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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自从傅南晰下葬后,    闻人铮便一直守着皇陵,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傅南晰。

  他业已为傅南晰遣散后宫,除傅南晰之外,    无人拥有同他合葬的资格。

  劝他回京之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他全数置之不理。

  失去傅南晰后,他俨然成了行尸走肉,江山社稷委实无力顾及,所幸有傅北时代理朝政,    闻人氏的百年基业不致于轰然倒塌。

  年少之时,他曾对着傅南晰发下豪言壮语,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流芳百世,    可惜,他的心志已被辰光磋磨干净了,现下回想起来只觉得甚是讽刺。

  算算日子,傅南晰一周年的忌日将要到了,他却从未梦到过傅南晰,定是傅南晰嫌弃他负心薄幸,不屑入梦的缘故。

  九月初十,他正翻阅傅南晰的旧书,    其中有一册《鬼谷子》,    这《鬼谷子》他亦曾看过,    且曾与傅南晰探讨过。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却已物是人非。

  他百味陈杂地翻阅着《鬼谷子》,其上附有诸多傅南晰的批注。

  他摩挲着批注,    能轻易地想象出傅南晰落笔之时的眉眼,    更是恍惚间感受到了傅南晰的温度。

  曾经,    他与傅南晰会因为见地不同而针尖对麦芒。

  后来,他被父皇渐渐下放予他的属于储君的权力迷惑了心神,认为傅南晰有时措辞过于尖锐,半点不给他这个储君颜面,君臣不分。

  傅南晰并非傻子,对于他态度的转变心知肚明,但傅南晰选择了包容他,正如包容了他的背叛一般。

  倘使傅南晰一开始便寸步不让,他定不会得寸进尺,兴许他与傅南晰无需忍受足足十载的相思之苦。

  都怪傅南晰。                        

                            

  傅南晰太过包容他了。

  好容易他们终于能长相厮守了,傅南晰却撒手人寰了。

  都怪傅南晰。

  傅南晰太过短命了。

  关于傅南晰病骨支离,以致于英年早逝的缘由,他至今不知。

  傅南晰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外祖父母俱不短命,何以傅南晰短命至厮?短命得日日用珍稀的药材养着都救不回来。

  由于对他相思入骨,伤了根本么?

  纵然相思入骨,傅南晰生性豁达,决计不会病入膏肓。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翻过两页后,他突地忆起今日乃是九月初十,他初次与傅南晰接吻便是一十又六那年的九月初十。

  彼时,一吻毕,他心如擂鼓,迟迟不敢看傅南晰。

  良久,当他鼓足勇气去看傅南晰,却见傅南晰面红耳赤,漂亮得宛若待字闺中的少女。

  他忍不住打趣了两句,猝不及防地被傅南晰压于桌案上亲了又亲,这回不止吐息紊乱,衣衫亦是凌乱不堪,若不是偏巧有内侍经过,傅南晰必定不会放过他。

  待那内侍走远,他被傅南晰圈于怀中,进而被傅南晰咬住了耳垂。

  傅南晰明显紧张得厉害,却一字一顿地道:“峥儿,你可愿意与我交.欢?”

  他身为太子,早在一十又四那年便已被宫女教导过如何宠幸女子,不知为何,他并不想体验一番。

  但傅南晰于他而言是截然不同的,虽然他压根不知自己与傅南晰要如何交.欢,仍是满口应下了:“嗯,我愿意,我愿意。”

  旖旎的回忆侵袭而来,他抚摸着傅南晰的棺柩,哀求道:“梓童,抱抱我好不好?”

  傅南晰已然死透了,自是无法回应他的请求。                        

                            

  他定了定神,坐下.身来,倚靠着棺柩,继续翻阅《鬼谷子》。

  猝然间,夹杂于批注当中的四个字钻入了他的眼帘——今犹未悔。

  这四个字没头没尾,与其它批注毫不相干,亦与《鬼谷子》毫不相干。

  傅南晰何故会发出“今犹未悔”的感叹?

  傅南晰“今犹未悔”之事是为他断了袖?还是抛弃了他?抑或者与他无关?

  不知为何,他陡然想起自己与傅南晰浓情蜜意之时,生过一场大病。

  那病的起因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岂料,愈演愈烈,仅仅十日,他竟然病得连手指都抬不起一根了。

  但那病却好得蹊跷,明明太医们皆束手无策,一夕之间,他居然能下地了。

  他病愈当日,傅南晰自称有家事要办,便出宫了,整整三日不曾出现于他眼前。

  傅南晰成为他的伴读后,几乎与他形影不离,那次是傅南晰第一次离开他超过一日。

  待傅南晰回来后,他打算将其好生盘问一番,然而,他被傅南晰的巧舌如簧糊弄过去了。

  如今想来他之所以能病愈或许与傅南晰脱不了干系。

  他当即命人将当年为他医治的萧太医与方太医传来。

  ——自然尚有其他太医为他医治过,但不是已过世了,便是告老还乡了,惟有萧太医与方太医尚且供职于太医院。

  是夜,萧太医与方太医齐齐地跪在了他面前,他直截了当地发问道:“当年,朕之所以能病愈是否与梓童有关?”

  当年,闻人铮并未深究,眼下被这般一问,萧太医与方太医登时面面相觑。

  闻人铮没甚么耐心,直接点名:“萧爱卿,你且从实道来。”                        

                            

  萧太医托词道:“陛下,时过境迁,加之老臣年迈,已记不得了。”

  闻人铮剐了萧太医一眼,威胁道:“若有任何隐瞒,朕便砍了你的脑袋。”

  萧太医很是为难:“陛下,老臣答应了先皇后……”

  闻人铮打断道:“爱卿答应了梓童何事?”

  “老臣……”萧太医生怕祸及九族,只得据实道,“老臣取了先皇后的心头血作为药引,方才救回了陛下。”

  闻人铮怔了怔,又问方太医:“萧爱卿所言可有虚假?”

  方太医答道:“并无虚假。”

  闻人铮一下子暴起,一拳打在了岩壁上,他这右手旋即淌出了血来,“滴答滴答”的脆响在墓室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须臾间,他冷静了下来,质问道:“为何要以梓童的心头血作为药引?”

  萧太医回忆道:“陛下与先皇后两情相悦,古方中,曾提及过心悦之人的心头血有奇效,那时候,陛下奄奄一息,老臣只能一试,同先皇后一说,他便答应了。陛下命不该绝,古方奏效了。先皇后唯恐陛下自责,不准臣等说出此事。”

  闻人铮面无表情地发问道:“梓童每况愈下,终至魂消魄散是否便是因为被你取了心头血之故?”

  “十之八.九,先皇后失了心头血,导致亏损了根本。”萧太医向闻人铮磕首道,“是老臣害死了先皇后,望陛下恕罪。”

  是以,傅南晰离开的三日是休养身体去了。

  傅南晰命大,过了十载方才被他害死。

  “朕连自己的罪都恕不了,如何恕得了你的罪?”闻人铮摆摆手,“你们都退下罢。”

  萧太医松了口气:“容老臣为陛下包扎。”                        

                            

  闻人铮不耐烦地道:“不必了,退下。”

  萧、方俩太医未及走出墓室,突然被闻人铮唤住了:“梓童是否知晓取心头血可能会产生的后果?”

  闻人铮不知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不管答案如何,傅南晰皆爱他如命,但答案若是肯定的,他的背叛显得傅南晰的满腔深情可笑至极。

  萧太医恭声道:“启奏陛下,先皇后早知取心头血许会英年早逝。”

  一时间,闻人铮被抽走了浑身的气力,无力再理会萧太医与方太医,他将额头抵于灵柩上头,低喃着:“梓童,梓童,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类似的话,他在傅南晰回到他身畔后说过无数遍,不过这全然弥补不了他的过错。

  傅南晰的“今犹未悔”是否指的是为他取心头血?

  傅南晰气息已绝,他无从得知傅南晰所想。

  不若……不若下地府问问傅南晰罢?

  傅南晰过世不足一载,应当尚在地府,不及投胎转世罢?

  他定能在地府见到傅南晰,问个究竟。

  有了主意后,他开始思考自己的死法,是鸩毒好,是自刎好,还是自缢好?

  思来想去,他决定用鸩毒。

  九月十五,即傅南晰一周年的忌日当日,他先是将自己清洗了一番,接着换上了他与傅南晰你侬我侬之际,傅南晰最爱的一身衣衫,再接着打开了棺盖。

  自从傅南晰下葬后,他从未打开过棺盖。

  眼前的傅南晰分明已气绝了,由于尸身保存完好,瞧来与生前的模样差别不大。

  闻人铮踏入了灵柩当中,小心翼翼地将傅南晰拥进怀中,继而深切地感受到了傅南晰业已亡故一事。                        

                            

  即便容貌几近一致,然而,傅南晰并无吐息,傅南晰的肌肤全无弹性,傅南晰的身体亦无丝毫温度。

  闻人铮用自己的身体将傅南晰的尸身焐热了些后,耳语道:“梓童,我对你思之如狂,我来见你了。”

  言罢,他吻了吻傅南晰的唇瓣,而后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旁的瓷瓶,一饮而尽了。

  霎时间,他的五脏六腑如遭野兽活活啃食,痛苦得难以言表,唇角猩红。

  他安详地阖上了双目,静待黑白无常带他去见傅南晰。

  断气前,他情不自禁地又吻了吻傅南晰,与此同时,他将傅南晰抱得更紧了些。

  下一瞬,他乍然发现自己吐出来的血液弄脏了傅南晰,欲要为傅南晰擦拭干净,可是他的手已然不听使唤了。

  彻底丧失意识前,他暗道:我这算是殉情罢?史官会如何描述我的一生?罢了,身后事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忌日与梓童的忌日是同一日,重要的是我将要见到梓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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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北时一收到闻人铮的死讯,立即赶到了皇陵,棺盖一打开,只见闻人铮与兄长的尸身密不可分,恍若天生便该如此。

  他未能见到兄长最后一面,但从兄长的遗容判断,兄长此生并无遗憾。

  他长叹了一口气,注视着闻人铮道:“陛下,你这是何苦?陛下,兄长见到你,定会伤心的。”

  话音未落,他不由想到了自己。

  目睹了年知夏跳崖后,他亦殉情了,他又是何苦?

  情之所至,非理智所能抵抗。

  他取了锦帕来,沾了水,细致地将闻人铮面上、颈上以及兄长面上、颈上的殷红拭去了。

  其后,他发了一会儿怔,方才将棺盖阖上。                        

                            

  闻人铮驾崩,继位者该当是闻人铮惟一的子嗣,即王贵妃所出的大皇子。

  王贵妃早已被闻人铮削去妃位,若由其子继位,是否该迎其入宫,登太后之位?但王贵妃并非善茬。

  一内侍忽而走上前来,禀报道:“傅大人,陛下命令奴才将遗诏交予傅大人。”

  傅北时以为闻人铮一心殉情,并未留下遗诏。

  他接过遗诏,打开细看,继位者确是王贵妃所出的大皇子,闻人铮为其赐名“贤”,“闻人贤”,应是期许其成为贤明之君。

  他初入朝堂那年,兄长曾对他说过闻人铮的抱负便是成为一代明君,流芳百世,为此兄长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他恪尽职守,好生辅佐闻人铮。

  只可惜,闻人铮壮志未酬身先死,其人固然算不得昏君,亦算不得明君。

  他再往下看,闻人铮竟是命他杀了王贵妃,免除后患。

  最末,闻人铮封他为摄政王,恳请他守住祖宗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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