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骑马入繁花
“哒哒”、“哒哒”。
马蹄踩过草地上的积水, 留下一片散落如花瓣的月亮。
北原和枫牵着一只和他相熟的马,走在草地上,抬头看着天空, 于是有盈盈的光缀在他的瞳孔中, 就像是灯火浮动。
因为各种事情的耽搁, 等到他们把一切都收拾好,骑马回来的时候, 天空中都浮现出一朵开得浑圆的月亮了。
“已经这么晚了啊。”
旅行家微微弯了下眼睛, 似乎是笑着的, 声音听上去很轻。
真的很轻, 甚至没有盖过那些小虫的声音。
福克纳这么想。
仍吊着一口气的秋叫蛐蛐沙沙的小提琴声没在长长的草里,有小飞虫“嗡嗡”地萦绕在空中, 仔细看就能看到月光下的它们——像是浅灰的雷云, 在空气中很有规律地震动。
一种温柔又安静的感觉浮动着, 路边的野花正在散发着甜馨的味道。
往常福克纳最喜欢这样的气氛:微微带着有规律的声响,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需要自己打起精神交流, 他可以把自己的思绪放空……也就是什么都不想。
但那是“往常”。
在和北原和枫在一起的时候,福克纳总是会尝试主动说点话, 让场面变得热闹一点。尽管他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他就是想要这么做。
所以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在夜色里跟上对方的脚步,开始努力寻找着可以用来开口的话题。
“北原。”
福克纳在说出对方的名字后稍微犹豫了一会儿, 但他不管怎么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是深吸了口气, 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地询问道:
“你现在在想什么?”
好吧, 他就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个, 但这种问题应该不会被直接无视掉吧?
福克纳眯起眼睛:如果他真的敢……本超越者一定会让他好好反思自己行为的。
北原和枫不知道有人正在心里悄悄放基本从来没有实现过的狠话,他只是有些疑惑地歪了下头,然后笑着说道:
“我在想我们在66号公路上面看的月亮。”
“哦,这样啊。”
福克纳也跟着回忆起来,点了点头,口中发出一个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他在敷衍的声音。
只能说有的人社恐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种说话方式自然很少有人受得了,很容易爆发矛盾,给双方带来的都是糟心的负反馈。久而久之,福克纳也就不再吃力不讨好地尝试和别人交流了。
“还想到了我们分别之前,鲍勃老先生说,版画上你的眼睛让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调好合适的颜色。”
北原和枫用回忆地口吻说着,没有尝试侧过头去看福克纳的眼睛,就像是沉浸在当时的场景里,眼底有着明亮温煦的笑意。
“明明是他的问题。”福克纳对自己眼睛的颜色感到很满意,于是小声嘟囔起来,“我的眼睛颜色很好看。”
超越者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地扭过头,眼眸微微垂下,但那对蛋白石色的眼睛在月光下依旧有着萤火一般的光芒——这种来源于蛋白石的颜色比荧光绿还要更加耀眼和明亮,如同极地的辉光。
但它又被柔和的雾气似的丁香紫柔化了,于是一下子变得不再那么艳丽和富有攻击性,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梦幻、忧郁这类的词汇。
“的确很好看。”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着说道。
福克纳这回满意了。说到底,因为要求不算高,所以他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们刚刚就自己开启的话题聊了七分钟!这可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就是
不知道还要走多长时间才能走回去。
也许骑马的话会快一点,可惜那匹马不怎么愿意让他骑——说到这里,斯坦贝克家的马和他们家的人性格差距也太大了吧!
福克纳斜着眼睛望了望在月光下漫步的马,想要去摸一摸,但这匹马显然在这方面也不怎么愿意给面子,甩了甩鬃毛就作势要咬他的手指:因为缰绳被牵着,大概是咬不到的。
但这位超越者也只能讪讪地收回手,很努力地瞪着对方,好像期待自己的气势可以压倒它。
马大概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它表情颇为不屑地喷了个响鼻。
“四个蹄子的傻大个!”福克纳没好气地用自己的家乡方言嘟哝了一句,“害群之马!”
平时听的都是加州普通话的马这下有些疑惑不解了,但它熟练地分辨出了对方的语气:这个世界上所有物种骂人的语气大概多差不多,比如就算你不懂猫语,也能看出来楼底下的两只猫正在特别凶地吵架。
于是它同样气势汹汹地“昂昂”叫唤了起来,拽着缰绳扭过头,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样子。
“噗嗤。”这是听懂了双方交流的北原和枫。
旅行家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人一马竟然能怄起气来,感觉有点好笑,也有点可爱。
福克纳听到了北原和枫的笑声,稍微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对此摆出个什么表情。
他只好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像是能从指针所能代表的数字上得到什么安慰似的。
现在已经有十一分钟了。
“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努力找话题。”
旅行家的声音慢悠悠的,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福克纳的手表上,橘金色的眼睛中有着温和明亮的笑:“十一分钟,对吧?”
“呃?”福克纳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他看着北原和枫,然后慢慢地把手背到身后,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掩饰表情。
像是情商突然上升了似的,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频繁看手表的行为……似乎有点,不太礼貌?
但显然易见,就算上升了也上升得有限。
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这么想道,但他也不在意对方的动作,只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坐前面还是坐后面?”他问道。
福克纳稍微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这方面他一向反应快得有点可怕——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后面!”
他像是要为自己的选择增添理由似的,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身高差,用带着莫名骄傲的口吻说道:“我比你高。”
这下北原和枫都无奈地虚起眼睛了:亚洲男子对比欧洲男子的身高天生就有点劣势,至于那么大声和骄傲吗?
说起来,好像除了朋友里几个太年轻还没长个子的、本来就是女孩子的、以及身高天生就矮的之外,他的身高就是最低的那一个……
旅行家郁闷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用“马上就要回亚洲了”勉强安慰了一下自己,这才拉住缰绳,主动骑上身边吵架吵得意犹未尽的马。
马甩了甩脖子,有点兴奋地想要跑起来,把福克纳甩在后面,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对方也翻身骑到了自己的身上。
马:“?”
它现在很想一扬蹄子把对方掀下来,但是它身上不仅仅有对方,还有北原和枫这个它很喜欢的人类……可恶,真是狡猾!
它生气地打了个响鼻,然后听到了北原和枫轻轻的笑声,对方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回去我找些苜蓿草给你吃。”北原和枫这么承诺道,眼底带着笑,“就麻烦你先带我们回去吃晚饭啦。”
苜蓿!好吃的苜蓿!
听懂
了里面食物字眼的马眼睛一亮,抖了抖自己的鬃毛,发出一声嘶鸣,表示自己勉勉强强同意了,然后就沿着小路小步地快跑起来。
它没有跑得很快,主要是害怕太颠簸了身上的人受不了。
北原和枫拽着缰绳,为马指引着道路,身后的福克纳则是左右打量着边上随着身处位置不同而有着细微变化的风景,眼睛明亮。
他到加州之后还是第一次骑上马,不由得感觉十分怀念。
“北原。”他低头看着一处水洼,里面的水清澈而明亮,就像是一朵洋玫瑰散落的花瓣。福克纳从中看到了自己和旅行家骑着马的身影,于是忍不住开口道。
“嗯?”北原和枫应了一声,他微微仰起脸,让福克纳看到自己的视线,“又怎么了吗?”
其实没有怎么。
福克纳用自己的眼睛安静而无声地看着对方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但也有可能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否则他为什么会一直想要和对方说话呢?
“我很想和你说话。”于是他说。
“但你不想说话。”北原和枫回答。
他侧过头看着福克纳,那对橘金色的眼睛中有很清澈的月光,还有树木婆娑斑驳的影子落在里面,把皎洁打碎成细小的花。
福克纳望着对方的眼眸,没有开口,只是有种极其细微的恍惚。
他突然有了无端的好奇:他好奇里面是不是像真正的树那样,拥有一窝正在安眠的鸟、一只蝉的遗蜕、两只松鼠与它们的坚果、足足记录了三百五十年岁月的年轮。
多神奇啊,如果一个人的眼睛里就拥有一个世界,那正在抱着对方的他——是不是拥抱住了某种比世界还要更加庞大的东西?
或许是这个念头实在是太美好了,让他愣神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内容
“可是北原。”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自己之前的念头给抛出去,急急忙忙地说道,“你是不一样的。我们是朋友,对吧?”
他最后说出来的话突然轻了下去,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旅行家。他开始为自己的冒失感觉有点后悔了。
像是害怕对方忽略这句话似的,福克纳再次强调了一遍:“我们是朋友,对吧?”
“我们是朋友。”
北原和枫似乎也愣了愣,接着用很笃定的语气回答道,他回头看了眼福克纳,用小腿踢了踢马腹,催促着马赶紧回去。
福克纳感受到加快的速度,有些疑惑地歪了下脑袋,然后听到对方笑了起来,用一种很小的声音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呢?福克纳想。
“我没有想到你会主动对我说——所以我很高兴,福克纳先生。”
北原和枫似乎意识到他在听,于是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然后他就笑起来,轻快的声音像是田野上鸟雀从草丛中成群结队地飞起。
福克纳短暂“啊”了一声,突然感觉有点茫然无措起来。虽然他都不知道这种感情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是……
他应该做什么呢?应该高兴吗?应该跟着笑吗?应该像是以前那样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应该据理力争?
他不太清楚。他发誓这是自己第一次遇到和经历这样的事情。
“那我可以和你说话吗,北原?”
最后,他只是有点笨拙地尝试着这么说。
北原和枫把马带到了另外一条岔路上,有点好笑和无奈地扭过头:“为什么要说话啊?”
“因为要说话,我们之间的关系才能变得更好。”福克纳用很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朋友之间是需要说话的。”
所以他就算是不太喜欢说话,但也想要和北原和枫一起这么说下去。
北原和枫眨眨眼睛。
“那海伦和西格玛呢?”
“那是因为他们之间说话不需要声音!”
“哦,所以你是想和我成为更好的朋友?”
“等等等等,这是怎怎么得出的结论啊!”
风的声音从耳边掠过。
北原和枫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其实也不一定。”
福克纳狐疑地看着他。
“因为让我们走到一起的其实是共同的经历吧。”
北原和枫柔和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轻盈而又愉快:“第一次见面时看的电影,第二次见面时遇见的龙卷风,然后这一次,我们一起在加州骑着马……然后。”
他拉住缰绳,绳子传来的力度让训练有素的马缓缓地停下来,停在他们刚刚走出的疏林前。
福克纳下意识地追随着传来光的方向看去,看到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花海,一望无际的月光。
一轮庞大且明亮的皓白色月亮浮在天空里,下面是一片无比灿烂的花海。从粉红色的大丽花到浅紫色的迷迭香,从金红色的孔雀草到橘黄色的金光菊,都艳丽地盛开着,把斑斓的色彩装满在自己的杯子里。
就连月亮也是一朵洁白如雪的洋牡丹,拥有足够覆盖整个大地的雪白香气。
福克纳抬起头,注视着天空中格外大、格外美的月亮,忍不住有些失神。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花。”
北原和枫似乎也有点恍惚,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着歪了歪头:“怎么样?我从白天发现这个花海后就一直想要带你来转转了。是不是很漂亮?”
秋天很少看到蝴蝶。这片花海是安静的。
但如果香味和色彩也拥有声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它更加热闹的地方。
福克纳呢,他感觉自己被“烫”了下,于是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吸,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对方的身上,用手环抱住他。
“是啊。”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奇怪的、伤感的复杂,“真漂亮。”
北原和枫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伸手去摸摸对方的脸:“别哭啊……”
福克纳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我!没!哭!”他愤愤不平地喊道。
大地上有一片色彩斑斓的湖泊。
它是彩虹燃烧之后的一滴,是无边无际,是这个世界的轮廓被融化后的模样,是欧珀石在显微镜里的倒影——只有色彩,只有色彩。
最后福克纳频频地回头,他看着那片彩色的湖,好像想要把它永远地留下来,留在自己的眼中,留在那片浅淡明亮的色彩里。
“北原。”再然后,他转过头,用一种认真的语气说,“然而我还是想同你说话。”
“为什么啊?”北原和枫问。
“因为我很贪心。也许光是经历就够了,但我还想要更多。”
福克纳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他注视着积水的水洼里的倒影,他看着“北原和枫”那一对橘金色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
“还有……既然别人的朋友总是能和他们说话的,那么,北原。我觉得你的朋友也应该这样——我觉得,我。我是说,你应该有他们都拥有的东西。”
福克纳努力地组织着措辞,很小心地很仔细地修改着,然后抬起眼眸,这么回答。
北原和枫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朋友。这个朋友会和他说话,会和他一起经历很多事情,会和他有过约定,会在未来和他一次次地重逢。
也许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朋友了,但这并不重要。那是别人的事情,和我无关。我想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
因为我很在乎你。我很在乎你
,北原。
北原和枫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眸,像是没有想到对方给出的答案,下意识地想要说什么但也没有开口。
他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他可以说“但我也可以陪你说话,都是一样的”,他也可以说“我不值得你这么改变自己”,他还可以说“我不是很在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在说话”。
但他知道,福克纳要的不是这句话。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像是思考了很久,旅行家这么说道,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眼睛也是。
“为什么你要讲?”
福克纳嘟囔一声,他后知后觉地开始为自己之前一口气说出来的话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明明是我欠你故事诶。”
“因为这样你就欠我两个故事了——这样就可以把欠我的两个故事中拿一个出来提前给我讲一下。”
北原和枫的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你不是要和我说话吗?”
“可我不会讲故事。”福克纳干巴巴地说。
“我不在乎。”北原和枫踢了踢马腹,让马小跑起来,“威胁”道,“但你最好在我把故事讲完之前想好要讲什么。”
福克纳有点委屈,当然,他更想告诉对方自己不是那么好威胁的,于是他用力勒了勒对方的腰,感觉自己这大概算是成功报仇。
北原和枫感受到了对方的力度,但只是笑了笑,仰头去看天空中的月亮。
其实他们之间还有一件事没有讨论。
“为什么要那么急切?为什么不尝试慢慢地习惯,为什么不逐渐尝试搭话,而是看上去要把所有相处的时间都用对话挤满呢?”
但这个问题其实是不需要讨论的,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一个他们都默契地不提起的答案。
因为北原和枫马上就要和西格玛一起回到亚洲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到美国——而这便意味着分别。
以及一段漫长时间里的“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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