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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地窟(七)


雨水从头顶缝隙不住渗入水牢中。

        陆呦浸在水中瑟瑟发抖,  她捏了个止水咒,但法术光晕接触到水面的瞬间便如泡泡一般破裂。墙壁上符咒一闪,任何法术都无法在牢内发挥效用。

        四面漆黑,  窗外隐约雷雨大作,  还有水落进来的淅沥回响。

        脚上的伤已痛得发麻。

        陆呦被投进来时,听人说自己七八日后会被带去受审。这七八日时间的禁闭是一种震慑,  虽不危及性命,但因此处不辨日月,极为磨人心性。

        坚强些的弟子,  此时已尝试入定打坐。入定观想时,时间流逝会快一些。

        但陆呦根本无法排除杂念。她已经习惯时时有系统回应,每隔一会儿,便侥幸地要点亮系统面板看一看。

        系统面板上的一道巨大的碎裂剑痕仍在,  没有自己复原,每看一次都如冷水浇头。

        她小心翼翼地翻动商城页面,只有边角上的商品还是亮的,可以取用。

        但看来看去——一百枚驻颜丹、炼器幸运符、治愈动物的金手指、对战时的剑法等,  这些东西在没有人的情况下,形同废物。

        她用力点了很多下灰色的部分,不得响应,  终于彻底接受自己被困住的事实。

        陆呦抬头,头顶极高处有一扇天窗,从那窗中时不时地透出闪电的白光。

        但当她试着踏水冲上去时,却如坠入深井中的人从壁上滑落,精疲力尽也不能离开这片水域。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世界看过的许多恐怖故事,  古井腐尸一类的,  便又在惊恐中哭了起来。

        万一七八日后没人放她出去呢?万一她脚上伤口撑不到出去就感染致死呢?万一水中有什么虫蛭暗自吸她的血呢?

        一周目结束时,  她认为这个修真世界是最简单的一个,色彩斑斓,天地广阔,任她驰骋。

        但现在,眼前世界忽然变了个模样:黑夜如怪兽一般冷凝地注视她,张着血盆大口,充满了杀机和残酷。

        她该拿剑保护自己的时候,手上却拿着花枝,所以此时如沧海一蜉蝣,光是禁闭的恐惧就能倾压而下,将她吞没。

        这是一个冰冷可怕的世界,她从不真正属于这里。

        陆呦面色惶恐,口中不住喊“谢妄真”。以往她叫谢妄真时,魔王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身边,救她于危难中。她仍然抱着一丝幻想。

        幻想谢妄真能无意中听到她的声音。

        假如他真的来了,她也不攻略其他人了,就和魔王一起去魔界,她可以借助已经剧情帮魔王开宗立派,避开危险……

        这时头顶亮光忽然一动。

        陆呦闭目又睁开,确切看见天窗正在缓缓地挪开,发出沉重声响。

        随后她被人一提,再睁眼时已在水牢外。陆呦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内心狂喜:她就知道,生路没有断绝!

        但眼前人并非谢妄真,而是另一张不大相熟的面孔。

        月光将易长老的面孔照得发白。他脸色和缓,并不如把她关进水牢时那般疾言厉色,但目光谨慎,似在避人耳目。

        “易长老?”

        “嘘,不要惊动他人。”

        陆呦四顾,明白易长老将她偷放出来,必有事交代她,聪敏道:“易长老,我,我该怎么做?”

        “不是我要找你。”易长老面色不变,自袖中伸出枯瘦的手一指远方,“在那里。”

        远处树下,突然出现一个白衣老者。此人须发鹤白,周身散发浅浅白光,如月下仙人,正背立等待。

        正如无数话本中所描写的那样,陆呦踉踉跄跄地奔向那抹光亮,认为自己的新机缘到了。

        几步之内,她将所有用于攻略“人”的道具都兑换了一遍,盈盈拜至老人衣袍下:“太上长老。”

        老人转过了身,他面上皱纹密布,看上去已经年迈得失去了攻击性,但精神硬朗,眉目清明,和蔼道:“哦?你认得我?”

        当然认得。一周目时,太上长老对陆呦比徐冰来还要亲厚。

        “站起身来。”

        陆呦站了起来,丹口琼鼻,眼神怯怯,只要看她一眼,无人不想保护她、照顾她。

        太上长老又问起她的名姓,修炼的功法等。

        说话之间,有许多丝线穿过夜色,落在少女的肩膀和后背。陆呦尾骨的位置也亮起一小团青光,从外能看见一道雷纹,表明这是甲级的雷灵根;于那亮光旁边,还有一颗红色的石榴珠大小的亮光。这是未觉醒的灵根。

        陆呦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伸出手,轻易地穿过了太上长老的广袖,一种诡异之感攫住了她。

        眼前不是真人,这只是映画阵中的影像!

        映画阵内,太上长老还在微微颔首:“资质不错,我正缺一个徒弟,你此后随我修炼吧。”

        背后易长老亦微微颔首,丝线猛然一收,竟将那团青光从陆呦体内猛牵出来!

        金色的映画阵却将陆呦的头、身、脚向内一吸,将她整个人吞进阵中。

        两相分离,血泼一地。

        陆呦几乎没有发出尖叫,便没了踪迹。

        易长老手托着那团灵根光团,以冰壳保护好,收至储物囊中。

        躲在树后的叶灵死死瞪着这画面,险些瘫软,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惊醒。

        云初怀抱拂尘,站在她面前,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师姐,你好奇心太重了。”

        说着和云岚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三人御风而行。

        云岚传音道:“你不是没告诉师父那日以神目所见吗?就是陆师妹身有世外乾坤。”

        云初冷道:“师父之所以为师父,必然是有过人之处,告不告诉他都会知道。”

        可怜叶灵平素倨傲凶厉,遇到事却如瓷瓶一般易碎,将头偏向云岚,哆嗦道:“灵根没了,人还能活吗?”

        云岚:“应该没有死,她是双灵根,少了一个还会再长一个。”

        云岚:“但是你看到了,从映画阵传人,人可能会被分成几千份,过去再拼起来。”

        叶灵一时应激,吐了一地。

        云初掐紧她的胳膊,同云岚道:“你能不能闭嘴!”

        陆呦到底是同她说话交往的朋友,叶灵滚下眼泪:“为什么,为什么师父……”

        身后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为什么?因为她有了大机缘了,日后你羡慕她都来不及。”

        三人面色猛变,尤其是叶灵,一回头看到平素敬爱的师父出现在身边,却如同见了鬼一般,惨白着脸大声尖叫。

        三人分明已御气飞奔,但易长老行走之间,如履平地,几步之内与他们持平,且能听见他们传音入密的内容,的确令人毛骨悚然。

        叶灵已经没了踪影。方才易长老慈爱地拍她肩膀,直接在地面拍出一个深坑。她躺在坑底不省人事。

        飞尘之间,云初跪倒在地,拦在易长老袍前:“师父,如今培养一个金丹炼器师不易。”

        云岚也跟着跪下。

        易长老便止了步,只将坑内震死的一只麻雀捡起来,随手一丢,投入水牢内,化成一具蜷缩的少女尸体。

        他放过叶灵,却盯着云初好一会儿,笑道:“平素看不出来。你们师姐弟之间,还挺友爱。”

        说罢,身影化风而逝。

        云初冷汗涔涔,心想是了。师姐虽蠢,但到底有共同入门之情。若关系不好,方才丢进水牢内的,只怕是叶灵了。

        两人将昏迷的叶灵抬起来,云初心里烦,便将她丢给了云岚。

        云岚横抱叶灵,道:“师兄……”

        云初道:“别说话了。你若不想像她一样,便专注修炼,少问为什么。”

        徐芊芊房内的侍女又忙碌起来,交替打水降温。

        雷雨夜,徐芊芊陷入梦魇,难以清醒。

        时而回到了小时候,她被母亲抱在膝头,伸手要面前那朵紫娇花,母亲正给她取来。

        前一刻还是歌舞升平的仙门中人盛宴,后一刻魔物伸展触须,杯酒泼翻,尖叫贯穿耳膜,四周刀兵尽现。

        那魔物的触须贯穿了母亲的脊背,冰凉的口器绞住她的心脏。

        徐冰来一剑将它砍断,将她抱起来。

        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冲着徐冰来摇了摇头,随即口吐鲜血,滑落在酒桌之下。

        所有人都在向外奔逃。

        她在失血中,静静地看着一片狼藉越来越远,那里埋葬了她的母亲,和她健康无忧的年少岁月。

        睁开眼睛,她躺在陌生的闺房内,床帐是彩色的,挂着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她从丫鬟的对话中听出,他们落脚在南陵百姓家,姓水。

        凡间正中秋,处处挂彩,盘里的点心像月亮般精巧,她咬了一小口便不吃了。

        人家在过节,她刚刚丧母。

        她不笑,除一切都陌生而刺耳之外,她不喜欢那个衣着华贵的水家小姐。

        她看向爹爹的眼神,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霸道,看向她的时候,又有微妙的介怀。每当爹爹说要走,水家小姐都会找借口挽留。

        水家小姐关上她的房门,目光与她相触,她努力地瞪视对方,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不懂吗?不,她懂,只是她太孱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什么都无法阻拦……

        人间之行,也成了埋于心底的噩梦。

        此后她每逢雨天都会发热,手脚抽搐。

        闻不得血气,自然也无法修炼,连演练场也去不了,只一名弟子令她破例。

        他身上不沾血气,剑上有花。在掠过禁制的魔物扑向她的芝兰车之前,飞身斩其于剑下,同时将车推后一把,使车帘未溅上一滴血。

        徐芊芊在惊魂中将帘掀开时,他已走远了,背影清俊如明月。

        她叫侍女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日后沈溯微的每一场演练,成为她无聊闺中,唯一的期待。

        但是无论看过多少场,他从来只接眼前刃,未向场边多看一眼。

        一道围栏,泾渭分明地隔出两个世界:强和弱,非凡与平凡。

        就如同每日清晨,大哥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走了,二哥也拿起剑走了,口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言语,徐见素回过头,看她一人站在阴影内,笑笑道:“芊芊快回去吧,别着风寒,我晚上回来看你。”

        她目送他们走进朝阳中,咳得身子都弓起来。

        为什么她不能一起修炼啊。

        外祖父曾经握着她的手,点破她的心事:“芊芊,你想不想做修士?日后就能同你的两个哥哥一起,都拜在你爹门下,也好过如此缠绵病榻。”

        她如听天书般:“可是我……”

        外祖父似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你不必担心,我给你找来灵根,你身子自会好起来,便也能修炼了。”

        “可是,灵、灵根不是天生的吗?”

        外祖父微微一笑,似在轻蔑她的无知:“仙门之内早有转移灵根之法,只是有些风险。你若无惧冒险,为你寻一具灵体又有何难?”

        “芊芊愚钝……”

        徐芊芊知道,灵根长在人身上,如手和脚。一想到将别人的手脚接在自己身上,她吓得直摇头。

        外祖父似有些不快,冷冷笑道:“犹犹豫豫,怯怯糯糯。当日你爹将你养在闺中,我便不赞成,果真将你养废了。”

        一向疼她的外祖父,也露出了讥讽嫌弃的神情,令她惶恐不已。她知道是自己做错了,眼泪落下,一病不起。

        也许,她当日不应该拒绝的。

        ……

        那次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她一转头,看到沈溯微坐在身边,如做梦般。沈溯微帮她拨好炭火,放下丹药后坐下,说大师兄所托,前来看望她。

        他纤长的眼睫动也不动,盯着远处的线香。虽然二人长久无话,但他坐在身旁,令她心内感到极为安定,驱散了对死亡的恐惧。

        要是每一天都这样就好了。

        她第一次主动贪求,但仍是被拒绝。

        也在预料之中。

        她偷偷看过沈溯微带小师妹练过无数次剑,二人从水上打到塔顶,从白日打到夜幕降临。

        小师妹掉进水里,沈溯微便提着她的领子将她提出来。小师妹不会因为淋水便昏过去,自己甩甩发髻上水珠,又能活蹦乱跳,几步跑过去挽住师兄的袖子。

        在地窟内,小师妹能背着她一步一步爬上高杆,会画能穿墙的符,能与魔物缠斗,能擦去嘴上的血,说:“修士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陆呦说,沈师兄与徐千屿有超出师兄妹的关系,令人心弦震颤。

        沈师兄将红绳系在剑上。小师妹手腕上也有一圈红绳。

        小师妹的确值得喜欢。不似她,只能成为旁人的负担。

        但是,倘若不是她没有灵根,倘若不是倒霉到被魔物重伤,也许内门小师妹,本来会是徐芊芊。

        ……

        徐芊芊疲倦地睁开眼睛,眼中有一汪泪光。侍女们欣喜不已:“太上长老送来的丹药,果真有奇效,回头应该再要一些。”

        烧退了,但她心内,到底种下了一颗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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