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二合一更◎
筵席上其余诸人也面面相觑,这金娘子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这样的宴席昭平能够出言嘲讽,可见是个要落金娘子威风的。
这时候金娘子若是生气,便是入了她的圈套,
她大可无辜辩解两句,反而让金娘子在诸人面前落下个暴躁粗鄙的名声。
若是金娘子忍气吞声,这便是让她昭平打脸了官家和金娘子两人。
别人会觉得官家好色荒唐,而朝堂上下只会觉得这位皇后懦弱怯卑,不堪大任,说不定还能有人以此为借口请求再选贤后。
可金娘子不卑不亢给她回击了回去。
果然有人就往昭平脸上瞧去。
只见她身着月白洒金褶裙,上身着同色袄衫,发间戴着银首饰。
虽然颜色上没错,可形制上又是洒金又是繁复褶裙,大家都是女人,一眼就瞧出用心装扮了的。
而她脸上更是雪白铅粉配着口脂嫣红,看上去浓淡得宜,哪里能瞧得出来是守寡之人呢?
这昭平明明就是丈夫才去世。
本朝对于寡妇不苛刻,可那指的是寡妇可再嫁,并不是指寡妇能够薄情寡义。
丈夫才去世没有三月,她非但没有服斩衰,还涂脂抹粉,这也太嚣张了些吧?
再联系流言说那位丈夫死得有些蹊跷,于是众人心里都嘀咕了起来。
先前有人说这位是毒杀了丈夫好让她能回到汴京繁华之地,一开始大家还将信将疑当作流言听,如今却不得不相信这事或许有可能是真的。
昭平立即敏锐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
自己要出言嘲讽金娘子和官家,没想到反坑了自己一把。
她很快就出了一手汗,自己这些年在边陲之地,居然早已忘了迷醉社交场上的刀光剑影。
当即正色道:“是我唐突了,至于这衣衫……”
她凄然一笑:“是为着出席宫宴时不失礼才换上的。”
从前高傲的帝姬,如今却能说服软就服软。
金枝高看她一眼。
这一场接风筵本就是皇室特意为表明自己礼遇前朝遗孤而办的,昭平又蓄意服软,自然无人刻意为难她。
金枝便笑着也举起酒杯:“那是我心直口快了,还请帝姬原谅则个。”
不说自己错了,却说自己心直口快,这是还认为自己说得对了?
昭平愤恨去瞧金枝,却见金枝冲她眨眨眼。
似乎在验证她的想法。
昭平气得脸色涨红。
无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外人只当是两人之间是在把酒言欢。
只不过有些无事的台谏官便想着明日要上奏参奏这昭平服丧仪容不整之事
酒过三巡。
昭平举起酒杯,忽得有些感伤:“这酒还是当初我爹爹酿就的,如今酒还在,人却不在了。”
诸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昭平的爹不就是哀帝吗?
优待昭平并不等于优待她爹。
这位昭平是要蓄意来挑衅吗?
姜统领握紧了手里的刀剑。
凌正德亦是瞧向了官家。
游飞尘吊儿郎当喝着酒,眼神却也滑了过去。
他们都在等官家下令。
只要官家一个眼神,便斩这前朝余孽于殿前。
满朝文武亦是面色不虞。
忽然有人道:“酒是粮食酿就,许多谷子才能酿出一瓶酒,这酒背后是多少农人面朝黄土的辛劳。”
是金娘子。
诸人都瞧过去。
她慢条斯理:“官家仁厚,不以前朝不吉之人碰过便舍弃,反而因珍惜百姓汗水而留下前朝余孽,这般仁厚是江山社稷之福。”
都说这位金娘子出自民间,没想到如此聪颖。
席间诸人都刹那听懂了其中的弯弯绕,纷纷举杯:“官家宽厚,是江山之福。”
朔绛也举杯安抚诸人。
他放下酒杯时,眼神划过金枝那边。
金枝一对眼睛满是笑意盯着他。
朔绛唇角微勾。
不知为何,他喜欢看她出言维护他的样子。
满室平和,似乎适才的波折不过是个小插曲。
昭平帝姬忽得出声:“金娘子这般聪明,也不知家父是哪位?”
她虽然面带笑容,可是眼神有遮掩不住的恶毒,
像是一条毒蛇正盯着自己,
金枝背上一寒。
朔绛面上镇定,手指却动了动,他要出口回答。
金枝先答:“说来惭愧,我爹死了,我娘带着我改嫁了他人。”
“哦,看来金娘子不知生父是谁了。”
昭平一脸惋惜,“不曾想其中有这等身世,是我唐突,想请金娘子与我喝上一杯,以示赔罪。”
金枝自然而然端起酒杯。
昭平忽然淡淡道:“还请金娘子赎我左手持杯,我自幼便是左撇子,只因着我家族上下诸人都如此。”
她唇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一样大声道:“啊,原来金娘子也是左手持杯呢!”
诸人忽得都看向金枝的左手。
金枝本来就是左撇子,此时正用左手端着酒杯。
大家都嘀咕起来,昭平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的挑衅不成又改为攀附了?
金枝笑得面不改色,她将酒喝了下去:“天下惯用左手的人何其多,你不必多虑。”
昭平也爽快将酒喝了下去,又笑:“我瞧着金娘子便觉有缘分,我叔父福王当年在民间遗失了一个孩子,算年龄与金娘子差不多大呢。您瞧我们俩长相是不是颇多相似之处?”
她意味深长瞧着金枝。
金枝瞳孔猛地放大,原来昭平知道她的身世么?
朔绛也攥紧了酒杯,事涉金枝登时让他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唯有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再回想一遍,所有相关文书皆被他下令销毁。
别人永远都查不到任何与金枝身世有关的线索。
朔绛这才放下心来。
其余人也都听得一头雾水,这位昭平说话东拉西扯,不明重点,原来是为着说明金娘子是福王之后?
于是诸人都忍不住瞧了过去。
不说不知道。
这一看倒真有些奇怪:
昭平和金枝的眼睛都是杏核眼,柳眉弯弯,脸颊间有酒涡浅浅。
只不过金娘子眉宇间大气从容,昭平神色暴戾阴暗,才使得诸人都觉得两人面相不同。
游飞尘大声摇头:“荀夫人所言真为荒唐,不是我唐突金娘子与您,天下的丑人丑得各有特色,但美人瞧上去都大差不差,世人批判美人也就那几个标准,都符合了自然有几份相像。”
他忽得大声解围,让其余人又一想,咦,还真是有道理。
再对比昭平、金娘子与席间几位出名的汴京美人,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于是疑色渐缓。
那位昭平打量着朔绛与金枝的神情,露出得逞的笑意:“那位弃婴脖颈处有道胎记是梅花样子,不知金娘子能否与我一观?”
朔绛心猛地提起来,他与金枝这般亲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金枝的脖颈处有个梅花胎记。
原来昭平此行的目的是这个吗?
金枝也忐忑起来,她没想到昭平居然这么孤注一掷,在接风筵上就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她若是避而不见,她是福王遗孤的流言就会慢慢流出。
可若是拿出给人看,众目睽睽之下她岂不是自投罗网。
金枝正要回答——
就见朔绛起身冷冷道:“金娘子是今后的皇后,不知荀夫人为何三番五次要挑衅她?”
堂堂君王,突然出言,满座安静。
“以她之尊不是闲杂人可以轻易质疑的。”
他目光冷峻,威势逼人。
昭平心里一惊。
她虽然听了许多朔绛登基后的冷血手段,但因着这次见面后他看上去仍旧外貌儒雅,举止有礼,便仍将他当作记忆里那个温和尔雅的少年郎。
谁知他此刻气场全开,渊渟岳峙般的威压从天而降,冷峻的眉目间杀气十足,凛冽而森然。
让昭平想起自己的父皇要杀人时候的气魄。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怒吗?
昭平惴惴,她连笑意都挤压不出来,只低低应了声“是”
官家被激怒,在座的达官显贵便也明白官家是着实护着金娘子。
心里待这位还没正式大婚的皇后又多了几份忌惮。
这一场宴席很快便结束了,昭平得到了允许探访祖宗陵墓的机会。
她暂居在一处驿馆。
夜里她心事重重倚在梳妆镜前,任由婢女卸着钗环。
婢女是她心腹,小心赔笑道:"娘子放宽心绪,总归官家能允您自由走动。"
也就这一个优待了。
昭平神色越发低落。
婢女去倒水。
窗棂无声被推开。
等昭平察觉,已经有一道剑光落在了她的脖颈。
昭平下意识一哆嗦。
“昭平。”
是姜意。昭平回过神来,她勉强维持着镇静:“朔绛的走狗来了?”
姜意不为所动,他压低了声音警告昭平:“我是来警告荀夫人的。如今帝姬能安然无恙并不是因为斗嘴皮子厉害,而是因着官家仁慈。”
昭平一笑:“那我就等将军动手。”
一副毫无所谓的姿态。
姜意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吗?要不是官家看着我第一个砍下你的头颅。”
他的刀剑慢慢划过昭平脖颈,像是在寻找最好下手的位置。
昭平脑里迅速盘算着关于姜意的传言。
官家手里诸多将领,其中游飞尘最匪,凌正德最稳,姜意却最毒,
任何人一旦落在他手里只能乞求自己能够速死少受些折磨。
昭平宾住呼吸。
她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所以,金枝就是太子之女么?就是我的外甥女不是吗?”
姜意不说话。
门开了“帝姬,水来了。”
寒光一闪,昭平的贴身心腹已经倒到了地上,
她苦苦□□起来,半拉子胳膊已经不见。
姜意慢条斯理擦剑。
昭平恼羞成怒:“你不怕我向官家告状么?”
“帝姬以为,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姜意将最后一丝鲜血擦尽,而后将帕子毫不留情扔到了地上,“自然是领了官家的旨意。”
“毒蛇,果然是毒蛇!”
昭平又怕又气,脸上一片铁青。
姜意凑近昭平耳边,冷冷道:“帝姬给了我一点启发,下回将帝姬扔进蛇坑如何?”
万千条毒蛇缠绕的蛇坑,嘶嘶吐着血红的印信。
昭平打了个寒战。
姜意便道:“官家可以仁慈饶你性命,但你若是以金娘子做筏子掀风作浪,只怕明日便只能在蛇坑里了。”
云遮住了月亮,等月亮再从云里钻出来时姜意已经悄无声息消失了。
昭平跌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今天可被怕着了?”散席后朔绛并未让金枝就此回去。
他留金枝回福宁宫休憩片刻。
又亲手端来一碗银耳桂圆汤:“桂圆压惊,多喝点补补气血再回去。”
金枝舀起勺子喝了几口便心烦意乱起来,又将勺子放了回去。
朔绛敏锐捕捉到了她的不安,他安抚她:“莫怕,这事总会想法子平复。”
金枝脸上多了一丝担心:“可是真的假不了,我真的是福王之女,若真被昭平宣扬出去……”
哀帝临去世前曾下诏将福王定为继位,但福王不知所踪,她这个福王之女自然会成为最大的靶子。
“我自小当然好奇我爹是谁,原先还当他是个做官的读书人,以他为楷模为夫郎呢,可是自打听我娘说过之后我便索然无味:难道我还需要这么一个爹么?”
朔绛安抚她:“要紧的是你如何想。”
金枝很是坚定:“我生来他没有见过我一面,我出生既不跟他的姓,没花过他一个铜子,不与他有任何关葛,自然是不怕的。”
朔绛笑:“你想好了便是。”
虽然朔绛勒令宫娥们不许多话,可还是有人将酒席的是那事情传了出去。
京中风言风语都说金枝是那福王女儿,原来唤做金枝便是金枝玉叶的意思,是天家之女。
原先官员们只当金枝是民间女子是以无人反对,还有人称赞官家贤能,娶妻并不为着门第联姻。
可是如今是福王女儿的流言出来,自然人人哗然。
很快便有官员出来上谏,请求彻查这位金娘子的底细。
还有人说金娘子既然是福王之女,那便要抓捕起来,以免有心人大做文章。
这一派以戴青犹为坚定。
就连金枝自己出门都在民间听到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流言。
茶楼间说什么的都有“都说那位金娘子是哀帝之后,难道这江山最后要落到哀帝头上?”
“就是,跟着官家打江山的那些人何其冤屈?转了个弯人家是一家人?”
“听说官家当众斥责了戴青。”
“啊戴青,那可是当年的侯府嫡系,一直忠心耿耿跟着官家的老臣。”
金枝戴着帏帽,听得胆战心惊。
她便忙着进宫去寻朔绛。
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旁人便也罢了,这位戴青背后站着的是陪你打下江山的那一批人,他们自有自己的苦衷,你可莫要毁了根基。”
这些人大都与哀帝有不共戴天之仇,金枝若生下皇子,那这位皇子和金枝会不会背靠哀帝的势力对他们算账?他们有自己打算。
到时候江山不稳,又将如何?
她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自己后位不保,而是先来关心他的江山根基么?
朔绛安慰她:“不会的,我与戴青本是演戏,为的就是让这些打算的人消停些。”
是啊,他们一看官家连自己的老臣都能训斥,便知这件事再无转圜余地,也就不会提了。
朔绛摸了摸金枝的头顶:“你放心我会处置好此事,
你只要安心备嫁便是,只要你不想做福王之女那便无人敢说你是福王之女。”
“可有这一层冤屈,以后的孩儿……”
金枝咬唇,最终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
她不担心自己,可若是涉及今后的孩子可以想见他将面临多少坎坷。
原来她已经考虑过要与自己诞育个孩子么?
单是想到这一层朔绛就无法控制出心里的悸动。
朔绛努力压制下去,从案几上取出一个盒子给她:“我拟下了一份圣旨,你好好收好。”
金枝好奇打开盒子,是一份圣旨。
她打开了圣旨。
朔绛用皇帝宝册拟了一份圣旨,指明将皇位传给金枝的孩子。
金枝微微颤抖:“官家……”
朔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松:“你不用担心今后的事情,你以后可以挑选儿子,看哪个合你心意你便选哪个当皇帝。”
他是为了不叫自己愧疚才特意这么轻描淡写的。
金枝垂下眼睫,饶是一贯大咧咧的她收到这样的心意都不知所措。
朔绛安慰她:“等将你娶回来这些事自然而然便可平息。”
这事情却急不得,因着册封皇后的礼仪并不简单。
不像民间许多衣服可以现买,皇后专用礼服都要特意缝制,
即使昼夜赶工还是有许多该有的流程精简不得。
金枝偶然因着流程繁复流露出不耐之色时,朔绛反而过来安慰她:“我们日子还长着呢,不急着这一时。”
金枝便准备备嫁。
可是日子并不平静。
夜里家人便听见院里“砰”一声。
起身查看,却见院里被人扔了一筐烂菜叶,汁液横流,臭气熏天。
苏三娘追出去看个究竟,却只听见一声“哀帝杂种”的叱骂。
随后只看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苏三娘追到巷子口去臭骂他。
玉叶忙拿起扫把收拾停当,金枝咬唇。
哀帝作恶多端,曾为了延年益寿取小儿心肝,汴京城里自然树敌颇多。
苏三娘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踏进了院门还换上轻快的语气:“是个喝多了酒的小孩,等我下回跑快些抓回来教训。”
第二天朔绛就得知了此事,他要派一对护卫来保护金枝。
却被金枝拦住:“他们没错,我也一样恨哀帝。”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般堵着百姓的嘴不让他们反抗反倒是给朔绛招致祸端。
她不想一贯英明神武的朔绛因为她而有了污点。
金枝执意如此要求,朔绛便只好作罢,心里只好盘算这能将金枝早日娶进宫来。
等金枝回到家里时,苏三娘已经指挥着凌正德在院里砌围墙了。
金枝心里有些酸涩。
她挽起袖子就要去帮忙,忽得门扉打开。
有个小孩探进头来,拿着一张纸条:“白大人找你。”
金枝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有事情要谈,关于婚事,大相国寺。”落款是白修远。
要商谈什么呢?
莫非是见她身世暴露后想与她重提婚事?
金枝便出了门坐上了牛车往大相国寺去。
大相国寺钟磬之音,连绵不绝,深深浅浅响起。
白修远在大相国寺前院等她。
见她过来,他微笑颔首:“金娘子这些波折我听说了,您如今可好?”
金枝便道:“多谢您关心。”
白大人的神情中少见流露出羞涩:“本不应当麻烦金娘子,只是我瞧中了一位小娘子,还想请金娘子帮我。”
原来是为着这个。
金枝欣然点头。
他便带着金娘子往侧院走去:“那小娘子今日正好来上香,白某不懂这些儿女情长,想请金娘子帮我相看相看。”
金枝跨进侧院的大门,却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快要完结啦,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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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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