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城郊竹林一场激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
太子杀汤思瀚,因为寡众悬殊,所占时间自然少。然汤思瀚被救走,乃李慕伏在此间的一支僧武卒小分队所为,实属出其不意。
他们救人之初,原也未曾完全确定这人便是汤思瀚,实乃分队首领靠着这数月的画像和武功路数,识出了个大概。
因身后李禹增援的人手还在赶来,这厢一行人不敢耽搁,只放出接应的信号,一路护着人退出竹林往西南边赶去。
城郊西南,乃宝华寺方向。
上山一路至寺院中,皆伏着僧武卒,有数百人之多。
只是在上山的第二个卡口,两方人再度交战在一起。虽皆不曾亮明身份,然一方要保人,一方要灭口,打斗不可谓不激烈。
如此又小半时辰,竟又有两方人手混入。
亦是一救一灭的两派。
一时间,彻底沦为混战。
诸方各怀心思,唯有一处却是出其的一致,就是都想速战速决。
于是,两炷香的时辰,因李禹处人手最少,故最先全军覆没。而后来一处救户汤思瀚的,竟是他自己的兵甲,如此将将从就近处赶来的僧武卒一边应付来此灭口的人,一边还需顾着同汤思瀚的兵甲抢人,一时分身无术。
月上中天的时候,汤思瀚到底为亲兵救走,僧武卒一路追至城郊官道,却不见踪影。
这一夜,中秋团圆时,却无人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东宫之中的李禹,闻唐亭汇报,连砸了两个茶盏。未曾立功不说,又折了百余好手。而按唐亭所言,本不该是全军覆没的状态,却不想那群光头和尚招招皆是杀手,半点余地都不留。
这分明是针对东宫的。
武僧,又是针对东宫。
李禹合了合眼,如此当是李慕的人。左右是他人不行了,手下将领以此出气泄恨。
想到李慕已是将死之人,他懒得计较。自己尚且还是太子之身,只要少了他这块绊脚石,帝位和阿昙便丢不了。
再一想,今日中秋宫宴上,李慕座下空明亦持其亲笔书信禀陛下。
言说,斯身病重难愈,已至日暮;然阴家长女碧玉芳华,才起朝霞。不忍其年岁蹉跎,困于宗府,特此复其自由,一别两宽。
是一封退婚书。
陛下接了,沉默半晌亦允了。
如此,即便阴庄华不愿入自己的东宫,但有阴萧若在,他日安西侯府自然会更亲近自己。
这般想来,他胸中喷薄的怒气稍有平复,只挥手谴退了唐亭。对刺杀汤思瀚失手之事释然了些。虽死了百余人,然相比母亲让他将目前手中整个存余的人手都用上,他觉得也实在没有必要。
左右抓不抓得住汤思瀚,看如今局势,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李禹月下独酌,微眯地凤眸里露出一点自得。然未几,酒入咽喉,他缓缓放下了杯盏,眉心点点皱起。
如何便这般巧合地撞上了李慕的人?
他眼下尚在洛阳行宫,他的人手合理配备,不应该一部分随在行宫,一部分守在王府吗?
若是个安康之人,伏一部分暗卫于京畿探听消息,自然再正常不过。
他这般,留人有何意义?
而自己的人手亦不像他的那些武僧,受戒削发,活生生的标志,今朝竹林派往的都是自己的暗卫,李慕的人是怎么识破的呢?
还欲抢夺汤思瀚!
他又是如何知晓汤思瀚尚在长安城的?便是自己,若无母亲告知,对其下落亦是一头雾水!
再者,他这一路收复长安,功勋在手,得不得到汤思瀚,一时都无人能撼动他。而自己所要,亦不过是能同他分庭抗礼。
他都是那样的身子了,何必费此心力!
思至此处,李禹豁然坐直了身子,猛然间电光火石闪过。
若将这此间种种疑惑反推回去。
费如此心力,伏人手于长安,目标是汤思瀚。
可是李慕已经不需要功劳,那么汤思瀚于他的意义……
便是潼关的真相!
前往洛阳行宫,传出病重消息,修订金丝楠木,穆婕妤请旨意出宫……这一系列都是障眼法。
李慕好好的,只为诱捕汤思瀚,为裴氏证明。
李禹猛地站起来。
汤思瀚。
绝不能落在李慕手中。
已是漏夜,宫门深锁,除了值勤的禁卫军往来走动。他出不去,其他人亦进不来。
他往飞霜殿走去,然却也只是拐了个弯,未再前行。
太晚了,又是中秋夜,父皇定是宿在母亲那处的。
且翌日早些去请安吧。
*
八月十六这日,没有朝会,李禹辗转一夜未眠,天未亮便来了飞霜殿。正殿门口遇上前来述职的金吾卫首领和禁军统领杜逢山,三人依礼见过。
杜逢山为禁军首领,出入后廷便罢了。其余官员,若非大事当不应踏入此间。金吾卫如此前来,定是出了大事。
一刻钟的时辰,江仕林打着拂尘出来宣召。
昨日没有灭口汤思瀚,此刻李禹自不会先提。只言是来请安,便候在了一侧。
果然,作为负责长安治安的金吾卫于君前禀告了昨晚深夜之时城郊的两处厮杀。
因何引出的厮杀,混战人数有成百还是上千,具体位置在何处,李济安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并没有多关心。
直到金吾卫言及,被多方抢夺的那人,身形极像叛贼汤思瀚。
至此,正座上的天子方抬眼扫过殿下臣子,片刻道,“人呢?”
“反贼为同党所救,那些同党当是一直伏于城郊,眼下已经失了踪迹。”金吾卫的首领抱拳跪下,“请陛下责罚。”
失了踪迹。
李济安脑海中盘旋着这几个字。
又将金吾卫方才的话来回想过。
一派僧人是护着的模样,一派是杀人模样,还有一派亦是护人却同僧人并不一道,最后一处自是金吾卫。
金吾卫原是得了他的消息,宁可错杀不遗漏。
他的目光落在李禹身上,他并不知晓汤思瀚这厢是如何突然冒了出来,但这一刻他是支持李禹的,然不免遗憾,未得手。
天子如此目光落下,李禹自然感受得到,只肃然又讶异地看了眼金吾卫,转而抱憾道,“回父皇,竟不想是那狗贼,那昨夜儿臣东宫外勤的侍卫碰上的便是他了,若是儿臣彼时的人多些,或许……”
“是汤思瀚命不该绝。”天子面上辨不出神色,“他伏于此间近三月,定是做足了准备的,怪不得尔等。皆起身吧。”
坐天下三十年,无论是初登大宝意气风发时,还是如今百转千回在登御座时,李济安始终是一副寡淡温和的模样。
让人觉得帝王亲和,却又半点不敢亲近。
臣子谢恩起身。
李济安亦未再说话,只抬了抬手示意退下,自个亦摆驾去了宣政殿。
白玉台阶下来,他似想起些什么,冲着李禹道,“去同你母妃请安吧,她昨个睡得不安稳,回头让她再眠一眠。”
李禹闻如此家常之语,方才在威压之下扯出胡话的惶恐,不由消散两分。只再度躬身谢恩。
后宫只要有阿娘在,他在前朝便可以永远不倒。
他起身抬眸时,正撞上天子对他慈和含笑的模样。
这神思模样,仿若是在肯定他方才心头的想法。
然不知为何,明明是这般亲近的神态,李禹后背却莫名一层薄汗,只勉励端肃了神色,恭送銮驾离去。
而銮驾之上的君主,捻着手中一串碧玺珠,只无声叹了口气。
他那小儿子,左右是要回来了。
回来是应当的,只是如今重归国土,百废待兴,往事莫要重提。
要向前去。
李济安笑笑了,也不知他是否能明白这个道理。要是不明白,且得提点这点。
*
颂玉峰,宝华寺。
日头偏转,已是晌午时分。
屋内,兰英将刚拿来的午膳放在炉上温着。庭院中,裴朝露坐在廊柱下,散了一头青丝,由林昭给她篦发舒缓神经。剩得云秀,正给挂在架上的衣袍熏香。
那是李慕的衣衫,昨日里脱在了此处。
林昭手艺高超,又有功夫在身,如此篦发将裴朝露侍奉得格外安适。
才一盏茶的功夫,裴朝露便觉昨夜起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头亦不怎么疼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遂而,索性合了眼靠在廊柱上。
天高气爽,盖在她身上的狐裘边缘的风毛在风中轻拂。
拂在她有了些血色的脸上,带起她嘴角一抹笑。
昨夜里,她同李慕自然都得了消息,然到到底慢了些时辰,让人逃出了长安城。
但无妨,这人只要活着,能去之处,能行之事,寥寥便是那么几件。且他族人尚在李慕手中,除非六亲不认,否则定会回头救人。再者此去西北一路的关隘都是李慕的人,而汤思瀚的范阳故里,亦有二哥着人伏击。
天罗地网,左右是快慢的问题。
裴朝露想,她是等得起的。
唯一让她忧虑的,是陛下的态度。
昨夜李慕对山下那场混战的分析,四方人中,有一处当是金吾卫。按僧武卒描述,金吾卫下的也是杀手。
虽然有可能是为了皇城治安,但是裴朝露更愿意相信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也不愿让汤思瀚活命,不紧紧是他窃国之罪,更因他知晓潼关之战的内情。
在来宝华寺之前,裴朝露便已经感觉了陛下的态度。
朝局如常转动,诸人皆往前去,无人提及百年世家、七万战士,是否亡得无辜!
天子更不会回头,那是他朱笔钦定的罪名啊。
为这一处,昨夜里她辗转反侧,直喝了一盏安神汤方有了些睡意。晨起却依旧头疼的厉害,李慕去往藏经阁时便唤了林昭看顾。
幸亏有这丫头。
裴朝思虑多,心境却也宽阔,但凡身心舒畅些,她的笑便浮上了。
林昭望着这张美丽无暇的面孔,又观屋中侍女侍膳,院中侍女熏亦,如此其乐融融的场景,俨然一宅夫人等候郎君用膳的模样。
这样一想,自然便想起自家殿下。
好好一对璧人,她摇头轻叹。
似是叹声入了云秀耳朵,她熏衣过半,亦不知心里哪处不快,直扯了一竹的衣袍,狠命揉了两下,方又重新熏起来。
一番动作惊到了廊下人,裴朝露将将睁开眼,林昭便已经走上去。
“这是殿下的衣裳,你作甚?”林昭心疼地看着那些揉出褶皱的地方。
“是你的殿下,不是我的。”云秀将熏炉塞给他,一甩头过来了裴朝露去,“你自个给你家殿下熏去!”
云秀话音落下,伸手给裴朝露揉太阳穴。
“林昭、兰英,你们先去用膳吧。”裴朝露声色清浅,嗔怒了云秀一眼,“发什么疯!”
“快去吧,莫理这人。”裴朝露拦下她们行礼,柔柔笑道。
二人自也不会多心,只从容退去,外院拐角正遇回来的李慕。
二人亦相似一笑,林昭道,“殿下且回院子吧,太……姑娘备好膳了。”
李慕颔首,脚下生风,然却在门口顿下了脚步,侧身避过身形。
殿中一对主仆正在闲话。
“奴婢生气,自不是气殿下。这两年,从敦煌到长安,奴婢也看出来了,殿下确实也不容易。”
“可是,他再不易,有您不易吗?”
“那你是气我?”神思清明如裴朝露,听闻这前后两句,逻辑却也一时理不清,只得试着问道。
“对!”云秀重重一点头。
裴朝露瞬间瞪圆了她晶莹透亮的桃花目,有些委屈道,“为何?”
“今个晨起,你便盯着沙盘一处愣神。那处奴婢识得,是洛阳。洛阳有一处明廷山,那里有二公子当年为你置办的宅子。”云秀尚在气恼中,“您是不是打算待大事结束后,便去那处生活?”
“不可以吗?”裴朝露捏了捏她面庞。
“当然可以,姑娘做什么奴婢都会支持。”云秀红着眼道,“可是你分明已经原谅殿下了,为何不做其他考虑呢!”
“且不说在这寺中种种,您将奴婢留在宫外。明明可以让奴婢随着二公子,却还是让奴婢去了殿下处,不就是替您照顾他吗?”
院外人闻言心跳的厉害,却又转瞬跌下。
裴朝露道,“让你留在殿下处,是防止万一。二哥如今还不得见光,如此计较,殿下处自然更好些。”
裴朝露当初当真是这般想的,然今日经云秀一提,她拢在袖中的手,掌心莫名生出了一点汗。
“再说此番在这寺庙中……”云秀脸颊微红,“姑娘,你们都同卧同食了!”
云秀顿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待大事成,您何不留下呢!你压根也是舍不得殿下的。”
裴朝露望向云秀,又抬眼望向秋天渐高的天空。
阳光洒下来,真实而虚幻。
她不否认自己在看到那些信的时候,便已经原谅他了,然而原谅他并不代表就能和他重新来过,长相厮守。
即便裴氏坍塌染了权利收放的色彩,她可以秉着理智不怨他。
可是横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死去的芙蕖,一个活着的涵儿。
她要如何和他共度余生!
或许一别两宽是最好的出路。
以后,他会为君为皇,亦会有更好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和皇后。
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想起孩子,裴朝露低眉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年少情爱都是真实的,她爱过他,总不忍心他一生无子。
而她但凡有情,亦接受不了同一屋檐下,旁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
她出身裴氏司徒府,从小由母亲教授。阿娘教了她所有,唯独没有教她如何同旁的女子共侍一夫。
所以,她想唯有离开方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若天可假年,漫长人生里,相逢一杯淡酒,亦不是不可以。
“我不怪殿下了,是因为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要对付。”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同就此和他在一起,没有旁的关系。”
院外,李慕的心跌了又跌。
“我也从未想过还要和他在一起。”裴朝露看着眼前屋舍,似与这山间一场幽梦作别。
很快,她要回到人间帝王家,她还需保持清醒。
汗水濡湿的掌心,被自己掐了又掐。
院外人合了合眼,转身离去。许是因为心绪的涤荡,他袖角绊倒门畔物什。
几捆柴火倒地,不轻不重的声响。
“是殿下!”云秀匆匆赶来。
然她还没到门边,便与人撞了满怀。
李慕去又返。
我也从未想过,还要和他在一起。
他闻之此语,在初秋,却已入寒冬。
可是,他连恼怒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曾经,她那样一心一意,满心欢喜地守在自己身边。
“能用膳了吗?”他阔步进来。
“能……”裴朝露见他一副目不斜视、匆匆而过的模样,心中顿时明了。
这是在外头听到壁角了。
“明日我启辰去接穆婕妤,如此便同她一道回宫了。”
“你斋戒还有二十余天,林昭和僧武卒都在,无妨的。”
“等回去,也无妨。”
“我会每隔一段时间,便让司天鉴同这次般,设星象局。或者,如今各郡县皆发状况,我会设计让李禹外出监察……总之,不会让你同他待太久的。”
“还有……”他彻底不再看裴朝露,只想起来此第一日,看到裴朝露手臂上一道贯始末的红痕,“如果他……你们到底是夫妻,你为女子,强推总是吃亏……”
“你忍一忍,护好自己。”李慕饮了口酒,眼眶红了大半。
“你别怕,这回我在长安的。”这厢眼眶全红了。
裴朝露张了几次口,却也没吐出话来。
半晌,她有些恼怒地搁下了筷子,眼风扫过四周。
只觉不能入这屋,更不能见此人。
她好不容易重聚的清醒又被搅散了。
她鬼使神差地捡起筷子,从面前一道山羊暖锅中,在最底下,夹出一枚甜姜搁在他碟中。
“天凉了。”这顿膳,她终于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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