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庞延洪此举,无疑是要将他们软禁至此。
只待运河水溢决堤,漫及平泉别庄,再和他们同归于尽。
因为他从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鼓动镇国公府倒戈谋反,而是要借谢言岐在扬州的“意外身亡”,拉镇国公府下水,让镇国公府和皇室,彻底决裂,以此卸去圣人的左膀右臂。
要知道,扬州乃四通辐辏之庄,四通而八达,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极有可能走漏消息,并非最佳的屯兵之地。
起先面对庞延洪刻意的拉拢示好,谢言岐就对此存疑。
——既然庞延洪的心思可以缜密到将流民之事隐瞒数月之久,他便不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甚至急于求成,毫不掩饰地在旁人面前将谋逆的野心暴露。
待查出账簿的端倪之后,谢言岐更是笃定了这一点——
庞延洪不过是安插在扬州的一枚棋子,为叛兵供给军需,转移朝堂的视线,真正的幕后主谋,应该另有其人。
那人的野心远不止是谋朝篡位,或者说,他更想降低圣人在民间的威望,颠覆江山,动摇国之根本。
是以扬州此地,便成了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
——弃置运河大堤,任由洪水浩劫席卷扬州,冲倒屋舍,淹没农田,百姓惨遭灭顶之灾。届时,再以君王彝昧天命、德不配位,致使天降灾异,好名正言顺地举兵。
当真是,步步为营,运筹帷幄。
谢言岐倒挺想看看,这个幕后之人,究竟能拿他如何,又还有,怎样的本事。
车外雨势不减,手持长戟的府兵将青帷马车团团包围,大有他们若是敢轻举妄动,便决一死战的架势。
许是在长安城养尊处优得久了,如今忽然对上这样的胁迫,谢言岐竟是生出了几分新鲜劲儿。
他提唇而笑,低沉的嗓音在雨声中显得不甚明晰,噙着几丝晦暗的疏冷,“庞大人还真是费心了。”
庞延洪客气地道了声不敢,实则心潮起伏。
这谢言岐玩消失的时机太过微妙,再加上昨日,被调派出去找寻的府兵彻夜未归,至今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回。
种种的巧合,让庞延洪不得不多想——
那些府兵是否已经遭遇了不测?
是不是……谢言岐知道了些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庞延洪愈发觉得,这位传闻中玩世不恭的谢世子,绝非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思及此,庞延洪开始为他们的计划惴惴不安起来,他眯起狭长眼眸,端量着几步之遥的男人。
曼帘半挑,谢言岐也在马车上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一身深绛的圆领袍衫,衣冠楚楚,露在圆领外的一圈洁白中衣,若隐若现着颈侧的半枚暧|昧红痕。
还真是,藏也藏不住的风流。
庞延洪不由一愣,顿时就卸下了大半心防。
他慢悠悠地退让半步,扬声吩咐道:“世子彻夜未归,想必已是劳累至极。你们就负责把世子安然无恙地送回关雎苑,务必要保护好世子的安危,知道了吗?”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这所谓的护送,不过就是变相的□□罢了。
谢言岐笑而不语,徐缓放落车前曼帘。
他噙笑的眉眼逐渐被车帘遮覆,似乎在朦胧的雨雾中,染上了几分肃杀冷峻之势。
十名府兵分作两列,一左一右地跟在青帷马车旁侧。
纷沓的脚步声伴着辚辚之音,一路到了关雎苑。
对于庞延洪明目张胆送来的这些眼线,谢言岐懒得应付,尽数交给了奚平处置。他径直抱着轻裹外袍的初沅,下车回了屋。
这时,初沅终于不用躲在他怀中装睡,光着小脚落地以后,便提起宽绰到拖地的衣摆,颤抖着脚踝跑到紫檀木镶嵌螺钿衣橱前,找寻着自己的寝衣。
昨夜那套襦裙,不是褪在岸边被雨水打湿,便是落在了水中漂浮,没一件能穿的。她又不能只着寸缕,所以就暂时换上了谢言岐的衣裳。
但这副打扮,又如何能见人?
旁人见到,便也知道他们昨晚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初沅抬手压了压微微发热的面颊,随意拿了条蓝绫夹裙。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欹靠门檐,下颌微抬,打量着那道纤细身影——娇媚窈窕,被他的白绸中单裹得,格外弱不胜衣。
这样穿着,不也挺好看的么。
他滚了滚喉结,想。
找到衣裙以后,小姑娘便躲着他,到屏风后更衣。
听见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响,谢言岐曲起指节将领口勾松些许,坐到了条案旁边的圈椅上,随后,提起水壶缓缓倾斜,将热水注入杯盏,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粒药丸融于其中。
等初沅换好衣裙,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他手里拿着樽杯盏,轻晃着。
谢言岐抬眸朝她望去,眉眼浮笑,勾了勾食指。
读懂他的暗示,初沅慢吞吞向他挪近。相隔一步之遥,谢言岐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将她抱到了腿上。紧接着,晃漾深褐涟漪的汤药便泛着苦涩,递到了她面前。
初沅颦蹙秀眉,眸中噙着可怜的水光,抬头看他,“世子,这是什么呀?”
知道她不爱喝药,谢言岐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揉捏着,道:“解药。”
闻言,初沅双眸圆睁,诧异地眨了眨眼。
难不成,是云姨娘给她下的毒还没解完吗?
凝视着那双澄澈的眼眸,一时间,谢言岐竟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
他的情蛊来得蹊跷。
每一次的肌肤之亲,都会让她跟着染上余毒,让他们牵扯得越来越深。若不及时解毒,他的情蛊发作,她也幸免于难,不会好受。
而情蛊余毒的解药又不同于其他,随便动一味药材,都会对药性有极大影响。所以,就只有先委屈她了。
谢言岐俯首吻了吻她的唇角,嗓音是难得的温柔:“先喝,嗯?”
他都这样了,初沅也不可能拒绝,迟疑片刻之后,到底就着他的手,将杯盏中的汤药尽数喝完。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初沅难受地皱着眉头,低咳两声。
旋即,空置的杯盏被搁到桌案,谢言岐转而捏起她的下颌,仰首,将唇印上她的。
齿关猝不及防地被抵开,谢言岐借着深吻,将一枚蜜饯送给了她。唇舌间的苦味悉数被掠夺,伺机沾染补缺的,是蜜饯的丝丝甜意。紊乱的鼻息交|缠着吸入,又呼出,渐渐地,初沅只尝到了他送来的甜。
谢言岐覆着她柔软的唇|瓣,喉结提起微动,良久,他抑着略显粗重的呼吸退开些许,抬手捧着她的小脸,鼻尖抵着她的,轻笑出声:“还苦吗?”
初沅被他的气息灼得微一瑟缩,鸦睫不住轻颤着。她咽下蜜饯,缓慢睁眼,眸中蒙着一层显而易见的迷离水雾,“不、不苦了。”
闻言,谢言岐又是一声极轻的低笑。
初沅浑身绵软地偎在他怀里,静歇须臾,细白的指尖隔着深绛袍衫,在他的胸膛上轻画着圆圈,“世子,这到底,是什么解药呀?”
味道虽然有几分熟悉,但明显不是云姨娘那味毒的解药,反倒像是他们初次之后,那碗她所以为的“避子汤”。
谢言岐握住她作乱的细指,揉捏把玩着,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他既然因为情蛊认清心意,有了打算,便不可能在漫长余生中,继续瞒着她。
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知道我是谁吗?”他眼珠不错地凝着她的眉眼,忽然低声问道。
于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两人而言,这应该是最简单不过的问题,可初沅听了之后,却是懵然一怔,嘴唇翕动,如何都回答不上来。
她只知道,他来自长安,是世子,姓谢,是比刺史大人、永宁侯,还要尊贵的存在。
但他的身份,他的背景,她半点不知。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她不敢,更不愿,去度量他们相差的距离。
初沅屏息回望着他,仿佛他接下来的话,便是对她残喘妄念的裁决。
好在,忽如其来的一阵叩叩之声,中断了一切。
尽管隔着影影绰绰的珠帘和山水屏风,但初沅还是觉得不妥,要从他的身上下去。结果甫一动作,便被谢言岐扣紧了腰肢,“何事?”
奚平站在门口已久,难免会听到之前的一些异动,他不自在地握拳抵唇轻咳,道:“世子,属下已经将那些府兵都赶到关雎苑外了,不会由他们打扰到您,另外……先前抓到的那个宦官,说要见您。”
谢言岐轻声冷嗤:“见我?”
奚平道:“是,说是见到您之后,就如实交代,有关情蛊的事情。”
听了这话,谢言岐微蹙眉宇,终是放初沅起身。
***
来风的松口,也是有条件的。
“只要公子肯答应我的请求,放我离开,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悉数告知。”来风被锁在关雎苑的一间房屋,虽然没有被捆缚手脚,但还是被看守的暗卫限制着行动,不得随意出入。
谢言岐隔着条案,坐在他旁边的圈椅上,屈指轻敲桌面,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若是真的想离开,又怎会跟着我们从水云居,到了平泉别庄,甚至还想方设法地,潜伏在关雎苑?”
来风登时被问住。
他们这行人的任务,完全是对外保密,除却帝后与其心腹,几乎无人知晓。
因为,他们在暗中找寻一位公主的下落。
十五年前的宋氏谋逆之乱,导致宫廷出了件丑事——
乱臣余孽和金枝玉叶在同时出生之际,被互换了命运,经多方查探,真正的公主似是流落于烟花之地。为了公主的名声着想,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找寻,所以便假借采选美人的花鸟使之名,于扬州各处的青楼逐一排查。
但不知为何,他们的行动像是走漏了风声,最后没有在青楼找到公主,反倒招来了刺客的屠戮。
同行的十一名宦官尽数被杀,就只有他凭借极佳的水性,暂时逃过一劫。
原本他以为,他注定不能回宫复命。
可天无绝人之路,他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和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的初沅,并且跟随着前来,用贴身特殊保存的凤血,滴血认亲。
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公主。
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他却始终没有机会靠近,甚至到如今,还被限制了行动,无法联系援兵。
来风深深闭眼,无助的绝望缠绕心头。
“公子只需要知道,我并非为您而来,也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不利。我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又无任何功力,如何能祸害你们?”他无奈地叹息一声,道。
这个道理,谢言岐自是知晓。
他回想起先前,站在初沅旁边的那道清瘦人影,以及情急之中,这人对初沅过分的担忧,若有所思地,轻轻捻转扳指。
“你怎知,不会是祸害?”谢言岐眉眼稍抬,侧眸看向来风。
“因为我只是来找……”他的话带着几分诱哄几分逼供,来风被牵带着下意识辩驳,险些说漏了嘴。一愣之后,他忙是抿紧唇线,重回正题,“我若是想祸害公子,就不会主动提起解蛊之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亮出了底牌,继续道:“我想,公子所中的,应该就是朝廷禁断的情蛊吧?中蛊者,不得有过分牵记之人,否则蛊随情动,痛不欲生。如果我所料不错,抓到我的那天晚上,应该正值公子蛊毒发作之时。”
说着,来风转过头,朝他看来。
四目相视之时,谢言岐扯了下唇角,轻声嗤道:“是又如何?”
来风道:“我有办法为公子解蛊,但只要公子答应我两个条件:放我走,并且让我带走公子身边的一个人。”
谢言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眉眼间的笑意渐退,黑眸晕开浓郁暗色。
有一种,无声流露的威势。
仿佛在说,你敢提那人试试?
哪怕来风伺候的,已经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一位主儿了,但这时,他竟然还是颇为意外地,为此出神了片刻。
他顿了顿,正准备补充一句:那人应该并非公子的至亲挚友。
因为公主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明显不是以正室的身份。
高门大户之间,赠妾向来是常事。不过割舍一个宠妾,换蛊毒的解除,怎么想,都该是划算的。
就在他几欲开口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动静——
“不好了!河堤决口了!”
“洪水来了!”
“快逃,快逃啊!”
像是为了印证这件事似的,支摘窗之外很远的地方,忽地在大水的冲击下,倒塌了一棵大树,轰然砸落巨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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