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禹
寝殿内弥漫着欢好后的气味,枕边人当是累了,睡得酣畅。
裴朝露更累。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累,因为她浑身都是酸疼的,尤其是腹中寒凉绞痛,激得她虚汗直流。她忍着心中厌恶,将搂在腰间的手小心翼翼拨开去。方慢慢挪动着身子半坐起来,暗里长吁了一口气,缓解胸口的憋闷。
“孤当你累坏了,倒不想你醒得这般快。”
李禹偎在她身畔,伸手将她拉近。因方才同房前服食五石散的缘故,他苍白的面上有不合时宜的潮红。
“殿下如何也醒了,才不过大半时辰,不若再合眼歇会。”裴朝露未想自己已经这般小心,还是弄醒了他,只换了个温谦的笑,顺从地贴在他身上,甚至还替他将身后的被角掖好,轻声道,“别受凉了。”
“你如今愈发贴心了!”李禹捉住她手腕,放在唇畔亲了亲塞回被中,亦坐了起来。
此刻尚且不到日暮,偏转的日光撒在殿中,零星几点投入帷帐中。
裴朝露眼角攒了两分浅笑,“即将日暮,晚膳殿下可要用些什么?妾身去吩咐!”
说着,她背对他起身,跪在榻上将帘子挂好,又从案几拣过披风,回身给他披上。
李禹并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端详正给他细心理着胸前衣衫的人,伸手钳住她下颚,将她头抬起来。
裴朝露手下微顿,眼中还带着一丝报赧,“妾身、有些累。”
李禹盯着她看了会,笑笑松开手。
裴朝露笑意扯得深些,转身松下口气,正欲下榻。
“有司膳,不必你亲去。”李禹从后头抄过她腰腹,重新拉回榻上。
因速度快,力道重,裴朝露后脑磕在床棱上,极脆的一声,眼前顿时一黑。
这些年,类似的伤,数不胜数,她从恐惧到习惯,如今已经麻木。
“怎么这么不小心?”李禹将她拉入怀中,掌心贴在她后脑,是按揉的姿势,却没有动作。
“妾身莽撞了,以后会注意的。”裴朝露倚着他,头靠在他掌中,不敢有半点挪动。
李禹缓缓按揉起来,一点点将她的头转向自己。
眸光相接,他笑意温和,“好些没?”
“嗯!”裴朝露愈发柔顺,不再想着下榻,片刻方道,“殿下,可有郑良娣的消息?”
良娣郑宛是她手帕交,早她两年入了东宫。
三月前,二人出宫前往慈恩寺为前线平叛的将士祈福,却不想在朱雀长街遇袭。
事发突然,对方又是有备而来,故而虽有千吾卫和随行的禁军拼命保护,裴朝露亦伤的不轻,一柄长刀砍在她左臂,险些断了她臂膀。而郑宛更是直接被掳走,至今生死不明。
初时李禹尚且用心派人追查。然随着战事吃紧,叛贼汤思瀚的二十万大军虽被阻在潼关外,却仗着兵强马壮,已经强攻了数次,如此战事当前,东宫之中丢失的一个小小妃妾,便也再上不了李禹心头。
“哪有功夫去寻她。”果不其然,李禹不屑道,“就你还想着她!”
“到底是妾身的缘故。”裴朝露提着气,虚靠在他身上,“要不是那日她穿了妾身的斗篷,那些回纥的暗子也不会错认了去。良娣分明是代妾身受过。”
汤思瀚原是范阳节度使,虽说性子骄纵些,然在任上近十年,一直兢兢业业,去岁三月拉开的叛乱,实在莫名又突兀。然他能一举联和吐蕃、突厥等数个民族,当是筹谋多年。
自出范阳,汤思瀚的大军势如破竹,裴朝露的父兄多次请求出征,却都被陛下驳回。其意思再明显不过,裴氏司徒府往昔战绩早已功高震主,天子如何还能让如此功绩再入裴氏手中。
当年,裴朝露入主东宫,虽是满门皆受殊荣,两位兄长更是直接封侯受爵,然陛下亦收回了裴氏手中的兵权。
明褒暗贬。
虽然陛下已将大半政务交予东宫,然毕竟不曾退位,总是容不了如此掌兵权贵做实东宫后盾。
皇权利益,总是来回牵制。
而到今岁正月,叛军已兵临洛阳,眼看潼关将破,长安岌岌可危。陛下方让裴松方再度挂帅,其二子为先锋。
如此,借地势之险要,军心之凝聚,裴松方尚且守住了这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汤思瀚攻城数月不得,方起了这般心思,启动长安城中的暗子,欲要以裴朝露为人质,诱裴松方出关迎战。
却不想因一件太子妃规格的衣衫,而抓错了人。
“她自找的,你的衣裳也是她能随意穿的。”李禹按揉裴朝露后脑的手加大了力气,将她整个箍在掌中。未几五指滑拢,扯住了她大半青丝。
裴朝露微不可闻地抖了抖,两手攥紧榻上锦被,被迫仰着头靠向他。
他冰凉的面庞贴上她因发烧而灼热的胸膛肌肤,攀岩着她锁骨一点点向上吻去,直到同她口齿交缠的一瞬,却猛地将她扔开,赤红双目如刀似剑投向她。
“今个你父亲谴快马来信了。”
裴朝露半跌在床榻上,肩上半截衣衫滑下,未容她反应,李禹黏腻的手掌已经握上她臂膀,整个人凑上来,“他上疏,要请六弟回来。”
“说六弟懂兵法,善战,可从外分散汤思瀚军力,如此争取时间,再从其他地方调兵过来……”
李禹后头还在说些什么,裴朝露昏昏沉沉听得不甚清晰。但她已经明了,李禹今日又这般折辱她的缘故。
无非是,父亲提到了李慕。不仅提了,还想着要他回来。
裴朝露缓过劲,低头颤颤道,“殿下说的是朝政,妾身不敢妄议。”
当年,她被二哥接回司徒府不到一个月,李禹就求了旨意要将她娶入东宫。后来婚事定在了八月里,确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该有的礼仪和颜面,莫说克扣,分明是翻了倍赐予她。
举大郢上下,无不称赞太子厚爱裴氏女,不忌其二嫁之身,荣宠皆付。
便是自己父亲,虽初时并不是十分愿意,甚至与她言语,若是不愿入东宫,他可以抗一回旨意。
以裴氏过往之功勋,换她余生之自由。
然,她到底拒绝了。
这样抗旨,虽不伤及裴氏族人性命,但兄长亲族们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是故,当太子如此厚恩于她,父亲便也将心放回了肚子。只领皇命同两位兄长远赴任上,逢年过节方回长安城中。
却是谁也不曾想到,在李禹端方和善的面容下,是偏执又阴翳的一副性子。
成婚不过三个月,他便不顾她身体孱弱,元气未复,更不听太医院劝诫,强行与她同房,要她早日诞下子嗣。
当夜,偃旗息鼓后,医女得他诏令照料下身血流不止的人。
待她回转意识,他满眼焦虑,似是心疼不已,凑近她耳畔,却是满口的愤怒和质问,“孤让你失望了?你同六弟头一回,也这般狼狈吗?”
一年后,如他所愿,她被诊出有了两个月身孕。他开心不过片刻,却又倍感遗憾。
他的遗憾荒唐而可笑。
他说,“这个孩子来得有些晚。孤若未记错,你怀上六弟的孩子,是你们新婚不到一年。且看看,如今你嫁给孤都一年有余了。”
再后来,他开始对她动手。
头一次动手,是因为她害喜厉害,成日饮着一味酪樱桃。
夜深人静,寝殿内,李禹砸了碗盏,一把拖起她,推在案桌上,咬牙道,“最好的樱桃树在齐王府,可要给你挪来?”
她不说话,他愈加愤怒,反手扇了她一巴掌。连夜派人砍了那两棵树,翌日将焦木扔到了她寝殿。
她捂着五个月的胎腹,只觉身在炼狱。
也彻底明白,李慕是李禹不可触及的隐痛。尤其是在她身上,随时能刺激出他的嫉妒和疯癫。
这遭,不知情的父亲这般提起李慕,自然扎到了李禹的心。
她垂着眼眸,自是痛恨眼前人。然对当年莫名抛弃她的人,亦是愈加愤恨。
分明就是他们皇家手足间的争夺,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无端做了这二人的棋子。
“是朝政,但也是家事。”李禹拨转过裴朝露面庞,“这些年,六弟行踪成谜,了无音讯。然前些日子,孤的人还是查到些蛛丝马迹的。”
“六弟一直同这长安城保持着联系。”李禹的手箍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似要随时掐断她,“确切地说,是同这大内一直有联系。”
裴朝露有过一刻的震惊,这五年来,李慕从未回过长安皇城。
宫中多有传言,有说他代君父修行,不染尘世;有说他在封地染了重疾,路遥难返;亦有说他确实与佛有缘,已经入空门脱了凡尘……
传言纷纷,唯有一则是真的,就是李慕自五年前离开长安,便再未出现过。
而陛下,亦不曾派人追查过,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也着实令人费解。
故而这厢从李禹口中闻得那话,裴朝露自是讶异,然此刻她亦来不及多想,只本能想着破开眼前困境。
“殿下,是认为妾身同他在联系?”
裴朝露抬起眸子,攒出一点久违的傲意,往李禹身前靠近去。让他的手将自己箍得更紧些,如同将自己推向刀尖,由着冷锐刀锋捅入血肉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
李禹眯着眼看她。
片刻,原本掐在她脖颈的手挪了位置,抚上她后脑,将她按入胸膛。
越按越紧,直到她喘不过气,奄奄一息。
“孤没有怀疑你,如今你是没这样的本事了!”他松开她,给她一息喘息的空间,下颚慢慢摩挲她额角,像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背脊,“就是听到他,有些不开心罢了。尤其是阿昙的父亲,还这般赞他。”
“孤,很生气。”
裴朝露面色发白,满头虚汗,已经不能回应他,只低垂着眼睑直喘。
“以后,不许用方才那样骄傲的眼神瞧孤。”李禹扶起她,给她顺着胸口。
裴朝露咬着唇,无声颔首。
未几,宫人来报,太子太傅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要商议。
李禹也不着急,只亲了亲她面颊,慢里斯条地着人更衣。
“妾身来吧。”裴朝露撑起身子,随他下榻。
李禹扫去一脸的阴沉,张开双臂由她侍奉。
“阿昙!若是汤思瀚兵临城下打了进来,你当如何?”
“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是大郢的太子妃,自当与殿下生死与共。”裴朝露给他扣好腰封,方抬起头来。
面上是虚弱又温顺的笑。
“传太医来瞧瞧,愈发瘦了。”李禹揉了揉她脑袋,心满意足地走了。
夕阳如血,将残影拉得狭长。
“太子妃!”云秀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人。
“无妨!”裴朝露合了合眼,只道,“去将东西拿来,早些做完就早点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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