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9章 宽恕的代价

　　“诸位，请安静。本人还有话说。”张延龄沉声说道。

　　众官员忙闭嘴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看着张延龄，表情卑微而谦恭。

　　一旁徐光祚看在眼里，心中颇为感慨。这些外廷官员，平素眼高于顶，夸夸其谈。一个个自高自大，看不起他们圈子外的任何人。今日，在张延龄面前显处如此卑微之态，当真令人快意。

　　要知道，大明朝的文官们可是有脾气的。

　　大明朝的文官们其实是有些特殊的嗜好的。其中一项嗜好便是爱自讨廷杖。他们中有的人在会故意和皇上对着干，故意惹得皇上发怒以讨得廷杖。扒裤子打屁股这件事，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惩罚。但对大明一些文官而言，廷杖不是惩罚，反而演变为一种荣耀的象征。屁股上的疤痕，便是他们的勋章。

　　原因很简单，倒不是他们皮痒，不打不舒坦。而是因为挨打表明了他们的铮铮铁骨，不畏皇权的直言劝谏的忠臣之行为。也表明了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优越感，独立思考之精神，勇于抗争的风骨。

　　听起来有些无厘头，但是，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能让他们如此卑微的忏悔，那可不容易。那当然是因为，这些人此刻意识到他们已经犯下了大错，连他们自己都不能接受的违背了他们所遵循的纲常伦理和道德准则的弥天大错。如果再表现什么特立独行的风骨的话，那便要抄家杀头去见阎王爷了。

　　“诸位，不必做此状，这于事无补。尔等之过，课以从逆贼祸乱朝廷之罪，诸位当无怨言吧？你们中的有些人，便是抄家问斩，也不为过吧？”张延龄沉声开口道。

　　“请靖海王和两位国公降罪，我等罪孽深重，无颜再立足朝堂之上。我等自请辞官，认罪认罚。绝无怨言。此乃诚心之言，绝无虚假。”工部尚书李遂叹息道。

　　刘璟洪钟等人也纷纷叹息道：“我等罪该万死，即便抄家砍头，也是罪有应得。”

　　张延龄冷声道：“你们明白就好。本来我今日根本不必请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前来此处会商。你们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前做了什么。本人完全可以将你们中的一些人直接拿问下狱，之后问罪处斩。根本不必同你们讲什么道理。其实，逆贼杨廷和此次弑君祸乱之事堪比当年太祖高皇帝在位时的蓝玉案和胡维庸案。当年蓝玉谋反一案，牵扯处死一万五千多人。胡维庸案，牵扯处死者达三万之众。本人完全可以照着太祖成例处置杨廷和弑君乱朝之事。牵扯的所有大小文武官员，乃至他们的家眷亲族全部处死，杀个一两万人，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我相信也没人指责我。你们说是也不是？”

　　众官员浑身发冷，不敢说半句话。因为张延龄说的没错，大明朝已经有先例，太祖皇帝当年对付这样的逆贼奸党可从来没有手下留情过。按照太祖年间的处置方法，将外廷官员全部清空也并不过分。

　　张延龄沉声道：“但是，我并不打算这么做。是的，我不能将你们一杀了之，我不能这么做。”

　　众官员讶异的看着张延龄，心中又惊又喜。

　　“我不打算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你们不该死，而是出于两点考虑。其一，我大明正当乱局平息，正需要稳定朝政，立新皇，安百姓，谋中兴，乃是当前要务。若此刻牵连甚广，杀的人头滚滚，会造成巨大的影响，让人心惶惶，朝野难安。为了朝廷大局，我不能这么做。其二，你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有才能的，否则你们也不会立足于朝堂之上。十年寒窗苦读，科举入仕，一步步走到今天，没有些真本事，没有做出些政绩来，也是不可能立足于此的。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是被杨廷和欺瞒和蛊惑的。这当然不能成为你们脱罪的理由，但是，本人认为，该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于公于私，本人认为都应该给你们一次机会，不能一刀砍下，一了百了。那是对大明的不负责任，也是对你们之前为朝廷效力多年的努力的不尊重。”

　　“大都督……！”洪钟颤声叫道，两行老泪流了下来。

　　“诸位，我话没说完，你们也不要觉得就此万事大吉。你们该想一想，为何梁储梁大学士能够坚持自己，不与杨廷和同流合污？宁愿以死抗争？而你们却屈服于杨廷和的淫威之下？你们在道德上的污点，在人品上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你们若是真正觉得忏悔，便应该从今时今日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该当深刻反省你们的罪行，从灵魂深处反省自己，真正从内心认罪。该以实际行动来向世人证明你们是真心悔过的。否则，我若不严惩你们，反而成了纵容和包庇，反而会适得其反。诸位认为我说的对么？”张延龄沉声继续道。

　　“大都督，你下令便是，要我等怎么做，才能将功补过，弥补我等犯下的大错？我等不怕死，我等怕的是以大明罪臣的身份死。即便是死，也要洗清罪孽，清清白白的死。”刘璟低声道。

　　“是啊，我等犯下死罪，本该一死以谢天下。但我等想要弥补过失。否则，我等泉下愧对大明列祖列宗。”洪钟叫道。

　　“我等愿意将功补过，否则死不瞑目。”众官员纷纷叫道。生死攸关之际，所有的自傲和矜持要全部抛掉。这种时候，态度不诚恳，便是在给自己找大麻烦。

　　张延龄缓缓点头道：“那好，本人便给你们三点建议。首先，我建议你们回去之后，每人都写下一份悔过书，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这份悔过书要事无巨细，老老实实的交代。要情感真挚，从灵魂深处反省。这是诸位洗心革面的第一步。各位能做到么？”

　　众官员愣了愣，都有些发愣。洪钟沉声道：“老夫回去便写，深刻反省，绝不推诿。”

　　众官员忙不迭的纷纷叫道：“我等也一样，必须深刻反省。”

　　张延龄点头道：“很好。其次，你们还要写一份揭发状，揭发他人罪行。不能有半点包庇隐瞒。你们的下属上官同僚，曾经的相关言行。这揭发状要和悔过书对照，便知悔过之意诚不诚。某人悔过书中没有交代的罪行，他人揭发状中揭发了出来，一旦查实，便予严惩。当然了，谁要是借此机会捏造污蔑，亦或是包庇串联，都是绝对不允许的。一旦查实，便予严惩。一切以事实为准。这叫人人过关，从灵魂深处洗礼，扒一层皮，真正做到悔过自新，方可有资格得到宽恕。诸位能做到么？”

　　众人惊愕瞠目，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三个建议是，过关官员虽然可免于问罪，但必须给予适当的惩戒，方可平抑其他人的愤怒。所以，我的想法是，处以罚金，没收田产等处罚。诸位有田庄物产，皆可抵债。根据罪行大小，反省的彻底与否，处罚也相应不等。这叫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知诸位可否同意？”

　　堂上又是一片死寂。其实聪明人已经明白过来了，张延龄这三条建议，从精神上到财产上是要将所有外廷官员全部吃干抹净。

　　悔过书和揭发状，便是将自己的把柄和他人的把柄送到张延龄手中。这么一来，附带的效果便是，外廷这些官员之间是从此没有团结的可能了。相互之间的揭发会让他们之间充满猜忌，外廷再没有可能凝聚在一起了。

　　而处以罚金的手段，实际上便是将他们的田产庄园产业全部清空。这都是官员们多年来积攒的家业，全部要被张延龄拿走了。什么都不剩了。

　　虽然留了性命，但这其实相当于拿走了他们半条命。即便知道换命的代价不会小，眼下这三条建议也是条条直捣心窝，且留有痛苦的后遗症。张延龄的手段高明又狠辣，令人难以接受。

　　张延龄呵呵笑了起来，沉声道：“看来，诸位是不满意这三条建议了。罢了，便当我没说。诸位大人，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各位可以回去了。今日的会商到此结束，之后的事情，你们没必要知道了。各自回家，等候消息。该吃吃，该喝喝，多和妻儿父母团聚团聚，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世鉴，派人送诸位大人回去吧。为了保证诸位大人的安全，水军兵马对他们的宅邸要严加保护，不得有半点闪失。”

　　霍世鉴大声道：“王爷放心，卑职担保诸位大人不会有半点闪失。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卑职愿受责罚。”

　　霍世鉴转向众官员，沉声道：“诸位，请吧。”

　　众官员哪里肯走，张延龄的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回家吃点好的，跟家人多团聚团聚，言外之意便是等待砍脑袋了。一想到要被砍脑袋之后，不但家中人都要受牵连，庄园田产全部要被抄没，他们便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跟那种情形相比，张延龄提出的三条建议已经很仁慈了。自己怎么还想不通，居然还在这里犹豫？真是愚蠢之极。

　　“我等完全同意王爷的建议，我等愿意遵照而行。”

　　“王爷一番善意，仁义之至，我等若是不识抬举，那还是人么？”

　　众官员七嘴八舌的叫了起来。

　　张延龄看着洪钟李遂等人，沉声道：“几位大人怎么说？”

　　洪钟叹息一声道：“我等遵命便是。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是我等罪有应得。”

　　张延龄微笑道：“很好。既如此，各位便遵照而为吧。对了，各位大人，即日起，你们要做出表率，回归衙门认真做事，约束手下，收束人心。朝廷各衙门要迅速恢复运转，各种耽搁积压的事务都要处置和恢复。我想，各位勤勉政务，各司其职，这才是最好的赎罪的方式。刑部和御史台的事务，仍旧由刘大人和洪大人主持。不日组织会审杨廷和费宏江斌等逆贼，还需要二位大人主事。”

　　洪钟和刘璟惊愕的同时道：“让我们主持审讯杨廷和的案子？”

　　张延龄点头道：“你们不审，谁来审？二位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御史台主官，责无旁贷。二位，不要有所顾虑，专心做事吧，什么也不要多想了。”

　　洪钟和刘璟对视一眼，同时拱手道：“我等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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