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8章 随风而去

　　延禧宫后殿春阁之中，一片死寂。

　　阳光从窗棂之间的缝隙照射进来，斑斑点点，摇弋明暗。

　　张太后坐在窗前，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秋风吹动园中树叶哗啦啦作响，落叶纷纷而落，旋转着飘摇着落在地上。石阶上积了层层的落叶，满眼全是秋意。

　　远处，隐隐传来杂沓熙攘之声，更有慌张的尖叫声。要是在以前，她自然要立刻起身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此时此刻，张太后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她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从大殿被众内侍宫女架回来之后，张太后便如一截枯木一般的坐在这里，不动不言，不哭不闹。她的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心中一如死灰。

　　她已经全部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明白了杨廷和这个伪君子的一切行为，明白了儿子朱厚照的死必是杨廷和所为。她也彻底的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张延龄苦口相劝的那些话是对了。明白了不久前张延龄最后一次来见自己，所说的关于杨廷和的一切作为都是事实。

　　可是，自己真的太蠢了，居然完全不愿意相信小弟的任何话，执拗的认为小弟变了，想要独霸朝纲，想要大逆不道，所以必须除了杨廷和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所以编造了那个离奇的故事。

　　几年前，张延龄便跟自己交过心。他告诉自己，他不反对自己追求爱情，也知道自己的苦处。但是万万不能被人所利用。因为自己是太后，是皇上的母亲，会有人打自己的主意，为了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虽然张延龄没有明言自己和杨廷和之间的关系，但自己完全听得出来他是映射自己。当时自己觉得那话是多么的刺耳，他怎么能对自己说那样的话？怎么能诋毁自己和杨廷和之间那种从未有过的真正的爱情。怎么能将这段关系描述的那么龌龊和功利？可是现在一想，这就是一段充满了欺骗和龌龊的关系。自己愚蠢的相信了杨廷和的真心，殊不知杨廷和正是为了利用自己。

　　小弟已经给予自己太多的宽容了。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和杨廷和的关系，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挑明，只是苦口婆心的劝说。为了不让丑闻被人知晓，他甚至除掉了自己身边的知情人，以维护自己的名誉，希望自己悔悟。但当时，自己只觉得他太过分了，太嚣张了，心中甚至产生了怨恨。

　　自己是个蠢女人，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却不自知，还以为那是真正的爱情，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简直太可笑了。那杨廷和的一言一行，现在想来，漏洞百出，偏偏自己居然还深信不疑。自己怕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女人了吧。

　　远处，尖利的竹哨声，整耳的喊杀之声更大了，打断了张太后的思绪。张太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来，大声朝着屋外叫喊起来。

　　“来人，来人！”

　　在门外的宫女和太监忙冲了进来。

　　“太后，有何吩咐？”延禧宫内监统领李全低着头问道。

　　李全刚刚上任两个月，正是他上任之后，延禧宫中的太监宫女进行了一波大换血。太后身边的人被换了个遍。他是杨廷和安插进来的人。

　　“外边发生了什么？去告诉杨廷和那狗贼，要打仗，滚出宫去打。皇宫乃我大明社稷圣地，不是他这狗贼撒野的地方。让他滚出去，留给哀家最后的清净。”张太后大声道。

　　李全沉吟不答，也不动弹。

　　张太后骂道：“狗奴才，够奴才，传个话你都不肯了么？”

　　李全叹息道：“太后，不是奴婢不肯，而是……这话没法传。太后放心，一会打斗便结束了，事态便平息了，您便听不到吵闹声了。”

　　张太后怒道：“狗奴才，如此欺主，便不怕天谴么？”

　　李全轻叹道：“太后，您骂的是，可奴婢们有什么办法？奴婢们难道能左右局面么？奴婢们只能保命，不然便要人头落地啊。奴婢们是该死，但是这不是奴婢们的错啊。”

　　张太后张了张口，哑口无言。是啊，是自己愚蠢，引狼入室，怎怪得了别人？

　　“李全，你只告诉我，靖海王……他们逃出宫去了么？”张太后轻声问道。

　　“太后……实话跟您说了吧。这打斗声，便是杨首辅他们搜到了靖海王的藏身之处。现在两千多名侍卫正在进攻文华殿，靖海王和他的人就躲在那里。很快一切都结束了。靖海王他们只有几十个人，怎逃得出去？”李全沉声道。

　　张太后身子一震，摇摇晃晃差点晕倒。她听明白了李全的意思。战斗很快便会结束，张延龄很快就会被杨廷和他们抓到或者杀死。这便是残酷的事实。

　　“你们出去吧。”张太后摆手轻声道。

　　“太后……”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张太后突然发了疯一般的抓起桌上的茶盅茶碟茶壶等各种物品砸了过来，乒乒乓乓砸的四散崩裂。一群太监宫女们吓得连忙抱头逃了出去。

　　张太后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笑的眼中流出泪来，笑的浑身颤抖，站立不住，坐倒在地上。

　　窗棂上透进来的阳光缓缓的移动，灰尘在光影中飞舞，形成数十道明亮的光柱。张太后坐在地上，伸手在光影之中缓缓移动，目光呆滞的盯着那些光影，眼神迷蒙了起来。

　　她在光影明暗之中，看到了一个人影出现在暗处。那人端坐在光柱的另一面，和张太后隔着一道阳光组成的栅栏，像是被困在了对面一般。

　　虽然光线黯淡，但是张太后还是看清楚了那个人的面容和穿着。

　　那人穿着一身紫衫，头上扎着布带，衣服的袖口还有一个补丁。面容沉静。眼神似乎严厉，却又带着一丝爱怜的看着自己。那是朱佑樘。

　　“皇上！你怎么来了？”张太后惊愕的叫出了声。

　　朱佑樘道：“皇后，一别十年了，你可还记得朕么？”

　　张太后叫道：“当然记得皇上，我怎么会不记得皇上？”

　　“呵呵呵，那就好，朕还以为，你把朕忘了呢。这么多年来，朕很少能够入你梦中，朕以为，你已经彻底忘了朕呢。”朱佑樘笑了起来。

　　“没有忘，妾身怎么会忘了皇上啊。”张太后叫道。

　　“哦？是么？你没忘了朕？皇后，你这么多年过的快活么？照儿怎么样了？朕的江山怎么样了？你对朕忠心不二是么？呵呵呵。”朱佑樘笑道很诡异。

　　张太后愣愣的看着朱佑樘，轻声道：“皇上，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是么？你全部都知道了是么？是啊，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孽深重之人。我对不起你，我害了照儿，还害了小弟。皇上，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张太后双目泪水滂沱，整个人瘫在地上。

　　朱佑樘点点头，抬起打着补丁的衣袖，穿过了光线轻轻抚在张太后的头上。

　　“皇后，朕知道你恨我，因为朕背叛了你，所以你报复了朕。现在朕和你扯平了。朕这一辈子，只爱过你这一个女人。哎，谁能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皇后啊，人生苦短，难熬的很。其实只要一离开，便什么都看开了，便什么都不重要了。皇后，朕很寂寞，照儿也很想你，朕多么怀念我们一家团圆的日子。朕穿着你缝补的衣物，吃着咱们自己种的菜，其乐融融。可是，朕知道回不去了。朕不怪你，朕不怪你。”朱佑樘的声音温柔的像是春风拂过，暖暖的，柔柔的。

　　张太后抬起头来，透过泪眼看去。突然间，朱佑樘的身影变得破碎而晃动，像是一道幻影消失的无影无踪。张太后爬起身来大声叫道：“皇上，皇上，你别走，你别走。”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从脚上传来，张太后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何时赤着脚在地上乱走，踩上了满地破碎的瓷片，鲜血流了一地。而刚才的一切，像是一场梦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太后呆立片刻，轻轻吁了口气道：“皇上，你是来叫我的，妾身知道。人生苦短，妾身犯下大错，已然无法更改。唯有一死，才能洗脱罪孽。皇上，妾身去泉下和你相聚，还有照儿……妾身知道，你在等我。”

　　张太后缓步走到桌旁，哒哒哒点燃了烛台。烛火跳动着，照着张太后惨白的脸。她端着烛台走到层层布幔之旁，毫不犹豫的点燃了布幔。

　　轻薄的布幔迅速燃烧，火焰瞬间猛烈，迅速引燃了更多的布幔。只在一瞬间，整个屋子便已经全是火。张太后走到桌旁，披散了长发，眼看窗外秋阳，拿起梳子缓缓的梳理长发，任凭身后火焰升腾，直到浓烟和烈火吞噬了她的身体，她也没有回头。

　　浓烟和烈火滚滚而出的时候，外边的太监宫女们冲了进来，但很快便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因为整个屋子已经全是火，已经无法控制了。

　　烈火冲上了屋顶，引燃了后殿，在秋风之中烧的猛烈无比，烧毁了华美的一切，让一切的恩怨故事随着风和火焰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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