起身给卧病在床的人换尿不湿。成年男人的生殖器萎缩着,宛如一节沙蚕似的内脏,无法在心上激起丝毫波纹。
尿沾到了床单上,所幸提前垫了东西。李菜抽出弄脏的,换上新的,排泄物的臭味覆盖了芹菜的香气。
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了手,直到手掌干燥得变成岩石。
坏掉的洗衣机仍然伫立在那里,空气还是很闷热,挂钟麻木地走动着,生活在继续。李菜的心情并不坏。
她打开窗户。
风和世界从那里汇入。
在这小小的城镇里,每天的生活仅仅只是随波逐流。李菜习惯了早早起床,对着窗户洗漱,发一会儿呆。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不下雨的时候,男生会在楼下跑步。夜宵店的隔壁是药房,那是街上开店最早的地方。年事已高的医生要把笨重的招牌运出来。从初中起的三年里,李耀祖几乎天天从这条街经过,每次都会停下,帮老人把立式招牌搬到门外。在这三年里,李菜一直看着他,即便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认识他是谁。
一个人的晨跑,李耀祖专心致志地完成这一件事。而李菜坚持做的,则是在早晨目送他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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