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年知夏一言不发地吃尽一整碗娇耳后,    又悄悄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方才抬起首来,望向傅北时。

  见傅北时手中的那碗娇耳满满当当的,    他委屈地道:“傅大人改主意了,    不想抱我了,亦不愿吃我煮的娇耳了么?”

  他不由分说地从傅北时手中抢过娇耳,自己吃了起来。

  “我并非不愿吃你煮的娇耳。”傅北时欲要将属于自己的那碗娇耳要回来,却被年知夏拒绝了:“我自己煮的,    我自己吃,不敢劳烦傅大人。”

  年知夏将傅北时这碗娇耳吃下后,礼仪周正地向着傅北时拱手道:“傅大人,    再会。”

  这是他第一次向傅北时行男子之礼,    他扮作女子太久,有些生疏了。

  而后,他将两只空碗与调羹放入食案后,便端起食案,转身离开了。

  他并未受到傅北时的挽留,傅北时之前想抱他大抵是中了邪了,如今整副态度才是正常的,他便不该妄想傅北时会挽留他。

  他踏出祈晴居,    被寒风一拂,    直觉得胃袋难受。

  由于曾被袁大官人囚禁于暗室,    饥一顿饱一顿,    加之曾逃过荒的缘故,他的胃不太好,    在京城安顿下来后,    他足足养了两年,    方才将胃养好。

  应是适才吃娇耳吃得太快,教他健康了将近两年的胃袋抗议了。

  他想要将食案送回庖厨,却没气力了,突地跪下了身去,与此同时,食案倾倒于地,仙鹤描金碗与同款的调羹碎了一地。

  胃酸挟带着未及消化的娇耳磨蹭着食管、喉咙、口腔黏膜、舌头,争先恐后地奔涌了出来。

  他难受得双目含泪,整副身体不停颤抖着。

  月上中天,寒风刺骨,忽而又飘起了雪来。                        

                            

  他觉得冷,更觉得凄凉,脑中尽是傅北时的模样。

  但傅北时嫌弃他,连一夜春.宵都吝啬于施舍给他。

  事到如今,他必须认清现实了。

  紧接着,他又记起了娘亲,傅北时承诺要尽早安抚好镇国侯夫人,放他回家,他确实想回家了。

  娘亲是不会嫌弃他的,不像傅北时,他该当忘记傅北时了。

  将吃下去的食物吐干净后,他仍是止不住呕吐,胃酸没了食物的缓冲,所经之处仿若遭受了烈火灼烧一般。

  这样的痛苦他曾经很是熟悉,但不经历久了,又变得陌生了。

  突然间,他被一双手抱了起来,他并未看清是何人,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年知夏。”他听见那人唤他。

  于是,他挣扎得更为激烈了。

  良久,他才想起来傅北时有伤在身,即刻安静了下来。

  傅北时听得动静,闻声而出,见得年知夏跪于地上,吐得厉害,心若刀割,不由自主地将年知夏拥入了自己怀中。

  年知夏捂住了自己的唇瓣,不肯吐在傅北时身上,可他的身体实在不听话,吐得太多了些,仅凭双手根本接不住。

  “无妨。”傅北时轻抚着年知夏的后脑勺。

  年知夏被迫吐在了傅北时身上,吐到最后,甚至吐出了血来。

  见年知夏止住了呕吐,傅北时捧着年知夏的双颊道:“好些了么?”

  年知夏颔了颔首,站起身来,抹了抹唇瓣,郑重其事地致歉道:“对……”

  堪堪吐出一个字,他便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割破了。

  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对不住,傅大人。”

  “无妨。”傅北时扶着年知夏道,“我送你回去罢。”                        

                            

  年知夏拨开傅北时的手:“不必了。”

  傅北时坚持道:“我须得送你回去。”

  “好罢。”年知夏不得不妥协了。

  正值新岁,这镇国侯府内十之八.九的下人皆回家与家人一家团圆了,从祈晴居至观鹤院,他们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见到。

  傅北时扶着年知夏于床榻坐下后,点了烛火。

  烛火一照,他立即发现自己的披风上头沾了血,遂质问道:“年知夏,你可是病了?”

  年知夏摇首道:“老毛病了,不打紧,原本已有两年不曾犯过了。”

  傅北时凝视着年知夏:“你年纪小小,这胃出毛病是由于那场饥荒罢?”

  “嗯,所以不打紧。”年知夏低着首,不看傅北时,“傅大人,你既迫不及待地想送我走,何须关心我?”

  因为我心悦于你。

  这话是说不得的。

  故而,傅北时答道:“你毕竟曾是我的嫂嫂。”

  “多谢叔叔。”年知夏歉然地道,“对不住弄脏了叔叔的衣衫,叔叔将你的衣衫褪下罢,暂且换上夫君的衣衫,待我将这衣衫洗干净了,再给叔叔送回去。”

  傅北时不喜欢听年知夏唤兄长“夫君”,忍不住提醒道:“你夫君已不是你夫君,而是当朝皇后。”

  “是我失言了。”年知夏改口道,“对不住弄脏了傅大人的衣衫,傅大人将你的衣衫褪下来罢,暂且换上皇后殿下的衣衫,待我将这衣衫洗干净了,再给傅大人送回去。”

  傅北时叹了口气:“你这老毛病突然犯了,是因为我想把你送回年家,而你想在这镇国侯府等兄长,以致于受了刺激之故么?”

  年知夏不答,只道:“我想回家了,想娘亲,想爹爹,想阿兄,想阿妹,我不想待在这镇国侯府了。”                        

                            

  傅北时不确定年知夏说的是真是假,蹲下身去,望住了年知夏的双目:“年知夏,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做?”

  “我想……”年知夏纠结万分,“不管我提出甚么要求,你都会答应么?”

  傅北时正色道:“对,不管你提出甚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我……我想……我……”年知夏咬了咬唇瓣,“我想回家。”

  傅北时一口答应了:“好,我尽量早些说服娘亲,送你回家。”

  年知夏当即后悔了,揪住了傅北时的衣袂道:“我想被傅大人抱一回。”

  傅北时不解地道:“为何?”

  年知夏答道:“傅大人不是劝我回头是岸么?在我努力回头是岸前,我想尝一尝断袖真正的滋味。”

  傅北时压抑着怒火道:“你为何选择我?不准将我当做兄长的替身。”

  “我从未将傅大人当做皇后殿下的替身,傅大人一表人才,何必妄自菲薄?”年知夏抬手拥住了傅北时的腰身,“我容貌不差,不算辱没傅大人,傅大人将我当做女子便可。”

  年知夏施加于他的诱惑委实太大了,傅北时挣扎着道:“你可想清楚了?”

  年知夏不假思索地道:“嗯,我想清楚了。”

  “那便正月十五元宵当日罢。”傅北时补充道,“你随时可以反悔。”

  年知夏自暴自弃地道:“傅大人推三阻四,当真这般厌恶我么?”

  傅北时否认道:“并非厌恶,而是不想害得你误入歧途。”

  “既然如此,一言为定,正月十五元宵当日,我与傅大人做一夜的露水夫夫。”年知夏勾住了傅北时的尾指,“拉钩。”                        

                            

  傅北时回应道:“拉钩。”

  年知夏松开傅北时的尾指,鼓足勇气解开了傅北时的衣衫,覆上傅北时的心口:“容我先验一验元宵当日的夫君罢。”

  傅北时本想说你不是早已验过了么?不过舍不得打断,便由着年知夏去了。

  年知夏将傅北时满是脏污的衣衫剥尽后,又端了热水来,将傅北时的身体擦拭一番,以确保傅北时并未沾染丁点儿呕吐物的气味。

  其后,他自然地找出了一身傅南晰的衣衫来,为傅北时穿上了。

  傅南晰与傅北时兄弟俩的身量差不离,只傅南晰病弱许多,所以衣衫稍稍紧了些。

  傅北时发问道:“年知夏,你想反悔么?”

  年知夏反问道:“傅大人,你想反悔么?”

  “我并不想反悔。”傅北时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你快些去洗漱罢。”

  “嗯。”年知夏会意,“恭送傅大人。”

  傅北时苦笑道:“你能不唤我‘傅大人’么?”

  年知夏好奇地道:“你希望我唤你甚么?”

  傅北时想起年知夏曾唤过他“北时哥哥”,于是道:“唤我‘北时哥哥’罢。”

  年知夏愕然地道:“‘北时哥哥’?为何是‘北时哥哥’?”

  “为何不能是‘北时哥哥’?你不想唤我‘北时哥哥’么?”傅北时并不愿勉强年知夏,“你若不想唤我‘北时哥哥’,便唤别的罢。”

  “不,我想唤你‘北时哥哥’。”年知夏唤了一声,“北时哥哥。”

  紧接着,他竟是闻得傅北时道:“曾经有个小男孩儿总是唤我‘北时哥哥’。”

  北时哥哥原来还记得他,只是认不出他来了而已。                        

                            

  “我……”他想与北时哥哥相认,又闻得傅北时道:“他经历过你所想象不到的黑暗,但他是个乐观,活泼,爱撒娇的孩子,而今他已长成大孩子了罢?不知是否如我印象中的一般乐观,活泼,爱撒娇。”

  他早已不是那个乐观,活泼,爱撒娇的孩子了,他被困于相思之中,常常低落,常常哭泣。

  还是勿要与北时哥哥相认了罢?免得破坏北时哥哥对那个小男孩儿的好印象。

  是以,他扯谎道:“他定然与你印象中的一般乐观,活泼,爱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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