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未及用午膳的时辰,年母已麻利地弄出了一桌子的菜色。
年知夏堪堪落座,年母便夹了一块东坡肉给他。
这东坡肉色泽透亮,他咬下一口,果真是肥而不腻,他吃下一块,粲然笑道:“多谢娘亲。”
年母瞧着一身襦裙,涂脂抹粉的年知夏,心如刀绞,不禁湿了眼眶。
纵是一身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又如何?
自己这二儿子到底是男儿身,男扮女装着实是委屈了。
年知夏见状,咽下口中的东坡肉,为娘亲夹了一块熏鱼,安慰道:“我心甘如饴,娘亲不必杞人忧天。”
“你怎能心甘如饴?你分明是骑虎难下。你又教为娘的如何不杞人忧天?”年母说着,又哭了出来。
娘亲素来坚强,年知夏长至一十又六,娘亲哭过的回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今日娘亲却哭了一回又一回。
他凝视着娘亲,一字一顿地道:“我确是心甘如饴。”亦是骑虎难下。
但其实自发现自己对于傅北时的心意起,他便骑虎难下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傅北时便是他的沧海,他的巫山,其他的男男女女皆不是傅北时。
“都怪我不中用。”年父取了帕子擦着妻子的眼泪,自己亦已双目发红。
“爹爹毋庸责怪自己,我贪图富贵,甘冒虎口……”年知夏未及言罢,便被年知春打断了:“阿兄知晓阿弟不是贪图富贵之人,阿弟何必抹黑自己?”
年知夏望向年知春,吐了吐舌头:“被阿兄戳穿了呢。”
“唉。”年知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个弟弟平日里爱做小儿情态,稍稍有些娇气,如今深入虎穴,却不见惊惧,好似在一夜之间飞快地长大了。
年知夏招呼道:“快些吃罢,不然,要是凉了,多对不起娘亲的手艺。”
见三人不动竹箸,他为娘亲夹了一块桂花糯米藕,为爹爹盛了一碗鲫鱼豆腐汤,最后从笋干老鸭煲中撕下一只鸭腿,送到了阿兄碗中。
他为人细心,自是将所有人爱吃的菜记得一清二楚。
阿妹爱吃糖醋排骨,娘亲亦做了,可惜阿妹去向不明。
阿妹一个姑娘家,平日里娇滴滴的,又没有半点拳脚功夫傍身,很是教人操心。
他瞧着糖醋排骨,心道:万一我暴露了,我便跪求北时哥哥去找阿妹。北时哥哥不是赶尽杀绝之人,我若是将一切罪责担了,甚至以死向镇国侯夫人、傅南晰以及北时哥哥赎罪,北时哥哥应当会帮我罢?
他并非不惧死亡,不过只消能保全家人们,他便能视死如归。
年家余下三人全数默默地用着午膳,无人能料到年知夏居然下定了如斯恐怖的决心。
年母善厨艺,但除了年知夏,其余人都吃得没滋没味。
待午膳用尽,年知夏与年知春帮着年母收拾,而年父则坐在一旁发怔。
年母拍了拍相公的肩膀:“发甚么怔?挑水去。”
年父当即站起了身来。
年知夏望着爹爹的背影,顿觉爹爹的后背变得岣嵝了。
他进得庖厨,挽起宽袖,正要洗碗,却是被年知春阻止了:“由阿兄来罢。”
“嗯。”他并不拒绝,继而坐于灶台前的小木凳上,拿着火钳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柴灰,引得尚未熄灭的那点星火子“噼里啪啦”地作响。
假使换作替嫁前,娘亲定会念叨他该干些正事,而不是没事找事。
但现下娘亲不念叨他了,只是慈爱地冲他笑。
“娘亲。”他放下火钳子,仰起首来,对娘亲道,“晚膳时候,在这灶膛里头烤些年糕好不好?”
年母的视线从小儿子的眉眼滑至咽喉,小儿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兴许再过一阵子,这喉结便长出来了。
到时候,任凭小儿子再巧舌如簧,亦不可能瞒过去,小儿子恐怕性命不保,到时候,她便说是自己以死相逼,小儿子出于孝道,只得含泪上了花轿。
年知夏觉察到娘亲盯着他的咽喉,摸了摸,而后,故意作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夸张得令人捧腹:“我还以为我长出喉结来了咧。”
年母严肃地道:“你现下没有长出喉结,不代表你改日不会长出喉结。”
要是长出喉结来了,秋冬尚可借着御寒的名义在脖颈围上一圈皮毛,但春夏便没法子了。
年知夏瞥了一眼阿兄扎眼的喉结,暗忖道:不知是否有甚么药方子能阻止我长出喉结来?
年母心知自己所言只会令年知夏惴惴不安,并没有任何用处,遂换了话茬:“你想吃多少年糕?”
年知夏比了食指与中指:“两根罢,再多便吃不了别的吃食了。”
年母颔首道:“好罢。”
过了一会儿,年知夏声称自己倦了,趁着无人注意,洗去铅华,挽了男子发髻,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偷偷溜出去了。
他径直去了医馆,尚未轮到他,他竟是远远地瞧见了傅北时。
他不知傅北时是否发现他了,不敢看第二眼,方要躲,右手手腕子竟已被傅北时扣住了。
傅北时使了轻功,衣袂尚未平静下来,他端详着与“年知秋”生得一般无二的少年,确定自己并未认错人。
眼前这年知夏不通武功,决计不可能从他手中逃走,他便松开了手,又歉然地道:“冒犯二哥了,只是二哥何以一见到我便要躲?”
年知夏知晓自己不能以原本的身份面对傅北时,否则,倘若傅北时坚持要送他回年家,便会发现“年知秋”不见了。
故而,他软了嗓子,低声道:“叔叔,我是知秋,并非二哥知夏。”
傅北时满腹疑窦地道:“嫂嫂,你何以在此?”
年知夏吞吞吐吐地道:“能不说么?”
傅北时当然不会同意:“我并不想逼嫂嫂,但是嫂嫂刻意做男子打扮,又出现在这医馆内,究竟是何缘故?嫂嫂若有何难处,大可说与我听,我定竭尽全力,且我保证不会告诉第三人。”
“我……”年知夏环顾四周,接着向一隐蔽的小巷子走去。
傅北时猜不透“年知秋”葫芦里买的甚么药,沉默地跟上了“年知秋”。
年知夏顿住脚步,见四下无人,半捂着面孔,难以启齿地道:“我……我……叔叔,我癸水不调,想看看大夫。”
女儿家每月会来癸水之事,傅北时是知晓的,不过他并不知晓癸水是否会不调。
假使“年知秋”并未撒谎,那么“年知秋”的表现符合常理。
而“年知秋”之所以改头换面,便是生怕身份暴露,被人得知镇国侯府长媳癸水不调一事,沦为谈资。
年知夏见傅北时迟迟不作声,垂下了首去。
傅北时再度见到了那段白腻的后颈,这后颈仿佛长出了丝线来,密密麻麻地缠住了他的双手,欲要牵引着他的双手覆上去,好生把玩一番。
“年知秋”是他的嫂嫂,是他不可亵渎之人。
他慌忙握住了拳头。
傅北时的一双拳头钻入了年知夏眼中,年知夏咬了咬唇瓣,满心忐忑。
他已被傅北时看穿了么?
傅北时气得想揍他?
少时,傅北时出言道:“不若待回了镇国侯府,请御医来为嫂嫂看大夫罢。”
年知夏登地跪下身去,哀求道:“恳请叔叔勿要请御医,如若我癸水不调一事被母亲所知,定会惹得母亲不悦,癸水不调可大可小,严重者怀不了身孕。我大抵只要养养便能好,何必惊扰母亲?”
照“年知秋”的意思,“年知秋”在归宁之日悄悄地来看大夫,是因为想尽快养好身体,为兄长生儿育女?
傅北时陡生妒火,新婚后的第三日,“年知秋”便惦念着为兄长生儿育女了,莫非“年知秋”已心悦于兄长了?
年知夏不确定自己能否逃过一劫,补充道:“我虽是来冲喜的,但我既已过了门,便是夫君的人了,待夫君好一些,我自当为夫君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
傅北时凝视着“年知秋”平坦的小腹,一言不发。
这小腹明年会隆起来么?
里面会孕育男孩儿,抑或是女孩儿?
“年知秋”会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孩儿,指着他,让小孩儿唤他“舅舅”么?
他一点都不想当“年知秋”的骨肉的舅舅,他只想当“年知秋”的骨肉的爹爹。
但他这份苦闷的相思不得不埋藏于心底。
“年知秋”是他的嫂嫂,想为兄长开枝散叶是天经地义之事,轮不到他这个做叔叔的指手画脚。
年知夏见傅北时的面色阴沉了下来,且愈发阴沉了,不知傅北时是如何想的。
傅北时假若已看穿了他的把戏,缘何隐忍不发?
傅北时假若并未看穿他的把戏,那么,是他所言惹到傅北时了?
傅北时并不希望他为傅南晰开枝散叶?
傅南晰倘使无子而终,傅北时的儿子便能继承爵位。
不过傅北时凭借自己的力量坐上了京都府尹之位,且傅北时瞧来与傅南晰兄友弟恭,应当不会有如此龌蹉的念头。
定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嫂嫂。”傅北时唤了“年知秋”一声,以提醒自己“年知秋”是他的嫂嫂,才续道,“我恰巧得暇,我陪着嫂嫂去看大夫罢。待兄长好起来了,待嫂嫂顺利怀上身孕,顺利生产,我便能当舅舅了,我虽然不曾当过舅舅,但我会努力当一个好舅舅的。”
他这一席话可谓是字字诛心,听在年知夏耳中,亦是字字诛心。
年知夏并非女子,纵然傅南晰好起来了,且愿意同他圆房,他都不可能怀上身孕,就算能怀上身孕,他亦只想怀上傅北时的孩子。
他与傅北时的孩子定会很讨人喜欢。
但他绝不会怀上傅北时的孩子。
“嗯,叔叔定会是个好舅舅的。”他拼命地挤出了笑容来。
“走罢。”傅北时走在了前头,他情不自禁地用自己右手五指细细摩挲着自己的掌心。
他适才用这右手抓了“年知秋”的手腕子,可是其上“年知秋”的体温已经消失殆尽了,所幸尚且余下滑腻的触感。
“年知秋”的手腕子纤细得很,好在他并未太用力,万一将“年知秋”伤着了,该如何是好?
年知夏跟在傅北时身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傅北时打算陪着他去看大夫,他方才只顾着伤心傅北时承诺要当个好舅舅了。
他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不管他装扮得如何像女子,但他的脉象是决计瞒不过大夫的。
苦思冥想间,他一时不慎,踩到了一颗石子,身体当即失衡,栽倒在地。
傅北时闻得一声巨响,回首望去,霎时心疼欲裂。
“年知秋”明明在他咫尺之内,他却未能保护好“年知秋”。
他疾步到了“年知秋”面前,向着“年知秋”伸出了手去。
年知夏心知自己手掌沾了泥,不愿弄脏傅北时的手,遂自己站了起来。
傅北时看着自己孤寂的右手,讪讪一笑:“嫂嫂生我的气了?”
年知夏摇首道:“我自己既能站起来,何必劳烦叔叔?”
对,我仅仅是“年知秋”的叔叔,是她夫婿的弟弟,并非她的夫婿。
傅北时收回了手,关切地道:“嫂嫂,你还好么?”
年知夏答道:“我很好。”
这回傅北时并未再走在前头,而是故意慢了“年知秋”一步,且时时注意着“年知秋”。
傅北时对于他的关注不加掩饰,这教年知夏不得不怀疑傅北时是否看出破绽来了。
他并无扮作他人的经验,即便被傅北时看出破绽了亦不稀奇。
傅北时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
到了医馆前,年知夏仍未想出十全十美的计策,遂打算不让大夫诊脉,只让大夫开药。
他侧过首去,对傅北时道:“叔叔,癸水毕竟是女儿家的私事,还请叔叔在医馆外稍待。”
傅北时并不坚持,颔了颔首:“我等嫂嫂出来。”
年知夏暗暗松了口气,进得医馆,等了一炷香,方才轮到他。
他的妹妹年知秋当真有癸水不调的毛病,甚至还曾疼得满地打滚,黄豆大的汗珠子纷纷下坠。
每当妹妹难受了,便由他照顾妹妹,是以,他对于癸水所知不少,面对大夫并未露馅。
大夫为他开了药,他便提着药包出去了。
至于是否有能阻止喉结长出来的药方子,他不敢问,以防傅北时事后向大夫打听。
傅北时见“年知秋”提着药包,发问道:“大夫如何说的?”
“并无大碍。”年知夏微微笑道,“叔叔毋庸挂心。”
傅北时不便细问,朝不远处等着他一道回衙门的属下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自己回去。
年知夏抬目与傅北时四目相对:“叔叔若有事,便去忙罢。”
“我没甚么事,我送嫂嫂回娘家。”傅北时伸过手去,“这药包由我来拿罢。”
“不必了,多谢叔叔。”年知夏婉言道。
药包经了他的手,沾上了点泥,会弄脏傅北时的手的。
傅北时想自己必定惹恼“年知秋”了,不知如何做才能让“年知秋”消气?
他没有哄人的经验,只能俗套地道:“嫂嫂有甚么喜欢的物件么?我买来送给嫂嫂,向嫂嫂赔罪可好?”
年知夏淡淡地道:“我又未动怒,无需叔叔赔罪。”
“嫂嫂……”傅北时认为如今的自己相较于先前的自己而言,已足够舌灿莲花了,但面对自己所心悦的“年知秋”,他竟觉得如今的自己与先前的自己一样笨嘴拙舌。
年知夏不喜傅北时唤他“嫂嫂”,便没有搭理傅北时。
傅北时害怕自己被“年知秋”所厌恶,赶忙道:“嫂嫂想要我如何赔罪?”
自是将你整个人赔给我,由着我为所欲为。
年知夏本想说清楚自己当真并未动怒,却陡然起了坏心眼。
这可恶的傅北时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还害得他提心吊胆,他合该动怒。
他的膝盖其实有点疼,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将傅北时落在了后头。
他的脚力远不如傅北时,一下子便被傅北时赶上了。
傅北时复又道:“嫂嫂想要我如何赔罪?”
年知夏扫了傅北时一眼,依然闭口不言。
他继续往年家走,一面走,一面担心着等会儿这傅北时是否会从爹爹、娘亲与阿兄的反应中看出破绽来。
经过一卖胭脂水粉铺子,傅北时想买些胭脂水粉给“年知秋”,然而,“年知秋”是他的嫂嫂,叔叔送嫂嫂胭脂水粉委实不合适。
经过一卖首饰的铺子,放眼望去,其中的首饰有些精致得很,但叔叔送嫂嫂首饰亦不合适。
他作为叔叔,送嫂嫂甚么物件合适?
他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已到了年家门口。
年知夏一见得立在门口的娘亲,即刻扑入了娘亲怀中,先发制人:“娘亲,我不是故意偷跑出去的,我癸水不调,唯恐娘亲担忧,所以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看大夫去了。我还恰巧在医馆前,遇见了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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