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娇客
帐中的小娘子脸颊泛着桃花色,秋水生雾,笼上了一层氤氲水汽,烟眉更添软意。尤其杏眼微眯之时,像极了平日里慵懒卖乖的猫儿——
一个荒谬的念头油然在裴神玉心中升起。
从来英明决断的太子殿下,此刻竟一时恍惚。裴神玉猛地掐紧了手心,不是梦中,他容色不改,冷静如常,心中仍保持一丝警惕。语气还是忍不住放轻了:
“你是何人?”
“喵。”榻上的小娘子弯了弯眸,又歪了歪头。
“为何出现在此处……”
“喵呜~”
她似乎是觉得困极,忍不住伸出一只白皙幼嫩的小爪子,揉了揉眼。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神态更娇憨可怜了。
恍如一朵柔软、全无威胁的花儿,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裴神玉的心间。
他突然就问不下去了。
裴神玉恍惚一瞬,而心中默念的名儿,也不自觉从唇边逸出:“小乖?”
“喵!”小娘子登时来了精神,双眸神采奕奕地望着裴神玉,如同两颗剔透的明珠。
这副模样,和平日里猫儿讨鱼吃的情状——
不能说是完全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裴神玉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眉心。
“你究竟是何来历……”
可那小娘子才精神了片刻,又揉了揉眼眸,迷迷瞪瞪一般,身子软了下去。她静静地伏在他的床上,栖着他的枕,又睡着了。
裴神玉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
“喵……呼…呼……”
深紫檀木床上,柔软的团花锦被正中央,正窝着一只雪白的尺玉猫,兀自睡得酣甜无比。
而外头明月高悬,一层清浅温柔的光泽朦胧地透过窗棂,映在那雪白澄亮的猫毛上。月光与猫,莹莹恍惚融为一体。
屋内点着一盏烛光,也照着灯下久久沉凝的男子。
男子长眉微拢,眼中情绪如烛光重重灭灭。
目光再难凝聚在军报里的墨字之上,裴神玉暗叹一口气,心中还是忍不住想起方才的一幕——小女郎在他床上睡了才不过一会,就又化成了只小雪猫。
他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但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却还是不得不接受。
他所以为自己养的小猫,实则却是个娇娇滴滴的小娘子。
可想到此处,裴神玉又不禁一哂,小猫妖一点戒心都没有,自己化成人了也不知道,就在他面前这般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若是换了旁人,她怕是不能睡得如今这般安稳。
可他却还是花了一会功夫才消化过来,如今眼神中仍不禁浮现一丝迷离。所以平日里他所抚的,是少女的头与耳,所握之爪……则是少女的柔荑。
可裴神玉心中,一想到那是个真切的少女,而非一只全然不懂的猫儿。
无形中,就好像有什么变了。
裴神玉莫名感觉有些燥热,墨渲于纸,又毁了一页。
他索性将笔搁至一旁,目中微沉。虽不知这小精怪为何会一直呆在这儿,但养了这些日子了,又怎会不知她哪有什么无害人之心,又呆又弱,连只大虎都应付不了。
常人皆畏惧鬼神精怪,他竟也没有生出半分恐惧。
反而思索仔细了一番,毕竟是当初决心豢养的猫儿,如今也只能照常将养下去。
只是一时半会,他也无法再如往常那般对待猫儿,裴神玉揉了揉额角,略觉疲惫。罢了,先暂且这般,且行且看吧。
他叹了口气,起身将灯烛熄灭,这一夜,暂且先在书房中歇下。
然而梦中,却也不得安生。
曾经的梦中之人再入梦中,容貌却越发清晰,眉眼如昨夜所见,是一对熟悉而明澈的杏眸。而她头顶之上,赫然是一对雪白猫耳。
朝着他又是盈盈一笑,猫耳也抖了抖。
……
明萝梦发现,裴神玉变得有点怪。
她如往常般睡至晌午,醒了便跳下床去寻裴神玉,已成了一种惯例。而裴神玉平日里见她醒来之时,也总会神情转柔,摸一摸她的头方去议事。
今日的裴神玉看见了她,却眼神复杂而微妙,迟疑地顿住了脚步。
“喵?”
明萝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疑惑地抬爪往前迈了一步。
却是这一声猫儿叫,直接让裴神玉面色乍变,转身离去,身形似有些仓促。
只剩小白猫呆愣愣地被抛在身后,不得其解。
他这是怎么了?
明萝梦一溜哒哒小跑至门边铜盆,探头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揉了揉脸,又看了几眼。她还是那只玉雪娇白的小猫儿模样没错,没有变丑,也没有生出犄角。
可为什么,裴神玉见了她就像是见到鬼一样?
午时。
裴神玉也没有回来,大抵是在外用膳了。
直至入夜将寝,太子殿下似乎终于无事可做,只能回到屋中。然而裴神玉因昨夜所见所梦,还是无法如平日一般对待猫儿。
他如乏累一般垂下睫,没有去看门边驻足等待了许久、正一脸期许的小猫。
见裴神玉径直往书房走去,对她熟视无睹,好似毫无自己是养猫人的自觉一般。明萝梦终于清晰意识到——她是被他刻意而无形地冷落了一日。
于是她终于按捺不住,后脚也进了书房,一跃跳上裴神玉的怀中。
“喵!喵喵喵。”你今天还没给我顺毛呢。
明萝梦气鼓鼓地用小爪子挠着他的肩,猫儿眼中尽是不满。
裴神玉身体立时一僵,仿若怀中卧着的不是只猫,而是个娇俏的小娘子。他的手握成拳,垂落在侧,克制着不让自己表露出太多异样。
然而明萝梦却能感受到爪下肌肉的起伏,似是他胸膛之中的呼吸也突然变得急促。
她心中惊奇,却见裴神玉蹙了蹙眉。
“孤今日还有事,不能陪你玩……你先去睡罢。”
紧接着,她便被裴神玉隔着袖单手托抱起来,放到了门口,便回身而去。
他顿了顿,声音淡淡:“今夜,孤睡书房。”
好似在同她说话一般。
元蒿见猫儿被抱出来,也一头雾水。但闻见裴神玉所言,又激灵殷勤道:“殿下稍等,奴才这就先进书房稍作打扫。”
而明萝梦望着那扇合起来的门,蹲坐在地,尾巴低落地环绕于侧。
杏眸中微微黯淡,看起来十分孤零零。
这一夜,她孤衾独睡,好似一身皮毛也带不来温暖。
往日明萝梦栖在榻上一隅,总是安心异常,如今她得独占大床,却无半点兴奋。她苦思冥想,在榻上滚了一圈,仍然想不清楚为何裴神玉突然改了态度。
此前哪怕是她意外弄摔笔洗,又对香炉挑剔捣乱,裴神玉都未曾苛责生怒。
唯独那次,她突然跳下马作出危险之举,才惹得他冷了几日脸。可自此之后,裴神玉也从未曾待她这般不闻不问过。
这次,似乎与之前也不太相同……
猫儿的睫毛又垂落下去,心中委屈,可明明这两天她都有乖乖吃饭睡觉,安安分分,也没有闯什么祸。
她又细细思量,裴神玉不似是对她心生反感。
更像是对她……避而不及?
裴神玉避嫌一样的态度持续了几日。
明萝梦不知缘由,却也无端心情恹恹,没了人梳理的毛发有些凌乱。
“奴才快都搞不懂了。”元蒿看着正闹脾气挑食的小猫,日常叹气道:“不是小祖宗您闹脾气,就是殿下又拧巴了,唉,这养只猫,还能这么费力劳神呢。”
可他琢磨着,这小祖宗若是食不下咽,殿下也还是会怪罪忧心。这么着,终究不是个法子。
莫非是……之前的后遗症?
元蒿突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抚掌道:“对了!”
见元蒿匆匆出门而去,明萝梦也不太关心,她目中空空。突然,有什么黑不溜秋的东西闯入视线之内。明萝梦定睛望去,是元蒿抱着一只玄猫走了进来。
元蒿还在一边低头给那猫喂肉干。
玄猫一身乌黑,只能看清两只铜铃般的猫眼,熠熠发光。它身形修长,十分精神。
明萝梦身子轻抖,是被气的。
她第一反应,就是原来裴神玉有了新宠,要养别的猫了。而他这几日的冷淡,也有了答案:裴神玉喜新厌旧,终于也不耐再去逗她。
明萝梦又气又委屈:“喵嗷。”
然而下一秒,那黑猫听见同类叫声,不由从元蒿怀中一跃而下,朝明萝梦扑去。明萝梦见黑猫扑来,瞪大了眸子,还未反应过来,尾巴尖已被对方嗅了嗅。
她一阵毛骨悚然,回头望去。
那黑猫前爪搭在她的背上,身子前倾,想压住她。而明萝梦也终于明白过来——她羞恼至极,忍不住亮爪子就挠了过去,趁着对方后退之际,匆匆跑开。
元蒿还在为自己想到的法子而感到沾沾自喜:“小祖宗,这可是奴才专门给你找来的漂亮公猫,可满意不?”
却见小白猫正慌不择路,一副惊恐模样。
玄猫眼中更是精光大盛,如饿虎扑羊一般穷追不舍,小白猫绕着屋子左右躲闪,气喘吁吁得更厉害了。
他不由傻了眼。
黑猫追逐得厉害,明萝梦逃窜之间不慎撞碎一个花瓶。听见外厅声响,裴神玉从书房中走出,皱眉道:“发生了何事?”
元蒿见情况似乎不如自己所料,也不由有些心中惴惴,他唯唯诺诺:“殿下……您上次不是忧心这猫儿闹春一事么,奴才就,就去找了只别的猫来。”
闻言,裴神玉心中一紧,额上突突直跳。
“奴才听别人说猫儿天性如此,阴阳调和便好了。”元蒿又小心翼翼道:“于是奴才便托人仔细找来了一只健康公猫,这一白一玄,倒也相称。”
裴神玉这几日被情绪所扰,早忘记吩咐过此事,更不知元蒿竟选了这么个法子。
简直荒谬!
元蒿见裴神玉面色阴沉得快滴出水,不由出声劝慰道:“殿下别急,这猫儿们起初还不熟悉呢,让它们多接触,适应一下就好了。”
恰在此时,明萝梦已被追逃到无路可去,径直跑进了书房。
裴神玉顾不上其他,也追了进去。
被追得可怜兮兮的小白猫眸眼慌乱,她快被黑猫追上,猫耳尾巴的毛全都炸了。
明萝梦情急之下,三步两跃就跳上了高高的博古架。她精神不振了几日,一时之间被逼到这种境界,已是疲累至极,跳到最顶上就伏趴了下来,猫爪子都在打颤。
而黑猫跃跃欲试,正也要追去之时,却忽然被人捏住了后颈皮。
求偶受阻的黑猫挥舞着爪子,喵喵直叫,却被面如黑云的裴神玉单手钳制,带着怒气直接扔给了元蒿。
他眸中冷光,如箭一般射向这猫,像是在看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
“把这猫,给孤赶走。”
看着身上寒气渗骨的太子殿下,元蒿心知犯了大错,心中咯噔一下,忙将大黑猫一把劫走。
屋内没有旁的嘈杂猫叫,也终于安静下来。
明萝梦轻轻喘着气,低头看了眼裴神玉。她仍瑟瑟缩在高架子上,一时半会也没有旁的力气,猫尾无力软绵地垂在一旁。
裴神玉亦心中一动,抬眼望去。
小猫的眼睛中像是水洗过的琉璃一样,明瑟楚楚,又引人生怜。
他知全是因他之过,如今心中只剩心疼与负疚。
虽明白猫儿从高处跳下来也无恙,但一想到猫儿实则是个看起来便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却还是不敢让她冒险。裴神玉缓了缓情绪,让自己面色稍显温和,朝猫儿展了双臂。
“猫儿,来,跳孤的怀中。”
“喵……”明萝梦踟蹰着,觑了眼地面,有些远。
可虽知跳进他怀中是最好的法子,而裴神玉也不是存心导致她如此狼狈,她心中却还是在闹着小脾气。怪他这些天不理不睬,怪他乍然转色。
裴神玉心叹一气,已顾不上什么避嫌之意,声音近乎卑微轻哄:
“孤会接着你的吗,没事了。”
“先下来,好不好?”
明萝梦委屈巴巴地“喵呜”一声,对上裴神玉坚定的眼眸,才颤巍巍地撑起前爪,往下跃去。下一秒,就被他扎扎实实抱了个满怀。
粉色的猫爪子扒拉在裴神玉的脖颈边,明萝梦轻轻低噎了一声。
猫儿的叫声又弱又娇,如少女亲昵的埋怨。
裴神玉感到胸膛上方,像是落有一小团温热的柔软。既轻柔,又沉重,如他此生所不能辜负,却又负荷在他的心脏之上。
让他无法割舍。
他轻轻叹息,手终于抚上触感久违的绒毛团子。
“是孤不好。”
一番闹腾平息之后,元蒿作为罪魁祸首,自是被裴神玉给重罚了一顿。
而作为受害者的明小猫,却也因祸得福,重获可以懒懒蜷在裴神玉怀中被梳毛喂水的尊贵待遇。她被裴神玉安抚着,顺了好久的毛,直到裴神玉有事离开,方才将她放下。
午后,明萝梦便迷迷糊糊地在裴神玉书房中的竹榻上睡着了。
她在一片月色中醒来。
明萝梦仍朦胧有睡意,她揉了揉眼睛,将身上的薄被掀开。天气已渐燥热,也不知是谁给还她遮了层凉被,可等等……
掀开被子的,是谁的手?
明萝梦大脑一片空白,却又清晰地又感觉了一遍。她动了动手指,轻轻将手抬起。
窗下月光映出一只素白柔润的手,五指纤纤,如珠玉雕成。
是……人的手。
却不是猫儿的猫爪子。
明萝梦有些激动地颤抖,左手摸着右手,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变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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