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酸萝卜老鸭汤
天色未亮, 孟宅内院的正堂已经点起暖炉和数只烛台,隔着放下的竹帘,隐隐能听见从内里传出的细碎动静。
婢子们将从国子监取回来的朝食一一从食盒中拿出, 沉稳细致地把碗盘摆到桌案上, 随后低眉敛目退了出去。
孟知味依旧双眼缚着一条浅青色缎带,安之若素地坐在桌案旁。借着各处烛火, 依稀能瞧见落在他脑后的缎带尾端写了一个张扬的“卿”字, 好似有谁在宣誓主权。
他笑道:“卿卿,先来用朝食。”
裴卿卿正在亲自守着小炉子,为孟知味煎制药汁。听到这声轻唤, 她应了一声“就来”, 然后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小砂锅和炉中炭火,手脚麻利地合上砂锅盖子, 去到孟知味身边坐下。
在坐床上坐稳,裴卿卿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吃食,乐了:“看来桑桑对国子监食堂和百味食肆的活计很是上心,拿了不少食方子出来。”
孟知味嗅了一下空中香味:“蒸制的包子、生煎包、胡辣汤……”
他莞尔,软下声音:“卿卿,我好饿。”
裴卿卿笑了笑,熟练地在两只小碟里添上不同配比的蘸料,先夹起生煎包, 自己囫囵吞了一只到嘴里, 随后又从盘中挑出一只豆沙包, 塞到孟知味洗干净的左手里。
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地用着吃食,气氛和谐又温馨。
稍微垫了些肚子, 裴卿卿随口问道:“你今日要去姜家?”
孟知味咽下口中吃食, 温声道:“听桑桑昨日所言, 姜兄对她照拂良多,咱们总归要去一趟。”
裴卿卿挑眉,喂他喝了一口豆浆:“我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咱家傻闺女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向来是个‘旁人对她好一分,她就恨不得千八百倍回报’的脾气。而那姜兄,虽说我当年只随你见过两三回,但依稀记得是一位待人为善的好庖厨。”
“若是当真结下善缘,缘何昨日生辰宴上,宋七娘在场,而姜家的人却一个都没见着?”
“依我看,这孩子必然藏了些话没说。”
孟知味神色不变,显然已经想到了这桩事的蹊跷之处,微笑道:“无妨,今日一探就知。”
在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上,裴卿卿一向都依着他,淡定地点头:“以防万一,待会儿我陪你一道去。”
“反正昭宁那个惫懒性子,必要睡到日上三竿,一直等到午后才来咱们这儿。我们早去早回,不耽搁任何事。”
孟知味浅浅一笑,声音低沉却异常好听:“卿卿,今日用不着刀的。”
“能被吓到的都是心里有鬼的。倘若问心无愧,又怎会对未出鞘的刀剑露出异样神色?”裴卿卿神色平静,张大嘴巴吞了一口烫干丝,然后又夹起一些喂给自家夫君。
“对了,昨日瞧见桑桑那模样,又听她说了二人种种相处,只怕女儿是真对谢家孩子动心了。”
裴卿卿收回筷子,动作一顿,撇了下嘴:“谢家孩子看着相貌、人品都不错,对咱们女儿也很体贴,听着没什么好再挑剔的。可我这心里头,依旧有些不是滋味。”
“哼!咱家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闺女,转眼就要变成谢君回那狐狸的儿媳,想想就难受!”
孟知味笑意不变,随意搁在桌案上的右手摸索着去触碰裴卿卿的脸颊,轻轻摩挲她的耳垂来安抚对方。
“那我们就多敲打一番谢家郎君,提早给他立下规矩,顺带也能多留女儿在身边一两年。”
闻言,裴卿卿的双眼亮了,忙不迭搁下碗筷,熟练地反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右手,兴奋道:“怎么折腾?”
裴卿卿天生力道比寻常人要大些,一激动就有些控制不住。
孟知味早就习惯了她这一点,强行无视了右手传来的轻微痛感,笑着回握:“你不是一直唉声叹气,说是寻不到什么好对手,舞刀弄剑也没什么意思么?”
“这可不就来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好木桩?”
“他若是体格不够强健、武艺不够高强,日后如何护好咱们的乖女儿?”
裴卿卿顿悟,追问道:“我来武的,你来文的?”
孟知味意味深长地笑了,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豆沙包:“不着急,一关一关来。”
“卿卿你看下外头天色,是不是到了要喊桑桑起来的时辰了?”
“是到时辰了!”裴卿卿如言扫了一眼门外,立马撒手站起来,雷厉风行地往正堂外头走,“包子在你左手边,夫君你先吃,我去去就来。”
“嗯,好的。”孟知味眉眼带笑,一直等那脚步声渐远渐停,这才熟练地甩了甩刚刚被握住的右手。
他一边慢慢悠悠地用朝食,一边竖起耳朵听周遭动静。
“桑桑!起来了!”这是他家夫人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好听。
紧接着,他家乖女儿慵懒的嗓音响起。
“唔……不要嘛,阿娘我想再睡一会儿嘛……”
“赶紧起来!昨日是谁睡前几次三番叮嘱,让我这个时辰喊你起来的?”
耶娘在身边,孟桑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与叶柏一般年岁,哼哼唧唧道:“不嘛,再睡一刻!就一刻……”
裴卿卿语气暴躁:“让你多睡一刻,那待会儿再过来喊你,你又会说‘还要再来一刻’!”
“为娘之前教过你什么?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守承诺,做不到的事不要去轻易开口,数月不见你都给忘光了是吗?”
“你给我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轻微拖拽声,估摸是母女俩在相互抢被子。
“阿耶,阿耶救我!”
时隔近一年,再次听到母女俩折腾出来的动静,孟知味唇角的笑意中掺了些怀念,扬声回道:“谁让你昨晚一开始不想带阿耶一起夜聊的?现下迟啦!”
“阿耶也束手无策喽!”
孟家这一家三口你来我往地说个不停,廊下的婢子们掩口轻笑。
天边泛起鱼肚白,众人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新的一日。
-
片刻后,国子监食堂。
孟桑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笑眯眯地挎着小布包来到食堂。
监生们瞧见她,纷纷打起招呼。
“孟师傅早啊……”
“孟师傅今日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往日可没见你这般容光焕发!”
“嗐,依我拙见,必然是昨日生辰过得十分圆满,孟师傅才会如此欢喜。”
“……”
孟桑与他们一一回礼,笑道:“两者皆有吧。最主要的,还是我家耶娘来长安了!”
孟师傅的耶娘?
众位监生面面相觑,刹那间想起那些外头传言,当即明白过来这二人的身份。他们只愣了一瞬,随后真情实意地祝贺起孟桑,笑容里没有掺杂一丝杂质。
孟桑摆手,笑道:“明日就是岁末大考,你们赶紧用完吃食去上课吧!”
“今个儿我开心,暮食时会亲自给大家炖上一锅好汤,也祝诸位监生明日岁考一切顺利。”
此言一出,众监生立马欢呼雀跃起来,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孟桑莞尔,隔着人群与叶柏和谢青章打了个招呼,然后去到食堂各处巡视,检查文厨子、阿兰他们的活计是否有出什么差错。
等到监生悉数离开食堂,孟桑才慢慢悠悠去到谢青章身边,眉眼弯弯:“谢郎君,早呀。”
她一对着自己说话,谢青章就想起了昨日的种种场景以及那个柔软的吻,有些喜悦又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然后笑着回望:“孟小娘子,早。”
孟桑嘿嘿一笑,接过阿兰递来的牛乳,坐到谢青章的对面,滔滔不绝地念叨起她家耶娘是如何联手逗她的。
谢青章的朝食还未用完,就这么一边慢慢吃着饭,一边认真听对方说话。
周遭的文厨子、阿兰和柱子等人见着此景,面上不约而同带上些笑意,默契又熟练地为他们空出一块地方,谁也没有贸然去打扰。
尽情地吐槽了一会儿,孟桑才忽然想起一事,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谢郎君,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呀?”
谢青章略一扬眉,十分配合地放下手中碗筷,端正坐好:“都可。”
孟桑遗憾地叹气:“唉,那就一口气告诉你好吧。”
她倏地抬起头,眨了下右眼:“好消息是,我家耶娘似乎有些接受咱俩的事了。”
闻言,谢青章肉眼可见地精神几分,似是要笑。
下一瞬,孟桑伸出食指晃啊晃,眼底流露同情:“坏消息是,你得多备上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再配上几把好刀剑。”
谢青章怔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神色中掺了些苦涩,长叹一声:“求娶孟家的掌上明珠,果然不易啊……”
他笑着看向孟桑,认真道:“无妨,只要能让姨夫和姨母安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桑耳廓泛红,笑嘻嘻地双手捧脸,与心上人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送走谢青章,她又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过了午后,就开始着手炖汤。
今日这汤其实不仅仅是给监生,同样也是炖给食堂众人的。一为庆祝耶娘平安归来,二为答谢他们准备的生辰礼。故而孟桑昨日离开食堂前,就提早给了徐叔银钱,托他帮自己买上足够的老鸭。
酸萝卜老鸭汤,用到的食材并不算多,其中主食材便是老鸭、酸萝卜以及泡椒。
鸭子处理干净、切成大小适中的小块,随后与其他辅料一起焯水。酸萝卜与泡椒或是切块、或是切段,放到一旁备用。
起锅热油,倒入焯过水的鸭肉、新丰酒等炒制去腥,另添酸萝卜块、泡椒等其他辅料炒出香味,最后将它们悉数埋入各个砂锅,加热水慢慢煨煮。
炖汤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左右离监生们下学的时辰还早,孟桑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守着数只坛状大砂锅,一边指点徒弟们做菜,一边静静等候这一锅锅热汤煲好。
日头一点一点西移,等到能隐隐听见食堂外传来的脚步声、说笑声时,这酸萝卜老鸭汤就炖够时辰了。
孟桑招呼完一众监生,用洗净的半大砂锅装走一定分量的热汤,又挑了些今日的热菜,随后迤迤然领着叶柏回家用吃食。
离去前,几乎从后厨的庖厨、杂役,再到大堂各处的监生们,人人手里都捧着一小碗热汤。他们动作还挺一致,先朝着汤面吹上几口气,小心翼翼地喝一口老鸭汤,然后纷纷露出餍足之色,舒舒服服地呼出一口热气。
这汤煲够时辰,鸭肉的醇厚香味、酸萝卜的酸香以及泡椒的辣味,悉数已经炖进汤汁里。喝上一口,热汤在口舌唇齿间灵活地窜来窜去,鲜美酸爽,十分开胃。
那鸭肉完全尝不出腥味,肉质紧实,嚼劲十足。鸭皮之下的油脂都被煮到化入汤里,吃着一点也不油腻,反添几分厚实香味。
酸萝卜的风味就更妙了。经过炖煮之后,单吃时的咸淡正好,毫不费力就能咬下一块。没嚼几下,就恍惚觉得那萝卜已经化成了水,与热汤融为一体,口感极佳。
看着众人美滋滋地喝汤、吃肉,孟桑的眉眼间都挂上笑意。她带着叶柏与谢青章打了一声招呼,准备回孟宅与裴卿卿二人一道用暮食。
谢青章目送孟桑姐弟离去,摇摇头,又笑着叹上一声,最后认命一般地拿起木筷,独自用起吃食。
求娶路漫漫,且慢慢熬吧。
-
翌日,国子监众监生便迎来了岁末大考。
为确保朝食不会出差错,孟桑难得早起,提前来食堂照看着。一直等送走监生,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抱着奶茶开始躲懒。
监生们或是胸有成竹,或是忐忑不安地去到各自考场,开始持续大半日的岁考。
而国子监的大门外,未时刚过,就陆续有各个官员家中的马车赶来,都想着及时接考完的监生回家。
殿中侍御史薛副端家中的马车,亦在此列。
赶在过年前回到京城的薛母,有些焦急地坐在马车之中,时不时撩开帘子望向紧闭的偏门处。
她坐立不安道:“哎呀,三郎怎么还没出来?”
一旁的婢子赔笑道:“怕是还没考完,还得再等上片刻。”
薛母不是头一回在岁考来接儿子,自然也晓得此事急不得,但还是嘀咕道:“唉,这都好几月没见三郎了,也不晓得三郎可有吃好、睡好?”
“听他阿耶说,三郎近些日子刻苦读书,势要在岁考夺个好名次回来……唉,他这般辛苦,必然瘦了许多……”
婢子是随薛母一道回得老家,并不知道薛恒的现状,故而眼下只能依着主子的话风,笑着附和几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躁动起来。
车外的薛家马夫扬声道:“回禀夫人,三郎出来了。”
闻言,薛母心中满是激动,怀揣着对小儿子的思念和疼爱,忙不迭下了马车,欲要亲自去迎薛恒。
她眼眶发热,泛起的水色模糊了视线,急匆匆迎上走到马车前的薛恒,泪水涟涟:“我儿寒窗苦读,定是瘦……”
说着,薛母拭去眼泪,想要仔细瞧一瞧受苦的小儿子。
这定睛一瞧,薛母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哭啼声也倏地止住。
站在眼前的监生,从相貌来看,不难认出这就是她家三郎。
只是与她记忆中的薛恒相比,眼前少年郎的脸圆上一圈、下颌线已经快要消失、下巴上也堆起了肉,不仅脸部如此,他的肚子也隐隐突出个形状、浑身上下都粗壮许多。
见此,薛母有些尴尬,讪道:“我儿……胖了许多。”
原本薛恒冷不丁见着薛母,心中正激荡不已、脸上也笑开了花。而听清对方所说的话之后,他仿若被人浇了一桶冰水,只觉得心里头既凄苦、又尴尬,实在是——
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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