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雪妖(七)
少女轻盈跃下, 步步走近,先拂至面前的却是游走鱼龙般的飘带,带着灼热的金光, 将谢妄真的发丝映成浅色。
不, 那不是飘带,而是混合着离火的剑气, 宛如数丈披帛卷地而起。
绣鞋到了眼前, 谢妄真强忍剑气的灼烧抬头, 徐千屿乌发间生狐耳,背后有一条如云的狐尾摆动, 双眼如一片宝石般幽深的湖,掩藏在浓密的睫毛下。她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谢妄真的目光一闪, 落在狐尾上。
妖形?
事情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当时徐千屿被涂僵拽着爬出甬道,她感到涂僵愣了片刻。森寒之意压下来。
等待他们的是黑压压的一片魔。
涂僵以傀儡丝劈开一条道,炸开的魔气划伤了徐千屿的面颊。
徐千屿感到涂僵出招逐渐凌乱, 眼看跑不掉, 便掉头打洞, 又是一停。果然, 她喃喃道:“怎么如蝗虫一般, 到处都是?”
徐千屿道:“好像是冲我来的。”
“啊?”
徐千屿反手将她一推,直接将娇小的涂僵如断线风筝般抛出了甬道。涂僵趴在地上,声音自通道内传来:“干什么啊!”
两人一分开, 涂僵便大路朝天,瞬间脱离了危险。而徐千屿坐在原地, 能感觉到周遭的魔气朝自己缓缓围拢。嗡嗡的低语声喧哗如沸, 异常吵闹, 可干扰修士神智。
其中夹杂两个蜃物侍女的声音:“请魔后回去成婚罢。”
徐千屿猜测谢妄真攥着她手腕时, 给她打上什么标记,令她成为围攻的中心。
逼至绝境,她想到自己还有“天雷封神”的神通。
灵力如水波不断滑过神魂时,那铭文始终不亮,看来它需要大量的灵气驱动。但她在魔宫之中,已近精疲力尽。
她抱着木剑,摸索着将挂在剑上的狐狸尾巴拽了下来。
这尾巴还是她离家时砍断那只狐妖的。据说一只尾巴,代表妖物一百年的修为。
情急之下,借来一用。
她刚这么想,天雷降至,剑气爆开。徐千屿视野明晰的瞬间,便见满地的魔物残肢。
雷没有把她劈痛,但经脉之间有种难忍的疼痛,看来妖物的修为和人的,还是不相融合。
习惯了这种疼痛,徐千屿爬起来乘胜追击,直将视野中能看得见的魔物尽数砍杀,其余的魔物全都逃窜。最后,只剩两个蜃物侍女贴在墙根,她们果如系统所说,是谢妄真的两位养母的姿态。
谢妄真捏人偶时,很尊重她们的性格。
因此,她们只是抱成一团,恐惧地看着徐千屿接近。
但徐千屿径直掠过了她们。算了。
“你先回去。”甬道尽头,剑气环绕周身,如披帛烈烈,徐千屿提着剑头也不回地折返,“我还有一件事没办。”
涂僵看着她远去,震惊万分:“难道你还要杀了魔王?”
此刻,徐千屿横剑在谢妄真脖颈上。
谢妄真在失去魔骨的痛苦中,看清少女冷冷的娇靥,只感觉周身比颈上剑刃带来的杀意更凉:“这次你不是来救我的……”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徐千屿拿着魔骨,在大雨中翻山越海奔向他的画面。
“你是来杀我的。”谢妄真绝望道,“你杀我,怎么不杀他?”
“他不是魔。”徐千屿抬眼,只见一片血迹、满地寒霜,不见沈溯微的人影。
躲起来了吗?
沈溯微藏在黑暗的柜中,双目紧闭,勉力调息,抵抗着魔骨的影响。魔骨内丝丝缕缕的魔气渗入身体,心魔如磅礴的灰云探出,挤满了整个柜子。
它时而他耳边窃窃私语,鼓励他吸收魔骨。时而蜿蜒如蛇,从艳红的喜帕下钻出,将凤冠碾作灰尘。
只听谢妄真在外面笑道:“别忘了我是魔王,我是万魔之首!他不是魔,我也可以让他是。”
话毕,心魔陡然化作化作极细的丝线,缠住沈溯微的元神!
“小姐,你不是最讨厌魔物了吗?”谢妄真抬起眼,“你想令天下无魔,可他亦是魔。”
徐千屿用力将木剑深深楔进一分:“他是魔,也无妨,我会除尽天下魔物,最后再杀他。”
她的声音抬高,停顿适宜,有掷地有声之感。
谢妄真嘴角垂下,笑容消弭。他意识这句话根本不是对他说的,而是想让另一个人听见。
“因为我与他,有好多年的情分。”徐千屿继续缓慢地说道。
倚靠着木柜的沈溯微,闻声怔然,那紧缚住元神的锁链,竟势弱下去。
“别说了!”谢妄真打断他们之间的传话,他用力攥住徐千屿的手,冷笑道,“你们有情分,那我算什么?你分明喜欢的是我,凭什么只有我一人记得,你却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忘。”徐千屿眼中有股晦暗的平静,“我曾经为你叛出师门,只想你能活着。”
谢妄真有几分惊讶。因为这是徐千屿第一次平静地同他谈这件事。
“你知道盗走魔骨的代价是什么吗?我找到你之前,用尽了灵石,耗尽了灵力,被花长老追到,划花了我的脸。”徐千屿道,“我说出来,免得你到死都不知道。”
谢妄真神色震惊。
他确实不知道。
那一幕在他百年的记忆中,被美化得只剩震撼与令人难忘的香气。他甚至没有留意到徐千屿的脸上有伤,身上如何狼狈。
“你又是为何喜欢我呢?”徐千屿垂眼,剑尖挑起他的下巴,冷淡道,“说起来,我那时平平无奇,还有几分惹人讨厌,很输不起,凡事都要争个高低。”
修为才筑基。像她那样的弟子,蓬莱仙宗内一抓一大把。
修炼很枯燥,偏生到了招摇的十七岁,稗草也想争春的年纪,她看到陆呦进了仙宗,看到了另一种人生。
“我很平凡,希望有人爱我,注意到我。那时出现的是你,所以我就喜欢上你。如果出现的是别人,兴许我也会爱上别人。”徐千屿目色黑白分明,口中说的话如此无情、残忍,“一开始,你不喜欢我,你看不起我,拿我当个解闷的玩物,背地里与陆呦一起取笑我,可我不知道。我对你很认真。”
谢妄真欲言又止。徐千屿平静的言语,却如一把尖刀插进心脏,搅起闷痛。
“谢妄真,你又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
“你喜欢我,只因为我对你好,你想要有人永远等你,永远救你。”徐千屿脑海中浮现出那只绕着手指游动的金鲤的画面,她觉得前世的她与今生的谢妄真都一样可怜。
她的剑尖一路向下,在少年的衣袍上留下橘金色的灼痕,“哪怕被你恩将仇报,一剑穿心,也要原谅你。”
“那是只有泥人才做的事情。”她手上用力,木剑贯穿谢妄真的心脉,魔核乍破。
“凡人不是泥人。”徐千屿直直地看着他道,“有些事情只一次,摔了就会碎,吃痛就会长记性。我这样对你,你还喜欢我吗?谢妄真。”
谢妄真登时吐出一口鲜血,偏生无法挪动身体,只得因剧痛而痉挛。他黑眸一转,盯着徐千屿,产生了此前未有的另一种感觉。
屈辱。因屈辱和无力导致的愤怒。
前世他捅徐千屿一剑,是因为在魔王眼中,人不过是蝼蚁,他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怜惜。凡人中的大部分都令他厌恶,只有少数令他感兴趣。
他只喜欢特别的世人,小姐便是其中的一个。她抽鞭也好,发脾气也罢,都令他好奇。
可当位置对调,小姐变成金光四散的菩萨,面容也如神如妖一般无情,真的像对猎物一样玩弄他,还非得告诉他凡人也有脾气,便令他生气了。
他的笑容缓缓消失,胸膛开始一下一下地起伏。
随着这一剑,黑气自谢妄真胸口迸发,气浪将木剑推开,随之而出的还有一枚粉红色的光点。
徐千屿的目光几乎立刻被这团光点吸引。她在海上见过它,当时只觉得熟悉,但并不知道,这是她被谢妄真吸走的爱魄。
爱魄升入空中,温暖炙热,将两人的面庞都照得璀璨。
“你的东西我这里。”谢妄真目色漆黑,幽幽道,“本就是你的,还给你罢。”
话毕,那物裹着一炷魔气,如梭镖击入徐千屿的胸口。沈溯微陡然睁眼,元神强行挣脱锁链飞来,将徐千屿护在身后,以手握住了攻击。
破碎的魔气自指间散落。
手马上被掰开,徐千屿从他手里抢走了那枚光点。
那是她缺失的爱魄,六魄在呼唤,因此不能自控。爱魄在徐千屿手中化作樱红光晕,顺着经脉流入肺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溯微以元神拉过徐千屿,见她闭着眼睛,神色不虞,似是头疼。他目光如电,扫向谢妄真。
四面喜堂,逐渐化为虚无的烟雾。谢妄真在烟雾中似哭似笑道:“你不爱我。你的爱魄,应当停留在爱我的时候罢?”
逼至绝境时,谢妄真想到那个声音告诉他的话。
它说,倘若他留着别人的爱魄,通晓情爱,便不再是魔王,世间将会有人取代他。看来这话不假。
他不甘心这样就死。将爱魄还了,才好拿回自己的力量。
他还要赌一把。
徐千屿说得不错。他果然更喜欢前世那个爱恋他的小姐。如果她忘掉今生,变回去,便能永远陪着他了。
谢妄真低咳道:“小姐,我的魔骨被你们蓬莱夺去。我快要死了。”
整个魔宫的雕梁画柱,玉案红绸,随着魔王力量的溃散又爆发,轰然炸开,又如烟溃散。徐千屿站在尘埃之中,睁开眼,感觉无数陈旧的记忆挤进脑中,挤得头脑发胀,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焦急、绝望、委屈的情绪,如压抑的乌云满天,迫切地需要降一场大雨。
尘埃落下,光亮渐起,她看见靠在墙边的沈溯微,便想起来了。她刚刚做了决定,要从师门找到魔骨,拿去救谢妄真。
师兄坐在地上,双目闭着,睫羽如蝶翅,绣金丝的白衣如绽开一朵莲花。
沈溯微见她走向柜子,瞬间元神归位。于是他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她步步走来的身影:“师兄。”
她的神色之拘谨,令沈溯微的心瞬间坠入冰窖。
他今日才知道,徐千屿的爱魄原来在谢妄真身上。可见前世徐千屿确实对魔王奉上真心,没有旁人一丝一毫的余地。
过去他总是想徐千屿的爱魄归位,才好得到她完整的爱。但爱魄真的归位,却令他绝望到极致。
他不知道她爱的会是谁。
徐千屿望着面无表情的沈溯微,想起自己用一碗加了料的茶和迷幻香令师兄失去了抵抗能力。她站定片刻,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立刻翻找魔骨。
沈溯微扯住她的袖子,将她一把拽倒在地。沈溯微身上的香气陡然逼近,徐千屿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所幸他拽完这下,没有力气再有别的举动。
徐千屿窥他一眼,大着胆子在他身上翻找,在熟悉之处,摸到了他的芥子金珠。
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二人的呼吸急促地交缠在一起。徐千屿打开了沈溯微的芥子金珠,但内里空空如也。
她怔住了。因为沈溯微摊开手,手中躺着一块焦黑之物。
“你要找魔骨,是吗?”沈溯微仰起头,耐心地看着她。在她劈手去夺时,面无表情地将魔骨攥紧。
他知道爱魄回归后的记忆错乱,令她短暂地停留在前世身死那日,但他还是生气。
沈溯微虽无抵抗之力,但拽住她不放时,徐千屿便与他离得极近,像坐在他怀里。
她刚想撑起来,他便拽着她的领子,猛地将她拽近,徐千屿瑟缩一下。她有种预感,下一刻师兄便要伸手打她的脸,骂她一句不知羞耻。她身上根根汗毛竖起,但她看到阴影落下来,闭上了眼睛。
但微凉的吻落在她脸颊上,随后是唇角。
徐千屿完全僵在原地,随后震惊地看他。
昏暗光线下,沈溯微的神色淡淡,不高兴到了极点,却隐而不发。但他黑眸上似蒙着一层温润的水波,如宝珠粼粼一闪,有些隐秘的引诱的意味:“很奇怪吗?”
“同我在一起,是另一条路。”他道,“你要走哪条路?我让你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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