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李慕自然没能看到裴朝露,并非裴朝清不许。
裴朝清之言,莫说一眼,多少眼皆随你看去。但你且想好,阿昙可能受得了你一眼,她如今神思,见你一回估计都能被激得吐出血来。
于是,李慕顿下脚步,再未踏前一步。
夕阳西下,暮色上浮,她纤薄的身影慢慢投向窗户上,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剪影。
是侍女搀扶着她坐在了临窗的榻上,正在饮一盏汤药。
那是她贴身的侍女,比任何人伴她的日子都要长些。窗户上的剪影里,她伸出手捏了捏侍女面庞,手掌捧在侍女鬓边,许久不曾放下,最后伸出臂膀将人抱在了怀里。
儿时很多次,李慕躲在苏贵妃宫门外,看着殿中那对让他艳羡的母子间各种温馨亲密的场景,回头总是阵阵失落和不快。
“过来,抱抱我。”她见他这般,便眨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呵他。
然待他上前,却总是她自己先张开了手臂,抱他在怀里。
那会,只是贪恋感激她的好,却从细想她头一句话的意思。她让他抱她,原是告诉他,他有人可爱,有爱人的能力,不必常日想着被爱。
然而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爱的啊。
那些最好的年岁里,那个小郡主真挚而无保留地爱着他。他却生生将她弄丢了。
李慕望着窗前人影浮动,是她用完了药,侍女给她漱口净手。未几,她便拉着人坐在了身侧,头靠在侍女身上,双手圈着她。
侍女轻轻拍着她背脊,一下又一下。
她总是先爱人,然后才要一点依靠。
如同他十六岁那年被她择为夫婿,便是暗中努力许久,却也不敢开口。到最后,还是她素指轻点,挑眉倩笑,“便择你齐王府吧。”
结果,那座齐王府邸,她只住了不过一年,便剩了孤枕衾寒,不仅未得到同等的爱意,还得了半生荒凉。
李慕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眼。
他想,还有后半生,他会让小郡主会平安顺遂的。
*
屋中烛火静谧,裴朝露埋在云秀肩头,听她讲和二哥偶遇重逢的事。
原是那夜她引走绿林盗贼后,在城郊失足滚落下山崖。群贼亦不欲费力寻她,后来还是高将军沿路找到了她,只是她伤了双足,动弹不得,便在山间逗留月余养伤。伤好的差不多便赶望敦煌,不想途径洛阳时,竟在明廷山遇见了暂避在那处的裴朝清。
话至此处,云秀拍着裴朝露不再说话,只将她抱得紧些。
“然后呢?”裴朝露问。
“然后……公子也伤着,我们便在明廷山修养、顺道打听您的行程。”
云秀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飘忽。
裴朝露睨了她一眼,“好好说话,说清楚,如今我急不得。”
半晌,云秀叹了口气,苦笑道,“姑娘,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这般伶俐!”
裴朝露勾起唇角笑了笑,往她身上靠近些。
“二公子原是按计划前往的敦煌,彼时他伤好了大半,但是半途在……”云秀顿了顿,拣过一把团扇给裴朝露打风,“公子在凌河被困住了。”
“凌河?”裴朝露掀了掀眼皮。
凌河是她祖籍处。
裴氏便是凌河第一望族,数十年前从她曾祖父在长安任职定居京畿后,他们正支便鲜少回去,但尚有旁系分枝在凌河,故而逢大节裴氏亦会派嫡系子孙为代表回去祭祖告慰先人。
此番裴氏遭遇滔天大祸,京畿正支多的被斩首于午门,旁支虽未及死罪,但他们多来也不好过。随着天子南下逃亡,各地□□四起,百姓便将怒火投向了裴氏族人。
“二哥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裴朝露双眼一下便红了,她已经猜到了大概。
不知情的百姓向裴姓人喷薄怒意,裴姓族人自向当家人发泄愤怒。二哥被困凌河,当是族人不肯方行,以泄怨愤。
若是仇敌冤家拦路,自也没几人能占到她二哥的便宜。然这般面对着同宗同族的人,二哥根本不会还手。
云秀闻言,眼神黯了黯,并未多话。
只道,“公子带着族人化整为零,分批入了这苦峪城前门四镇。期间在敦煌古城的寺院街道见到您打的桃花结璎珞,便知晓您已在敦煌郡内。只是赶着时间往来接送族人,只暗里打听着璎珞售卖的位置,又不敢多问怕引起旁人注意。公子遂想索性抓紧时间送完族人,在全身心寻您,未曾想您就在百里外的大悲寺中,同齐王……”
话至此处,云秀不禁落下泪来,想起白日里裴朝清质问李慕说的话。
“你但凡让她觉得有一点点依靠,但凡让她能不这么绝望,她都不可能去喝那晚阴阳汤,求慰藉。”
“姑娘,是奴婢没有上心寻到您。我们不知你这么苦!您明明是在齐……”云秀自觉止住了话语。
却仍旧忍不住愤恨,嘀咕道,“累您成这样,他还算是个人吗!”
“你们便不苦吗?”即便云秀有心略去、未讲二哥和裴氏分支族人遇见的场面。
但她见过长安城中在司徒府门口挥剑唾痰的人,见过城门口将郑宛当成她的尸体来回践踏的人,更在不久前见过那些长安高门为了得到二哥的线索,是怎样翻扯砸毁她的东西,为此甚至她连芙蕖的骨灰都没了……
而偏偏这些人,他们亦都是受灾者。裴氏沉冤昭雪之前,她连向他们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二哥被困凌河,要说服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再逐一送来苦峪城,其中风险艰辛,吃的苦半点不比她少。
她所困,不过一己私、情罢了。
委实不算什么。
裴朝露直起身子,面容有些疲惫,只冲云秀淡淡一笑。
“二哥将他们带来苦峪城,还应了他们什么?”
云秀抿嘴,垂眸。
“说话。”裴朝露嗔怒道,“我直接去问二哥,他不说,可会吵起来的。”
云秀见多了兄妹常日拌嘴的模样,拌着拌着,她家姑娘就能哭个惊天动地。
十分伤神。
“二公子应了他们,总有一天会让他们重新立于天光之下。”云秀亦端正了声色,肃容道,“公子说,裴之姓,是荣耀,而非耻辱。”
话毕,万分骄傲地望着她的姑娘。
裴朝露亦看着她,又捏了一把她面皮,重新靠在她肩头。
“谁让你多言的!”寝门推开,裴朝清厉声进来。
方才云秀话语激昂,他一踏入院门便听到了。
“二公子,奴婢……”云秀被裴朝露抱着,动弹不得,只垂着眼睑不敢再言。
裴朝露尚且还靠在云秀肩头,见自己兄长这般疾言厉色,只剜了他一眼,直起身来先让云秀出了门。
“这样的大事,你能瞒我多久?”
裴朝露扬了扬头,示意他坐下,“还是二哥觉得阿昙时日无多,想着待阿昙过身,在行此大事?”
她沏了盏茶奉上。
“胡说八道什么?”裴朝清听不得这话,虎着脸不接茶。
“哥哥!”裴朝露将茶盏推上些,伸出两根指头在他手背弹压逗他。
裴朝清无法,饮了口茶,方道,“二哥有法子治你的病。医官说了,你就是伤了元气,底子坏了,这是本,是难医。但二哥有药,补得回你的元气。”
“待你复了元气,能稍微经得起些折腾,二哥再陪着你,将五石散慢慢断了。”
“没有什么事值得你操心,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是。”
裴朝清说这话时,想起半个时辰前离开的人,这话原也是他说的。
裴朝露却不置可否,只笑了笑。
当年,在宫中,太医为讨好李禹,关于她的按脉会诊,都是报喜不报忧,回话也是拣好听的说。还是穆婕妤暗里给她把脉调筋,悄悄给她用一点温补的药膳滋养身子。
那会,穆婕妤曾对她说,阳关外有梦泽泉府,传说里面有两颗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最能固本培元。
但是到底只是传说罢了,即便有可能是真的,她望了眼面前的手足,风险太大了。
那里,离龟兹国甚近。
龟兹同大郢,本就是宿敌。
更何况,十年前让李慕年少成名的那一战,二哥亦是领军将军。
“你好好的,二哥带你回家。”短暂地静默中,案上烛火静燃,暖黄的烛光渡在裴朝露身上,裴朝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正说着,医官送药进来,裴朝清双眸亮了亮,接过碗盏喂她。
“这是什么药?”裴朝露问。
“补元气的。”裴朝清道,“医官说你如今虚不受补,只能量小些。”
裴朝露未再言语,接了药用下。
许是当真手足在侧,期盼许久的事成了真,之后的一段时日里,裴朝露精神好了许多。便也能走出寝房,晨起沐浴一会晨曦清风,晚来小坐,同兄长煮一壶茶,闲话年少事。
只是五石散的药瘾发作的有些频繁,且都是在深夜中,尴尬又难堪。有那么一回,裴朝清看着又惊又惧的胞妹,竟是自己先放弃了,拿了五石散与她。
他将血亲抱在怀中,他想便是一辈子供着她,养着她,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药送到口边,却被人夺走了。
“再熬一熬。”那人立在半丈之外,看着浑身战栗却已经没有意识的人,终于上前俯身,摸了摸她面庞,“这样喂下去,年寿难永。”
“不该是这样的。”怕扰到她,他重新退开身,保持了距离,“陪着她,等我。”
“她,还会有很长很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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